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郎也习惯了,并没有被这些话打击到,很是振奋,忙着应声:肯定没问题的。
    等到给两人分派妥当,王大匠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剩下纪墨和王九郎,看着各自的那片儿地方,说来也巧,正是比邻。
    你管好你的,不要胡乱伸手!
    王九郎说着,亮出一根木条,不是要打人,而是要让纪墨看到那上面的雕刻,那正是纪墨帮忙雕刻补完的那一根,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你做好你的就行了。
    在这一点上,王九郎可以说是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说了堂堂正正,就要堂堂正正比过,好不好的,之后再看,反正是绝对不能把他小瞧了。
    见他这般,纪墨眼中含笑:你放心,我会做好的。
    这也算是承诺不会相让,虽然某种程度上,跟还是个孩子的王九郎比,有些胜之不武,但他是不会让的,该怎样就是怎样。
    见纪墨和气应了,王九郎又觉得有些别扭,尤其是那目光,倒像是看不懂事的孩子,着实是让人气恼。
    眼角夹人,他也不多说了,直接拎着木条就走了,他要去自己负责的那片儿看看。
    王九郎行动起来之后,纪墨也没耽搁,他先去了自己那片儿,看了看众人的进度,两片儿地方相邻,却不是同样的难度,在这一点上,王大匠有意无意,可能有些偏自己的儿子。
    纪墨这边儿的建筑物比较多,又有假山湖泊,稍稍封闭就是一个小园子的样子,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王九郎那边儿,相对疏阔一些,蜿蜒河流,似要方便曲水流觞,更有回廊九转,日后若是两侧遍布绿植花木,便多有绮丽之景。
    也有小亭之类的建筑物,却并不密集,难度也不高,同样的工期,已经快要封顶了。
    不出意外,他这边儿的工程完成会快一些,效果么,总也不会太差,因为主要的建筑物少,容易出纰漏的地方也就少,相对容易一些。
    纪墨知道这些,却不是很在意,本来王大匠就没想着让儿子也来,王九郎主动请缨,一时间哪里找来那么工期相称的地方,便只能这般了。
    纪墨先把这一片儿全场都转了转,确定跟之前相比,有了些进度,进度还在预期之后,就没多插手,他现在负责的相当于是监工,却是需要跟着干活的监工,主要还是学习,所有理论的知识不放到实践之中走一圈儿,是很难有什么精进的。
    他跟这边儿的匠人也熟,打过招呼,说明自己要负责什么之后,他也没跟大家继续联络感情。
    如果是现代的话,可能还要聚餐团建,古代的话,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上级太过和气,下头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没有盲目地去做什么拉近关系,或者直接用更好的饭食收买他们,纪墨就是平平常常地,如同跟王大匠巡视的时候一样看了看他们的进度,之后对部分做出了一些要求,其他的就静观其变。
    今天跟着上房梁,明天跟着放石头,还会对湖泊内的淤泥有些额外的规划,凡是这种额外的规划,纪墨必会先行询问王大匠,也会听取这些工匠对此的一些看法,之后汇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这才会推行。
    这些推行的规划也不能够拖延工期,或者增加额外的沉重负担,考虑到方方面面,纪墨才会实行一二自己的想法。
    大多数的时候,还是不能随心所欲,要依照他们的规矩来行事。
    许多工匠是做老了的,哪个都比纪墨的年龄大,他们愿意对纪墨和善,让着点儿纪墨,不代表他们就会完全服从纪墨的命令,在这一点上,营造师本人没有官职的缺点又出来了。
    并没有官面上的支持,仅从私人情谊上,也不能够直接令对方俯首,总的来说,还是很需要看各人的人格魅力,是否能够让大家甘愿当小弟,捧场效劳。
    做这些有什么用啊,本来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工匠在人后絮叨,觉得纪墨无事生非,可以的话,谁也不愿意多做活儿的。
    纪墨也知道这些,能够做的,就是对他们的态度该软的时候也要软一些,嘴上叫着叔叔伯伯,在请教的时候给足了面子,帮忙拎工具,笑着招呼吃饭,都是平常,躬身行礼,谢过教导,也是应该的。
    在该命令的时候,态度也会强硬起来,还会狐假虎威,表示这样做也是通过王大匠同意的,压下众人的不服意见。
    园子怎么造,最后要造成什么样,满足怎样的需求,这些,普通的工匠可不会去思考那么多,他们只要做好手里的活儿,拿到应得的工钱就行,轻易不会想那么多。
