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当那况氏之音是怎样难得的乐声,听来也不过就是那般,还不若我们,不会让乐声影响了王爷的高谈阔论。
    他们在描述那一场宴会的情景,那找上门来的况家乐师,是怎样求得演奏的机会,而王爷为了这场演奏又准备了怎样的宴会,又是怎样在宴会上说起曾经况家人放话不会给自己演奏的旧事,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这种经典的打脸场景,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
    本来王府之中,这种小话传一时也就过去了,不至于总是被人提起,可王爷听得高兴啊,有人因为传这种话被赏赐之后,说的人就多了,总有人希望哪天自己说的时候被王爷听到,王爷一高兴,也赏自己一些钱财。
    他们没有点名提况远,纪墨听到了,连申辩都不好说,哪怕知道他们说的很可能就是况远,却不好自己跳出来,把事过境迁的事情拿出来说一遍,若是闹大了,哪怕况远不在这里,也像是被他弄得再丢一次人了。
    不好说,就不去听了。
    纪墨主动避开,也就没看到梁锐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同样皱眉不悦的神色,还有何竹生那兴奋得跃跃欲试的样子。
    世上有谁不爱钱呢?
    乐师,没有钱可清高不起来。
    因王爷一天之中,几乎无时无刻都有音乐在侧,他们这些乐师就有了分工,日常的那些音乐不是必须要合奏,最多三五人,在离王爷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就开始演奏,声音传递过来就可以,人不必出现在王爷的面前,王爷对男色没什么嗜好,同样也不会去欣赏乐师的长相。
    若是个女乐师,还有可观之处,却也不如舞姬好看。
    乐师们之间就分了工,新来的乐师通常都会被分到这样的工作,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再半个晚上,总共三个班儿的时间,可让乐师们自由分配。
    纪墨被分了上午班,何竹生被分了下午班,那些早就入了王府的,通常都是那半个晚上的班。
    真正算起来,自然是晚班的时间短,且容易获得王爷赏赐的机会多。
    其他的时候,只有劳累罢了。
    不过说起来,却是为了让新入府的新人磨炼技艺,在王爷面前露露脸。
    那就多谢管事安排了!
    何竹生很是感激,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等到那管事走了,他就对纪墨道了一声辛苦,我听管事说,早上要起得很早,你要早些休息啊!
    纪墨谢过他的好意,早早休息,次日早早去安排好的地方奏乐。
    这种奏乐一般来说是有些浅显要求的,唤人醒来的乐声不能太过激烈,免得惊扰到王爷,把人从睡梦中惊醒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再加刚醒来,困意未去,就要求乐声更加舒缓轻柔,能够让人感觉到自然的美好来。
    具体什么曲子,却是由乐师自己掌握的。
    纪墨没得到什么曲谱,问明白了乐器和乐谱都没限制之后,就自己发挥了。
    第一天,平安无事。
    第二天,又轮到上午班的纪墨再次平安度过。
    第三天
    管事,为何我还是上午
    纪墨问,不是说好了轮换制吗?
    上午精神最好,这是优待你,方才排到了上午,你若是觉得不妥当,就看是否有人跟你替换?
    管事这样说,笑眯眯地,不像是有意为难。
    纪墨见状,没有再问,点头说: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就怕王爷听腻了责罚,到时候还请管事多多担待。
    想让人喜欢不容易,想要让人不喜欢,那可太容易了。
    真以为乐师奏乐不好坏了王爷心情,安排这个乐师的管事不会有连带责任,被王爷迁怒吗?
    纪墨可太知道这些权贵人家都是怎样的心理的,也许自己必然受罚,但有人肯定要跟着做垫背的。就看对方愿不愿意了。
    管事本来要走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看向纪墨,纪墨反而讶异:可是还有事?
    管事一哂,没说什么,后日,纪墨就换成了下午班。
    下午班没几日,纪墨又轮到了晚班,一切都好像正常了。
    结果那一日晚班,大合奏,俨然乐团模式的若干乐师列座台上,领奏的人一开始,后面的人就跟上,鳞次栉比一般,纪墨在末尾某处就坐,乐声轮到自己这边儿的时候,他就加了小心。
    比起上午班和下午班,晚班这种时间短又容易得赏赐的时间段这么快就排到了自己吗?
    连何竹生都还在下午班厮混,他哪里来的水准直接进阶?
    总不能是得到了管事优待吧?
    纪墨提着小心,在第一个音的时候就是下手虚弹,果然,音错了。
    这个乐是被改编过的,前面都还没问题,轮到纪墨这里的时候,竟然不是走那个调子了。
    整首乐被这样一改,不能说不好听,但过于轻浮了,像是那忍不住轻易暴露出来的恶意,让人不明所以的同时也带着几分轻蔑,就这么简单吗?
