南栀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决定离开纺织厂。在这里工作很累,身体消耗极大, 南栀已经有些吃不消。
    她每天清晨走去工厂,黄昏时走回家。旁边的邻居从前是英文老师,因为动乱失了业,索性在家翻译挣稿费,他每天都会读几篇英文,感情充沛,极富感染力。最开始南栀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可这样日复一日的熏陶,她居然已经能大致听懂。
    每天回到家,她会搬一把椅子坐在庭院里,就着灯光看看书,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每当这时她总会格外珍惜,心也会变得格外宁静。邻居在念英文,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等他安静下来了,南栀问:“您今天念的是什么?”
    “莎翁的《十四行诗》!”
    南栀终日忙碌,看书的时间极为奢侈,越奢侈,越想要。
    她总是带着一本书,趁着休息时间读上几页,这样的南栀在工厂里显得有些另类,起初有女工看不顺眼,语气极酸:“哗众取宠,惺惺作态。。”
    这样的人有很多,平庸的人会嫉妒努力的人,但她们毕竟心眼不坏,一个月后,这样说的人少了很多,两个月后已经寥寥无几,半年……已经不会有人出言讥讽,那些曾经挖苦过南栀的人转而开始称赞她。一年以后,全工厂的人都对南栀赞叹有加,她认真,她安静,她对人毫无攻击力,挖苦过她的人开始自责,嘲讽过她的人开始愧疚,听闻南栀准备离开,这些人纷纷过来道歉,南栀很意外,眼睛里都是茫然,她说:“有这样的事儿吗?”
    “最开始你坐在我旁边,我曾经那样说过你。”
    南栀仔细回想,根本想不起来,她很意外,原来自己曾被人这样议论过,她想起安南大学,那里到处都是勤奋好学之人,捧着一本书,实在太过寻常。
    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南栀笑一笑,恍然间发觉,苛责的话语已经伤不了她分毫。
    她们道完了歉,又问南栀:“你为什么时常看着窗外发呆?”
    南栀回答道:“放松眼睛。”
    收拾完了东西,她走出大门,长时间坐在室内,她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苍白,眼睛也有些怕光。
    沿着围墙一路走出去,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走到巷子里,周围房屋遮挡她视线,她看着眼前狭窄的视野,看着颓圮的砖墙,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她好像出不去了。
    亦如她在工厂抬头望着窗外发呆。
    她说了谎,看着窗外并不是为了放松眼睛,而是在想——我困在这里了。
    .
    满街的银杏开始变黄,重安的孟家开始招女工。
    负责这一事情的是孟太太。
    高门深户,飞檐雕窗,孟太太一身华服坐在大厅,她整个人与这栋建筑仿佛是天作之和,和谐的叫人移不开视线。
    可若是去她的房间看一看,看到她桌上的照片,每一个人都会吃惊到失言。
    那是她十七八岁的时候,穿一身小洋装,手里拿着本英文书,微微垂着头,与现在分明是两个模样。
    时光回到拍摄照片的这一天,她正准备前往法国留学,临走前拍了照片做纪念。这一切都在偷偷地进行,可最后还是露馅,她的父母带着一群人将她从码头上带回,命她立刻嫁人。
    她就这样嫁给了青梅竹马孟先生,直到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总是想起那一天,她知道,她最鲜活的日子永远停在了十八岁,停在了拍照的那一天。
    孟先生待她很好,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一直到现在都对她很好,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被打动过,可现实叫她丢掉这些幻想,抹去她最后一丝天真。
    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是个清正老实的贵族少爷,但当她目睹自己的丈夫抽鸦,片,进烟花之地时,一切的认知都在颠倒,而她的丈夫并不觉得这样有何错误,回到家中依旧对她温言细语,极尽呵护。
    她迷茫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明白她的丈夫不是个万里挑一的良人,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最后的结果是她妥协于现实,隐藏起一颗心。时过境迁,她早就没有了当年一个人谋划留学的勇气,所以她永远怀念十八岁那年的孤注一掷,尽管最后失败。
    今天她亲自来挑选女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替丈夫的外室。
    结婚二十年,她不能生育,前段时间孟先生小心翼翼与她商讨,说孟家不能无后,她在心里冷笑。她明白商讨只是个幌子,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此时不过是来知会她一声,难道她哭闹一番,就能改变事情的结局?
    就像十八岁那年,她用自杀抗议,也没能抵抗过命运。
    于是她带着浅浅的笑意,同意孟先生的做法。这令孟先生极为感动,当场发誓决不会让那个女人威胁到她,让她放心。
    放什么心呢?她早就没有了心。
    孟先生说到做到,没有让那名女子进孟家,在城西另外买了一栋宅子安排她住下,每一段时间过去一次,只留了一个老妈子伺候她。
    有一次心血来潮,孟太太决定去瞧瞧她。
    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才到那个宅子,她被人扶着走进小路,一眼看见有个女孩子坐在门槛上哭。
    她慢慢走过去,这个女孩子不认得她,抬手擦了下眼泪,问她找谁?
    她没有回答,问她:“你多大?”