    纪墨对这些可谓是一根筋儿的匠人最了解不过了,知道他们大致会有怎样的反应,想好应对之策,再行变革就是从容有序了。
    隔壁的王九郎没他那么多想法,只是照着王大匠给出的预期目标来赶工,他自己也是亲力亲为,好几次,纪墨都看到他亲自扛着石头搬到预定的地方去放置。
    两边儿对上眼,还会笑着点头问候,王九郎本来是不想理会纪墨,等到最后再看分晓的,奈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知不觉,态度就渐渐软化下来,不会笑,却也会点个头表示打招呼了,没有之前那么别扭。
    第630章
    王九郎工期完成的时候,纪墨这边儿也已经过半了,王大匠被请去验收,叫上了纪墨一起。
    看看,都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王大匠没有自己看,而是让纪墨去看,明白让他挑刺。
    王九郎很矜持地掩饰了自己的得意,连跟着纪墨去看的时候,也准备好了许多应对的说辞。
    纪墨转了一圈儿,却没说话,回到王大匠面前,简单评了一句:都好。
    好是好,也就是好了。
    在他们转悠的时候,王大匠也转着看了看各处,不时还上手摸摸廊柱之类的,看看上面的雕花和纹饰,再有各处的山石布置。
    植物一时半会儿长不起来,光秃秃的廊下,能够看到些固定了位置的石头,地面之上还有着标记,将来植物种到合适的位置上,那石头也就多了几分风雅意趣。
    还能更好的。
    王大匠意有所指。
    他对这一片儿的预期,也就是王九郎现在做出来的这个样子,中规中矩,完成了预期,就算是好的。
    可,有了纪墨隔三差五的请教,还有纪墨的种种想法,以及那些想法可能达到的预期,再看这相邻的一片儿,哪怕布局并不相同,让人也感觉有什么不好说的不足之处。
    这种遗憾之意流露出来,却让王九郎狠狠瞪了纪墨一眼,都是因为他,这才
    有些东西,对比最是要命。
    等到纪墨那边儿如期完工了,王九郎也跟着王大匠去看了看,他自然知道哪些地方不跟预期之中的一样,指出来,哪里想到王大匠连连点头,夸赞:不错,这样的确是更好一些,对,对,就是这样才好。
    弄得王九郎仿佛枉做小人,再听王大匠话语,知道他们都是商量好了才改的,更是莫名气愤,怎么还能这样的!
    被亲爹蒙在鼓里,这事儿可大发了!
    王九郎甩手就走的时候,王大匠还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儿,反而看着他的背影皱眉:这脾气大得!
    摇摇头,叹口气,对纪墨又是满心的期望,你这里,我没什么可教的了,剩下的就是经验了,你若是还愿意,就在这里留着,后面有什么,竭尽所能,我都让你看一遍,知道个顺序。
    王大匠并没有自持经验在纪墨面前倚老卖老,说这些的时候,极是诚恳。
    纪墨谢过,当下表示要留下来看看。
    后来某一次纪墨曾经在王大匠酒酣之时,问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故事之中的王大匠可是让孙爷爷弄得没面子极了,哪怕是上官,那种情况想要不记恨都是圣人度量了。
    你爷爷脾气不好,却肯教人,他教了我那么多,我如今也没教你什么,带一带你,只当还回去一些。
    王大匠说着醉话,满嘴的酒气熏人,这人啊,什么都能欠,就是不能欠人情,不然总是记挂着,放不开啊。
    最质朴的思想也莫过如此了。
    纪墨这样想着,又给王大匠满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实在应该让他跟孙爷爷谈谈,也免得孙爷爷脾气总是冷硬。
    后面纪墨又跟着去做了些小事儿,总揽全局之后,也该着眼一些小事情上,各种各样的小工,他都跟着做了至少一次,体验一样,重点着眼于小事之中的难点要点。
    纪墨很用心,私下里,甚至把这些小工的难点要点做了个分类,一样一样,分门别类,全算作营造师需要知道的知识之一。
    条件不便,并没有纸笔记下这些,纪墨就直接记在了脑子里。
    王九郎后面没怎么露头,纪墨也没关注,等到工程全面验收完成,连移栽的花木都齐备的时候,纪墨就要走了。
    走的那天,还是王九郎来送。
    这些时日,不知道是不是王九郎有意避开,两人竟是没怎么在一起说过话,并行在路上,王九郎也多半都是沉默。
    纪墨知道他有心结,那种面对别人比自己更厉害的无力感,他何尝没有过。
    这段时日,劳烦九哥了。
    他主动开口缓解。
    王大匠年龄大了,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见,王九郎却年轻,还要在营造这一行打拼,纪墨眼看着也要投入这一行,保不定以后就是竞争对手之类的人物,或者有什么合作,总不好早早就把这年少的情分弄得僵掉了。
    叫什么九哥,谁是你九哥!
