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出去的,又有进来的,再加上银作局本来的工匠成家之后生下的孩子,哪怕不是都学了技艺,却也保证了银作局的日益壮大。
    眼看着这个机构愈发臃肿,纪墨心中总是琢磨,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裁员,否则的话,朝廷哪里养得起啊!
    一个银作局都如此,其他地方又如何呢?
    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思,也没持续多久,偶尔想了一下,就作罢,纪墨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人物,实在管不得那么多事情。
    等到银作局换了一个上官说要考核,并以考核名次定上下的时候,纪墨心中安定,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
    你说说,我这都干了一辈子了,现在老眼昏花,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了,他考核,考个屁啊!
    孔筝在外头没表示,找到纪墨这里,关了门发牢骚。
    纪墨现在也是个老头子了,听到这话,一叹,哪有不考试的呢?
    滥竽充数是怎么成功的,不就是因为不考试吗?现在考了才是正经,也是精简人员的好方法,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公平了。
    否则,直接内定哪些人被刷下去,外人看了,也要一头雾水,现在这样,就是死,也死了个明白,算不错的了。
    跟孔筝一样,纪墨有着同样的问题,年龄大了,眼睛、手,都有些跟不上趟,这是衰老带来的必然,却不能以此当做不能通过考核的借口。
    孔筝还要好些,他的两个儿子都争气,也是得用的银匠了,就是孔筝考核不通过,被赶出去,也不至于真的没地方住,养老问题是不用担心的。
    纪墨这边儿,却是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没有,花不完的月银,纪墨也攒下了一些,可要在外头买院子什么的,这京中地价寸土寸金的,只怕还真的住不起。
    孔筝发了一会儿牢骚,也不说了,上官定下来的事情,他们是改不了的,只能背后说些小话,抱怨一下,之后还不是要乖乖去考核。
    考核的内容并不复杂,每人拿出自己的水平来,做一支簪子就成了,多珍贵都没要求,多复杂也没标准,看自己水平,做成什么样就交上去什么样好了。
    纪墨做的是累丝,毫不夸张地说,他现在眼睛是不好了,看东西总似有重影一样,离得远了还看不清,但有些东西,他闭着眼睛都能做,甚至还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他认为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神识,咳咳,精神力。
    能用,好用,却也仅仅就是取代了视觉一样感官,并不能够发挥其他更大的作用,有些鸡肋,对他现在的情况也还算是好吧。
    考核的那天,上官也过来转了一圈儿,看了看各人制作的情况,每个工匠一个桌子,桌上一角堆放着各色材料,一角是各种小工具,一双双手拿着各色工具和材料配合拼装,很快就有各样的小东西成形。
    上官每天都来转一圈儿,格外关注那些年龄大的,显然清退的主要目标就是他们了。
    其中,纪墨渐渐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不似其他人哆嗦着手,不似其他人视物不清要慢慢来,他的动作维持着固有的节奏,有条不紊,从没拿错过一样东西,也没在哪一个环节停下思考良久,翻找良久,每一次都格外精准,若把所有复位,轻松自如。
    竟是比很多年轻人还要举重若轻。
    第666章
    老丈眼神儿好?
    上官的话透着几分戏谑。
    做了一辈子,手熟了。
    纪墨随口一答,对这位年轻气盛想要精简人员的上官,他缺乏好感,理智上知道人家是对的,可这些老人,多少人是为银作局做了一辈子的,因为老了做不了了就把人赶走,到底少了些情面,过于冷酷了。
    唯手熟尔?
    上官饶有余兴,手上却使坏,故意把一个本来要被纪墨拿到的零件用衣袖带落,零零碎碎,不少掉在了地上。
    随同而来的监工目露不忍,在他看来,这就是上官的有意刁难了,若是纪墨识趣,就干脆认输被清退就好,否则,便是做成了,也得不到什么好。
    纪墨的手顿了一下,监工能够看出来的道理,他也是能够看出来的,若是往常,叹息一声,离开就离开吧,反正他已经能够考试,迟早都会离开,绝对不会享受什么晚景凄凉。
    可,这位上官如此作为,未免太过欺负人了。
    胸腔之中,到底还有一口气不曾歇。
    他转手绕过了那小片空白,从旁边儿重新拿了一个零件来,他事先做好的这些零件都是花片,一片片,大小不一,都是有数的,层叠起来,便是繁花如锦,成了那簪子上不曾凋零的春色。
    而现在,那细小的花片落在地上些许,剩下的,大小规格也都混了,但凡有点儿眼花,都会不知道往哪里伸手了。
    纪墨的反应却快,繁花不可得,残花难道不可得吗?