    “十六。”
    孟太太好半响没有说话,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便原路返回,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不久以后,下人们议论纷纷,说那名外室有了身孕。
    孟太太听见了,第二天就开始选女工。
    两排人站在院子里,恭敬地垂着头,等着孟太太的挑选。
    孟太太走出来,紫色的旗袍显得她雍容华贵。
    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走到院子里,站在她们身边观察她们,不时问一些话。
    有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温柔干净,平视着前方,发尾绑了一颗银杏果。
    孟太太看着她的眼睛,看她挺翘的鼻子,最终决定将她留下。
    她也喜欢看美人。
    人群都散去,孟太太的乳母满不赞成地看着她,略微责备道:“太太怎么能留下她?”
    孟太太呡一口茶,温和一笑:“我就相中了她。”
    “这个女孩子容貌太出色,看着乖巧,谁知道心里面在想什么,万一将先生勾了去……”
    孟太太差点被呛到,她将茶碗放下,笑着说:“老妈妈,相信我,她瞧不上先生。”
    “……”
    她接着说:“我可从来不相信男人,但我相信女人。”
    “可是……”
    她打断她:“老妈妈,你看刚刚那么多人都低着头,只有她平视着前方,脊背挺直,你再看那双眼睛,干净如泉水……”
    “这不正能说明她心比天高,故作纯良,我们要提防才是。”
    孟太太无奈,她说:“一个人要是想看山巅的松柏,又怎么会在意路边的杂草?”
    老妈妈似乎懂了一点,可还是心存疑虑。
    “她看起来也只有十几岁,两个年龄相仿的人在一起,可以聊聊天说说知心话。”
    老妈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我想看看她飞不飞得出去。”
    “飞?”
    孟太太抬起头,视线越过高墙看向蓝天:“她看起来柔顺乖巧,实际上心里藏着一只鸽子,就等着机会飞出去。”
    老妈妈笑了:“太太怎么看得出来?”
    孟太太扯唇一笑:“那就是十八岁的我,只是我没能飞出去,困在这围墙之中。”
    .
    南栀迈着轻松的步伐往家走,她在街上转了转,快要天黑才回家。今天大概是十五,月亮极圆。只身往家走,未免有些害怕,她加快步伐,月亮太皎洁,让人心生惭愧,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南栀气喘着往家跑,中途歇了下,无意间抬头,明月在松。
    突然就不再害怕。
    她哼着歌慢慢走回去:“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第32章 颂安   他自带意境
    院子里亮着灯, 南音坐在院子里钉东西,南栀推开门,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南音转头看她, 笑着问:“去哪了?一头的汗。”
    南栀帮他扶着木头,回答道:“去街上逛了一下。”
    白瓷听到声响推门出来,招呼道:“来, 快来吃饭, 今晚吃的是羊肉!”
    物资供应不足, 他们许久才会吃上一次肉, 平常多吃豆腐红薯之类。食材虽简朴,味道却丝毫不逊, 这是南栀一家的能耐。
    今晚南栀要收拾行李, 明天就要搬去做工的地方, 她隐约有一些期待。
    月上枝头,她还在清理着衣物,白瓷曾做给她的学生装还好好躺在衣箱里,一直被保护的很好。随后她整理起书籍, 忽然翻出笔记本,那些沉寂已久的记忆瞬间苏醒。
    她翻开第一页, 莞尔一笑。她误闯入松月泊的课堂,坐在最后一排听了许久的“天书”, 最后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她记得。
    松月泊三个字被她牢牢埋在了心底, 她从不会多想, 一多想, 巨大的遗憾就会将她吞没,而她需要打起精神面对生活,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化解落寞。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记, 那段柔软的记忆盘踞心底,魂牵梦萦。她其实很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还记不记得安南的栀子花?
    这些话,只能说给窗外的花听。
    ·
    虽是秋季,但是人们都已换上了大衣,松月泊穿一身米白大衣,匆匆系上蓝色围巾。今日有一场重要的研讨会,他不能迟到。
    他已经重新进入校园深造,依旧钻研植物学,每隔一段时间跑一次邮局,手里拿着那封被退回很多次的信。
    他与同学的课题遇上瓶颈,已经焦头烂额许多天,但在昨晚,他发现一个新的突破点,或许可以解决目前的难题。
    校园里人来人往,路边的草坪上有很多人在晒太阳,他放慢了脚步,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光景。有熟悉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
    研讨会,做实验,写论文,他的一天就这样过去。到了傍晚,他一般会回到家中,与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
    夜深了,家里的灯光依次熄灭,松月泊捞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困意袭来时伸手拧灭落地灯。
    今夜不知为何,他难以入眠,索性爬起来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发呆。
    他已经困在英国这样久,原来的许多计划都已经被打乱,想来叫人叹息。
    ·
    地球另一边的中国,朝初升,南栀收拾好东西离开。
    她一个人穿过巷子,走上街头,买了刚出锅的小笼包,再拐进一个巷子,走上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宅子,这是她日后要工作的地方。
    前些日子已经有人告诉过她,这个宅子里有一个老妈子张姨,一个看门的大爷,外加一个女主人。因女主人有了身孕,孟太太特意又请了一个人。
    南栀将这些信息理了理,很快知道了这几个人的关系,她不清楚这些关系的来历,也不打算看戏,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故而她的心情是平和的,不带蔑视与偏见,无有悲悯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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