    王九郎一句话反驳回来,见纪墨依旧微笑,并不生气,自己又闷声说:你是比我厉害,但,那又怎么样,你以为现在营造师还跟以前似的吗?
    九哥何必说此戳心之言,营造师风光不再,为难的不仅是我,难道九哥就不为难吗?
    一条路的断绝,所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会感到痛苦,并不是第二名的痛苦就会更深,第三名就可以高枕无忧笑傲。
    纪墨这一句话就是攻击反弹,让王九郎不觉哑口。
    看王大匠就知道了,一辈子辛劳,本来也有可能成为营造师,直接从民到官,结果呢?
    皇帝取消了营造师的官位,让营造师自此断绝,剩下的,再厉害,也就是个大匠了,依旧是匠籍,依旧是要听人使唤的职位。
    最后一日验收的时候,王大匠说了合格都不算数,还要等着那个趾高气昂的文官过去吹毛求疵一番。
    什么这里那里的景致不够好之类的,什么廊柱雕花不符合王爷身份之类的,工程之前,图纸都是他们定的,工程之后,倒要怪那图纸过分死板了。
    王大匠在后面小厮一样,来回跟着,点着头是是是,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那模样,看着就让人憋气。
    纪墨没说,但他这么着急回去,一方面是想着家中孙爷爷,另一方面,就是这种景象,实在是不想看。
    便是日后还要修改某处,也要看那些文官的意思,外行指导内行,结果么,只希望那外行还有些分寸,不至于真正延误了工期吧。
    王九郎也是看了那种场景的,他都能因为多年前王大匠受到的责罚对纪墨不喜,又如何能够看到自己亲爹被那样无理取闹地为难。
    这一次主动请缨来送纪墨,未尝不是避开那种景象的意思。
    自小以为无所不能的亲爹,原来也要对别人点头哈腰,这种感觉,总是让当儿子的心中酸涩。
    纪墨大概能够理解一些,本也没说什么扎心的话,实在是这王九郎,太过不讨喜了。
    两人后面都是沉默,再没说什么,王九郎把纪墨送上了车就离开了,纪墨坐在车上,从车窗回望,似看到那一双眼中灰蒙蒙的尘埃遍布。
    若是从来不曾有工匠出头也就罢了,可,明明以前就有营造师的,那般风光的
    纪墨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回来的时候,村里一片安静,这年头,书信的速度真的不够快,他提前回来,也就没捎带什么书信,免得人到了,信还没到,白白浪费邮费。
    无人迎接,便也是自然。
    马车没到村口就停了,这已经是转了一趟的车子了,是往邻村去的,算是顺路捎带纪墨一程。
    纪墨给了钱,下了车,徒步往村子里走,往常叽叽喳喳的孩子也都没见几个,不知道束缚在哪里了。
    大包小包背在身上,正走着,突然有妇人在自家院内瞧见他,张口就催:回来了,可回来了,快去,正在山上呐,快去,送你爷爷最后一程!
    这话把纪墨一惊,包袱直接落地,扭头就往山上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到了山上,正看到棺木往下落。
    怎么这么突然!
    人群中,他看到了便宜爹的身影,喊了一声。
    男人冲他招手:过来给你爷爷磕头!
    你爷爷是突然没的,脑袋磕到石头上了,摔了那一下,当天就不成了,我本说要找了你回来,可那也等不及,哪里想到,你竟然还赶上了
    男人说着,有些唏嘘。
    有些缘分就是这样奇怪,这年头,丢孩子的人家不少,丢男孩儿的也不是没有,可孙爷爷只捡了一个纪墨,当做亲孙子养这么大,什么都倾囊相授,如今没了,本来说见不着了,可纪墨却赶上了,像是一定要把这缘分画出一个完美的结局一样。
    男人没有多说,纪墨跪在他身后,跟着磕了几个响头,不是第一次送别,可头抬起的时候,眼圈儿还是红了。
    怎么就这么快呢?
    不知道是谁把孝服给纪墨套上,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男人给纪墨说:你爷爷去得快,一句话都没留,我回来也晚了,没得一句叮嘱
    说到这里的时候,男人的声音之中也夹杂了哽咽,亲爹啊,这可是亲爹,就这样去了,就这样,所有都还没来得及弥补,就这样阴阳两隔怎么受得住啊!
    多少懊悔都化作了毒针,扎在了心上,回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往常觉得老爷子固执的,如今都成了自己的错误。
    我为什么、就不能顺着他一点儿呢?
    这一句话,当真是要让人肝肠寸断。
    第631章
    男人来到院子里,还没细看什么,就先吐了一口血,他的神色萎靡,这一口血吐出来像是把半数精力也都抛出,当下就要软到在地。
    好在随行的不止有纪墨,还有孙二叔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扶到了屋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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