    花片少了,就少做几朵花,稀疏了不好看,但若是残花凋零之态,照样有着足够的令人遗憾的美感。
    也许这种簪子做出来的寓意不会太好,可成品就是成品,怎样都不会成为制作不成功的借口。
    心中有定计,手上并不慌,见到纪墨不为所动,甚至都不再理睬自己,上官也没多说什么,只唇角勾出一抹讽笑,他想要赶走的,难道还能留下不成?
    等到最后成品交上去的时候,旁的都还好,好的留下,老的清退,到了纪墨这里,他的簪子毫无瑕疵,美感也是独有世人唯见花开好,我见花残叹春少。
    簪子没错,只这寓意太差了。
    上官以此理由罢黜,旁人并无话说。
    纪墨听到消息,收拾包袱,一旁的监工心有叹息,幸好不曾获罪,不然还要更惨一些。
    还要多谢你照顾了。
    纪墨这样说着,照例给监工手中塞了钱,监工也没拒绝,他的确是帮忙说了好话的。
    主要是银作局以前从没人这样做过,现在突然来了个这样一上来就清退老弱的上官,他们心里头也不安定,没那么服从他说的事情。
    明面上作对是不敢,但私底下,对老人多些宽松还是可以的。
    这些老人,跟这些监工打交道的时间,可比这位上官长多了。
    孔筝这次倒是有幸留下,他做了最简单的簪子,直接上色,料都是提前弄好的,上官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看最后的成品,就这样让孔筝过关了。
    很多簪子,外人看去,是不知道其中到底多少道工序,又复杂到哪里的。
    狗屁不懂,在这里瞎指挥,迟早有他好看的。
    孔筝帮纪墨收拾东西的时候还在骂,他侥幸留下,却也不敢张扬,好一阵儿怕是都不敢到处乱转了,只怕被那偶然下来巡视的上官看到。
    不许人间见白头,且看他日后什么下场!
    你做那残花簪真是应景,全当祝他晚景凄凉。
    孔筝小声咒骂着,一言一语皆不让人好过,纪墨大致收拾了一下包袱,主要还是把一些东西送给了孔筝和监工。
    钱财不必说,还有些书本。
    这些都是我自己写的,这些年的技艺都在里面,文字难详,恐怕多有疏漏,留给你算是个念想,将来若要教授子侄什么,这里也尽有的。
    纪墨写书都成了习惯,反正也不要求什么高深的理论,只要把技艺讲解清楚就好了,大部分直接分步骤来,第一步是怎样,第二步是怎样,每一个步骤之后,若能详解,他还会配上些简图来。
    这些图画不求多么美观,但求清晰,又有那种透视的效果,能够让人明白一二距离前后之类的东西。
    孔筝拿到手中,略一翻,就知道珍贵,这种东西,留着自家子侄用难道不好吗?
    他是知道纪墨家中也有子侄的,也知道纪墨祖辈就是做银匠的,这样的好东西,祖辈积攒下来的技艺恐怕都在其中,怎么就给了自己呢?
    一时感动得,眼窝浅,存不下泪,直接留了下来。
    白头发的老头对着自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可真不好看。
    纪墨嫌弃地扔了帕子给他,让他自己擦拭,我还没死呐,且别哭,等我死了,好好送一程就是了,也别哭,这样的年龄,就是去了,也是早登极乐,且该笑的,哭了伤眼。
    去去去,说什么呐,呸呸呸,快闭嘴!
    孔筝迫不得已又笑起来,干脆把东西都留着了,你给我的,我都存着,我才不跟你客气呐,好歹是弟子嘛!
    说说笑笑间,包袱收拾好了,纪墨很是干脆地从这里搬出去,监工在一旁看着,看他什么都没拿,也没多加为难,直接放行。
    孔筝还要跟出来送,被纪墨拒绝了,出来了就不好进去了,可别让人看到了又急眼了。
    赶明儿我就把这头发都染黑了,看谁还赶我。
    孔筝嘴上这样说着,到底是还有几分谨慎,听从了纪墨的劝阻,没有出去送。
    到了外面,纪墨也没省钱,找了一处客栈落脚。
    安放下包袱之后,选择了考试。
    【第一阶段学习结束,是否接受考试?】
    是。
    【第一阶段理论考试,时间二十分钟请简述银匠技艺的特点。】
    题目不出所料,纪墨了然于胸,面对那空白的卷子,洒洒千言,很快成型,他的精神力提升很多的样子,连带着做卷子的速度都快了。
    他已经写过一回书,书中自己总结出来的那几个技艺分类,几乎可说是如数上传,不需要再费心思编纂,现成能用。
    各种技艺,各有各的特点,组合在一起,才是银匠根本。
    银匠之银,可解为奇淫技巧,取其新、奇、巧等特点,各种首饰器物造型,信手捏来,使用何种技艺,只看何种适合,是选择,而非必须
    很快,试卷写完,递交上去。
    【请选择考试作品。】
    作品啊,我这一生到底有多少作品?