    纪墨没有继续虚弹,滥竽充数,而是直接停了手,袖手而坐,宛若欣赏这一出改编的乐,听它好还是不好。
    这些乐师本来就是在台上,纪墨所在的位置不是c位,却也是最末边角那凸出来的一角,他的动作与周围人不同,一眼就被看到了。
    一曲终了,没有赏赐。
    王爷在座上问:乐师何故静坐?
    一音错,后音难随,故停。
    纪墨低眉顺眼,看似恭敬地回答。
    哦?哪个音错了,我怎么没听出来?
    北陈王是个庞大腰圆的壮硕之人,并非具备斯文之气的那种文人,说话的时候,声如洪钟,自有震慑之意。
    同台的乐师,不敢应声,仍是纪墨自己,独自回答:王爷请听。
    手按在琴弦上,独自弹奏出一整首乐曲来,铮铮之声,自有沉凝之意,从头到尾的沉凝,而不是前沉后浮,如刚才那般。
    一曲毕,纪墨没再说话。
    两曲相隔时间不远,有耳朵的都能听出来曲子之中的不同之处。
    王爷沉了脸,他爱听乐,听得多了,不会演奏也知道个好赖,这又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呢?
    他拍了桌子,不是气愤乐师改乐,而是气愤自己被当了枪使。
    这种合奏,没有提前排练尚且还可以说是大家技艺精通,熟识曲谱,不用练习就能配合无间,不会有什么失误。
    可分明改了曲子,却有人能够演奏,有人不能,后者还仅有一人,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有人把他这个王爷当傻子呐。
    直接离席的王爷没有多说什么,同样也没有对纪墨的嘉奖,可这件事,像是被闹到了台面上,管事瞪了纪墨一眼,纪墨从容镇定,一如之前回答王爷问话的时候那样,还轻笑着说:不知王爷可有什么责罚?
    多年苦练的技艺,又是当世第一人传授,谁也不能说纪墨奏的乐不好,而他的乐越好,其他人的罪责就越大。
    嫉贤妒能到这种程度,难道不应该受罚吗?
    管事带着王爷的命令而来,一瘸一拐,努力维持自己正常的走路姿势,却还是不免凸显了自己先行受罚的事实。
    没有一个主人家能够允许下人糊弄自己。
    板子声连成了一片。
    你以为你有什么好的!
    有人挨着打,骂着纪墨。
    纪墨轻笑,他跟其他没受罚的乐师看着那些乐师挨揍,身为王府乐师,自要处处以王爷为先,你们心存私心,排除异己,可曾得到王爷同意了?受雇于王府,却如此自专,这可不是每月拿着薪俸的道理。
    不要说忠心与否的问题,只说事件本身,下头人沆瀣一气,这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纪墨微微摇头,这些人,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受罚。
    第692章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纪墨凭借这一次得罪了大半人的举动在王府站稳了脚跟,不说直接被捧为领头羊,而是没人会背后偷偷算计他了,这就让他的王府乐师生涯愉快了许多。
    与人斗,纪墨从来不擅长。
    人际环境平稳之后,纪墨就借着王府的便利条件继续学习乐理知识,因王爷爱乐的名声广为流传,总有一些大商人愿意献上特殊的乐器和乐谱来博得王爷的好感,于是,王府之中的乐器房让纪墨大开眼界。
    更有那从未见过的乐谱让人琢磨不太明白。
    许是地域不同的关系,那些乐谱之上记载的文字也并非本国的文字,看起来有些难度,同样,各国记录乐谱所用的方法也不同,看上去就愈发跟鬼画符一般了。
    针对看不懂的问题,纪墨耐心找人求教,他的名声本来不怎么好,没见过哪个得罪那么多人还能人缘儿好的,可他真心想要求教,又愿意用自己所会的东西交换,也有些人愿意跟他换一换。
    知识总是不嫌多的。
    渐渐地,纪墨的人缘儿也随着他对专业知识的大方程度而好了很多,不得不说,况家的那些乐理知识的确还是领先于眼下这些人所理解的。
    一晃五年。
    纪墨连休沐时候都不怎么离开王府,突然告假,管事还有些意外,多问了两句。
    家父重病,还回去看看。
    纪墨说的时候,难掩脸上哀色,昨日纪辰通过管家传话进来,他才知道,况远的情况不好了。
    他一向不太善于照料自己,不知道又是怎么了心中忧心,纪墨面上却还算平静。
    那是得要回去看看。
    管事也没敢拖延,匆匆批了之后,就让纪墨离开了。
    府城之中的小院儿都没回,纪墨催促车夫,快马加鞭,直接就出城往山上去了,到了宅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
    挑在院子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竹林暗影,若阴云密布,纪墨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赶到床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况远那已经灰白的容颜。
    已经晚了。
    纪辰就在一旁,他的手中持着一卷什么东西,见到纪墨进来,递给了他,纪墨无心去看,随手接过,直接跪在了况远的床前,拉他的手,探他的鼻息,没了,已经没了。
    那掌心残余的温度,怎么捂也捂不热。
    那是他留给你的曲谱,正是况家的《凤凰引》,本还说要奏给你听一遍,可他说自己还未学成,奏不好,让你以后自己学来,在他坟前奏来,他在地下听了,也会高兴的。
    他说,他这一生,无君无父,无妻无子,唯有你一人传承况氏之音,未知况家其余人如何,但你这里,却不要断了这况氏之音
    纪辰的年龄也大了,声音都更见沉稳,他说起这些来,似也有沉痛悲意,但那声音始终如一,未见起伏,倒似没有多少感情一样,又让人觉得那悲意如同错觉了。
    我是谁的儿子?
