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泊如将情绪平复好,接着将二十四人的名字念完,他低着头以示哀悼,所有人都将头垂下,整个大礼堂一片安静。
    “中国若要站起,须使教育强,使我中国少年强。安南大学之办学宗旨只为教育,愿诸位能尽心竭力,使我中国少年屹立于世界之林。”
    这是张泊如最后说的一段话,话毕,他又深深鞠了一躬。底下众人也都对他弯腰鞠躬。
    这一哭两鞠躬,让南栀明白何以为先生。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开学前一日,南栀重新来到了大礼堂,她与几名年轻人来将姓名条贴在桌子上。
    有一人说,这些姓名条上的姓名与编号都是张泊如先生亲自用毛笔所写,写了近一个月。于是张贴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几个人分工合作,南栀被分到最后几排。
    她弯着腰贴,每次贴之前,都要将名字认真看一遍。
    又拿起一个纸条,她低头细看,一时停下动作。
    这张纸条上写的是“1856严卿舒”。
    在张泊如先生痛哭出声时,底下有许多人也在抹眼泪,那时南栀将眼泪憋了回去,而此时看着这张纸条,她的眼泪瞬间滴在桌子上。
    若是没有战争炮火与兵荒马乱,那么所有的学子都应该在明日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听张泊如先生做一场开学演讲。
    南栀将眼泪擦去,将这张纸条小心贴好。
    等所有的纸条都贴好,已是日薄西山,他们一起离开,不久南栀又独自返回。
    她的怀里抱着一些月季花。
    这些月季花就被她放在二十四人对应的桌子上。
    从礼堂出来,南栀路过宫商楼,其实上一次她没有能仔细一看,这一次,她决定好好参观。
    太阳一落便有些发冷,南栀快步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慢慢坐在钢琴前。
    手指滑过黑白琴键,冰凉柔滑的触感让她略微惊异,指尖下压,琴音溢出,她扬起唇角。
    夕阳整个沉下去,她无知无觉,一直到月亮升起,她才抬起头。
    窗外的月亮圆如玉盘,跟傍晚的夕阳是同样形状,只不过一个是暖黄,一个是牙白。
    她真正吃了一惊,本以为没坐多久,可却已经月上柳梢,她在这里竟弹了这样久。
    其实她没有弹出什么曲调,只是随心所欲,任凭指尖游走,这像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安闲又自在,没有外人来打扰,也不会有人说她不懂乐音。
    她站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风,开窗的一瞬夜风忽而涌入,将窗旁的纱帘吹开,露出一片黑色衣角。
    纱窗落下,掩住一切,月光晚风静悄悄。
    南栀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纱帘又动了动,松月泊从里面钻出,长舒一口气,真是惊魂一场,差那么一点就要被发现。
    他本是过来整理琴房,见窗帘后有些许落叶,便拉开纱帘弯腰捡拾,起身时听见脚步声,想拉开纱帘出去,却听见一声乐音,掀开纱帘一角,他又见到她。
    若是此时他走出去,那么这位女孩子说不定会停下动作,不再弹奏。
    他不愿意打扰她的闲情,于是便悄悄躲在纱帘后。
    这一躲就躲到月上柳梢,怕是月亮都在笑他。
    .
    第二日一大早,所有人都装扮一新,迎接新生入学。张泊如先生换了一身大红衣衫,像要去接亲的新郎。
    校门还未开,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居民,他们都想来看一看大学生们,那都是有本事的少年人。
    张泊如先生慢慢走到大门前,他一手拉着门闩,一边朗声道:“各位,从今日起,安南大学才算有了生命!”
    人们鼓掌,他将门闩拉开。
    这一瞬间,有人流泪不止。
    校门一开,学生们纷纷到来,有的从汽车上下来,一派华贵;有的挑着行李前来,像西天取经的沙和尚。
    门口停了汽车黄包车,还有几匹马与驴!
    ——有一些学生是骑着驴来的。
    那些华贵的少爷小姐大概没见过这些,都跑过来看。
    “兄台你骑的这是何物?”
    “驴子。”
    “骑了多久?”
    “半个多月。”
    “它路上吃什么?”
    “草料。”
    “吃草吃的饱么?”
    “那怎么着我还得给它做饭啊!”
    哄堂大笑。
    少爷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
    “我是1200凌山岱,兄台呢?”
    “0001章念棠。”
    “全校第一名!”
    人群一下传遍了,那个骑驴来报道的学生是入学考试的第一名。
    有鲁地来的学生提了一捆大葱,那大葱可有半人高!学生们又围了过去。
    校门口一时分外热闹,张泊如先生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停过。
    一个学校有了学生,才算有了生命。
    南栀此时才明白。
    报道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名学生踏入校门,南栀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她竟一点也不觉得辛劳,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学生们此时大概都已经回到了校舍,南栀也该去用饭了。
    听闻江教授今日就会到校,她隐约有些期待。
    天色有些黑暗,南栀回到江教授的小院里,刚修理完一盆月季花,便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不自觉笑了。
    松月泊也笑,他倚着门框道出名姓:“松月泊,江教授的助教。”
    南栀将剪刀放下,看着他道:“南栀,江教授的……园丁。”
    气氛陷入沉默,幸而江教授出现,他提着行李箱,戴一顶毛毡帽,穿着马甲与长衫,脚步匆匆走过来。
    “我来晚了!”这是一口地道的京话。
    他看了看南栀,又看了看松月泊,而后一拍帽子。
    “南栀,松月泊,两个都是我的助手!来来来,快些进来。”
    松月泊接过他的皮箱,南栀让开路,江止善大步走过去。
    屋内十分空荡,厨房里的设施到是齐全。
    江教授解释道:“当时光顾着把植物搬过来,忘了搬家具,我明日现买,就是要劳烦月泊帮个忙。”
    松月泊笑道:“竭尽全力。”
    江教授拍拍他的肩,转而对南栀道:“这满院子的花,比我走时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真是多谢南栀了。”
    南栀不说话,看着他笑一笑。
    “不客套了,这舟车劳顿我可饿坏了,等着,我给你们弄一顿西餐!”
    这一顿西餐没弄出来,因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面条摆在橱窗里。
    江教授颇有些尴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南栀对他道:“交给我吧。”
    她走出去,在花园里摘了一些小青菜,和面一起煮,最后撒上几滴香油,她做了两碗面。
    简简单单,却使人胃口大开。
    江教授问她:“你不吃吗?”
    南栀答:“我吃过了。”
    她将筷子递给两人,笑着坐到沙发上。
    旅途归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乃一大幸事。
    回去的时候,南栀与松月泊并排走,江先生的小院离南栀住所只有几步远,他们不能顺路而行。
    南栀告别转身时,松月泊叫住她,终于问出口。
    “我们是不是见过?”
    南栀微微惊讶:“松先生忘记了?我们在琴房见过。”
    松月泊笑,他摇头道:“不是那一天,是在更久以前。”
    南栀仔细回想,回答他:“似乎不曾遇见过。”
    松月泊道:“或许是我记错了。”
    “再见。”
    “再见。”
    他们在流云楼前转身道别,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可叹这个时候没有栀子香气,不然他们可都要记起。
    若是记起码头那一日的风和云,他们便会知道,琴房那日不是乍见相识,而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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