    便是纪墨,此刻也不能尽数,无数的光点交织成银河一样,在眼前铺陈开,看得纪墨都愕然,有这么多吗?
    细细点开看去,才发现问题所在。
    小时候曾经卖过一段时间的穿着银铃的手链也在这些作品之列,那银铃铛不是他做的,可上面的雕刻是经过了他的手,还有那红线,看着串起来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可他亲手做了,便也是他的作品。
    光是这个数量,就很是可观了。
    剩下的就是他练手的簪子。
    最开始学的时候,纪父都是一点点培养的,并不是让纪墨整个做一支簪子出来,而是自己做了难的部分,把简单的给纪墨做,因纪墨有经手,这些,也成了他的作品。
    各个光点的亮度一般无二,但点开来看,就会发现真正发出盈盈微光的部分是纪墨亲手做的部分,其他纪父所做,都是灰色的。
    去掉灰色部分,那一个个就俨然是半成品,还是缺胳膊短腿儿的半成品,显然不能选。
    刨除掉这些,剩下的光点也不少,却不是银河沙数了。
    这个环节,不赶时间,纪墨就一样样把那些光点点开,看看自己曾经做过的东西,有些早期作品,凭借他现在的眼光看,都能看出问题来,算不得最好的,可以排除了。
    还有些,如那个险些被掉包的首饰盒,现在看来,也还算不错,不过,如果现在再做,自己就能做的更好一些,说实在的,定制款,受限良多。
    咦,怎么还有一个首饰盒?
    纪墨看过两个光点,对比,恍然,哦,是那个模型啊!
    再后来,就有些模型簪子了,基本上都是木质雕刻而成,再不然就是铜簪包了薄薄一层金银,看起来样子不错,其实上面所涵盖的技艺并不多。
    从左到右,顺着银河的顺序往下捋,就能看到一条清晰的时间线,从纪墨学做首饰开始,直到最近做制成的残花簪,一样样作品,串联起来了属于他的时间。
    这种感觉很奇妙,纪墨一点点慢慢看,每一个光点点开,都像是把光点之内的物品放上了一个展示台,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那种,光亮之下,有些瑕疵也会被放大,成为纪墨弃之不选的理由。
    到了后期,一些混数量的戒指手镯也都纷纷登场,不是说不好,而是无法体现银匠和雕刻师的区分,也都被弃之不选。
    再剩下的光点,就少了很多,其中一个光点还是纪墨交给孔筝的那本书。
    选哪个呢?纪墨有些犹豫。
    第667章
    大部分的光点被排除之后,眼前所见就只有两个光点了,一个是累丝技艺最高体现的凤冠,可谓是金艺巅峰之作,重来一次,纪墨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了。
    古代的手工技艺就是这样,哪怕是做同样的东西,两次得出的结果也可能不太一样。
    不敢说第二个更好。
    另一个光点就是纪墨在被上官考核时候所做的残花簪了,簪子本身,就像是一种残缺的美,很独特。
    纪墨自己,其实更喜欢残花簪。
    人生哪里曾有十全十美,多如残花,一腔萧瑟付与东流水。
    那种遗憾真意,放在残花簪里,格外令人感怀。
    而这支簪子最不同的并非什么高端的技艺,而是制作时候那种感觉,恍似手眼合一,灵魂升华一样的感觉。
    残花簪吧。
    最终,纪墨任性了一把,选择了这个可能性并不大的存在。
    本来考试就有几分运气成分,便是凤冠的技艺更好,价值更昂贵,也不敢说一定就能够流传千年,而这残花簪,制作时便是命途多舛,寓意不好,以后的未来也未必是一番锦绣
    纪墨心中所念,系统毫无反应,冷冰冰地跳出了下一个选项。
    【请选择时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
    五十年。
    纪墨照例做选。
    选择之后,整个人的灵魂都轻飘飘地往上拔高,在不断飞升之中挣脱了旧的躯壳,若破茧成蝶的过程,却又比那般轻松很多,完全没有任何的阻碍,仿佛世界已经不再挽留。
    在这个拔高的过程中,时间仿佛变慢了一些,纪墨能够看到的东西也更多更清晰了,下方的人物等等,都似俯瞰图一样,想要放大某个局部,专注地看就能看到些微放大的样子。
    不,不对,不是时间变慢了,是我变快了。
    不,不是我变快了,而是我的精神力增强了。
    这就好像答试卷的时候,落笔千言,一挥而就,完全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而在以前,写一个字都要全神贯注才能够保证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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