    纪墨握着况远的手,仔细把他放入被中,看着他如同睡着一般平静的面容,才发现,原来这些年,况远也老了很多,当那一双眼睛不再睁开,才能看到那眼角的皱纹,还有那一颗颗不知何时开始增多的斑点。
    岁月催人,何曾有人能够抵得过时间呢?
    你本是、姓纪的。
    纪辰的这一句话难得地停顿了一下,显然不知道是否应该说这个事实。
    猜到了。
    纪墨早就觉得这宅子之中的人员配制古怪,刚降生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再有,况远对他,很多时候,他也觉得不是在对待一个儿子的态度。
    小娘还好吗?
    他突然开口问。
    纪辰愣了一下,他说纪墨姓纪,是承认了纪墨是自己的孩子,可,他怎么知道是庶子的?
    我生而知之,曾听人说小娘如何,当年不解其意,只记其音,后来知道了
    纪墨没有再往下说,可纪辰似乎想明白了,为何纪墨见到自己总有抵触情绪,他是早知道自己才是他的生父吗?
    而作为生父,他却把他舍给了友人,让他与母分离。
    哪怕纪辰从不曾对况远有过异样的感情,可在这一刻,莫名也有几分羞惭,为那一举措而羞惭,当年他舍了孩子,有多少是因为况远说想要收养一个孩子,有多少是存了让自己血脉偷学况氏之音的心,又有多少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报复之意,是否也存在呢?
    恩怨,仇恨,他和况远之间,早就说不清楚了。
    况远的葬礼办得很平常,除了纪辰,他没什么友人了,纪墨当了孝子,在墓碑上留名,以况为姓的时候,纪辰没说什么,他也默默送了况远一程。
    我早就知道,他不讨人喜欢,除了我,再没旁的友人了。
    对着墓碑,在冷风之中,纪辰说起那段曾经的过往。
    他和况远的相识,在最开始是高山流水觅知音的琴箫合奏,再后来,便是况远总是趾高气昂地指点纪辰,纪辰不是能够容人的性子,但他的条件太差了,差到正经地学乐都学不起。
    为何总是吹箫呢?
    因为一支竹箫他还用得起。
    旁的,就是再也无法支应了。
    结识了况远之后,他本是没什么功利心的,真的就是乐声相合,便也能够相通心声一般,能够奏出那样的琴声的,本身就不会是什么坏人,曾经的纪辰,是这样的念头,于是容了况远的肆意批评。
    再后来,他发现况远一边鄙薄他,一边给他东西,从日常所用到名贵的紫竹箫,他每每都在嫌弃他的所有,可每每又帮他置办了所有。
    那第一件送来的衣裳,他是不愿意穿的,甚至都不愿意再去见况远,可,有了那件衣裳之后,他能够结交的人,无形之中跨越了一个层次渐渐地,他开始体会到了跟况远为友的好处。
    就这样,这段友情就一直在继续,哪怕他后来发现自己读书之上更有天赋,不想去当乐师了,也没彻底断了况远这个友人,依旧在被他无形资助着。
    朋友,可有通财之义,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于是坦然领受。
    哪里想到,况远所想竟然是那般,闹翻的那一日,他震惊多于厌恶,可扪心自省,他并不能回报况远那样的感情,可他对况远的感情,又并非是普通友人那般。
    这个人,爱憎分明,直接就把自己的身影区别于其他人,让人见了之后再也无法忘怀,同样,也无法看到他真的落魄下去。
    他就像是那翱翔的凤凰,纵然有一天要落下,也该落在那梧桐树上,而非落于尘埃之上。
    那么多变故之后,纪辰终于不得不承认,我以为我是最厌他那高傲的样子,现在却总想,若他一直那般,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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