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时候,王子楚会到玄阳先生那里吃饭,纪墨估计是因为午饭菜色比较多,不好用食盒承装,或者干脆是玄阳先生这个当舅舅的以此监督外甥用饭,不会因为画画而废寝忘食。
    这个时间之后,王子楚就会回去继续作画,他是不午休的,于是很快发现了桌上的画不见了。
    事情报到玄阳先生那里,是王子楚自己过来说的,玄阳先生又让他检查了箱子里的画都没丢,丢的就是当天上午的那幅画,便当即令人封了道观的前后门,不许人出入。
    道观其他人都有午休的习惯,查一查人数,若是少了,必然是贼,若是没少,那贼就必然还在隐藏了。
    这也是道观不接待外客的好处,又自给自足,没那么多干扰选项,但这件事的发生,本身也是在挑动玄阳先生的敏感神经,习惯了军中生活的他,对道观的管理也有点儿军事化,什么样职位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儿,他早就划分得极为清楚,能够进入王子楚院中的人就不多,这些人中若有
    其中还有些家事纷杂。
    王子楚出身士族,王姓本身就能代表一种荣耀,他们族中出过三位皇后,十五位皇子师,五位帝王师,说是文臣不喜武将,但王家族中成为将军的叛逆子也有那么几位。
    其他的庞杂的大官之流,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到了今日,四品以下的官职他们都不屑于为之,白衣傲王侯什么的,更是寻常操作。
    若说物极必反,到了这时候,家族应该成了皇室仇雠,迟早都要倒霉,然而事实又并非如此,王家族中一直能人辈出,如今最有名的就是个王姓丞相,权倾半朝,另外一半也有大半交好,可以说他们的地位荣耀,稳固不可动摇。
    这种情况下,有些观念也是同样的稳固不可动摇。
    本来王子楚爱画画并不是什么错,可他的母亲,同样出身士族,却是小士族,士族之间同样有着鄙视链,大士族与小士族,本来就是不同的,没到不通婚的程度,却少有能成的。
    她与王父自由恋爱,王父因此不愿娶为他说定的婚事,不经家中同意退了婚,差点儿没弄成仇家,后来这门婚事被协调着让他的兄长接手了,是续弦继室。
    王父成功娶了王母,当时玄阳先生也是家中的叛逆子,不肯习文非要从军,到了军中倒是又清高起来,不肯当小兵,非要当个军师指导战事,其中波折多少自不必说,不是谁一开始都能如诸葛亮那般的。
    马家这个小士族发展到今日只此一子,父母爱子没想到儿子会一声不吭就跑得没了影子,当时都传玄阳先生已经死了,古代信息不便,家中自是悲痛欲绝,又有曾经不对付的人家欺压过来,两位老人其中一个死得惨烈,另一个跟着殉情,独留一个女儿,差点儿也跟着去了,是被王父救下的,这件事,也是王父给讨回的公道,然而这公道不过微末,人却已经不能再回来了。
    热孝之中,怀着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涕零,王母就跟王父好了,这等有违礼法之事,足以让士族蒙羞,若不是王父还算诚信之人,肯以婚事遮掩,恐怕王母会死得悄无声息。
    便是如此,嫁入王家的王母日子也并不好过,大家族中欺负人都不会是明面上那种打骂,仆役下人的指桑骂槐,连着那位大嫂并婆母的眼色鄙夷,久而久之,连下人也不会把王母当回事儿,而她迟迟立不起来,连个娘家的支撑也无,到了最后竟只能如菟丝花一样依附王父。
    王父并未有官职,却如以前一般,每日与三五好友在外浪荡,回家来多说不上几句话就睡了,少年意气,指望多少情深义重,舍己为人,实在太难。
    为了扛起这份责任,王父也在其他方面与家族妥协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当初所为多么冒失,还连累了曾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大嫂。
    同一屋檐下,见到就是愧,愧疚之后又怎能再听妻子念叨对方的不是?不知不觉,被鄙视逼疯的王母就没了生的意念,哪怕努力生下了孩子,还是早早去了。
    王子楚是不足月出生的,若是正正经经的婚礼程序之后才得了他这个孩子,便是不足月,也不算什么大错,但偏偏是在此之前就有了他,王母一直被家族之中认定品性不好,若是对父母有一二孝顺之意,也不至于早早与人相合。
    王父应该是那种永远追逐逝者的人,王母在时,他只觉得这人似渐渐变成不喜欢的样子,反倒是当初的青梅竹马(大嫂)愈发可敬可怜,王母不在了,他又念起曾经她的好,一颦一笑的生动自然都是未经规矩细细雕琢的样子,这般下来,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百般不喜,觉得是王子楚的出生害了王母性命。
    愤怒之时,甚至差点儿亲手掐死自己的儿子,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举动,王家对王子楚的身世怀疑也不为过了。
    那个时候,小小的婴儿还在襁褓之中就差点儿活不下去了。王家后来养着,可能是长辈还有慈心,可能是为了让王父长个教训,又或者是单纯不想为了那些怀疑杀人害命,名义上王子楚还是王父之子,若是稀里糊涂死了,外头本来就足够多的风言风语还不知道会传成怎样的证据确凿。
    王家的举措是有效的,不过白养一个孩子,外头果然不再传那些难听话,人的思维很容易做出这样的推定,若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会白养呢?
    这样一来,似乎也可以为那一段堪称灰姑娘的故事做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王子楚这样的出身,在那宅子之中,又怎么会得到很好的供养呢?
    同样入学,他做得好与不好,对与不对,先生都像是闭了眼看不到一样,没有夸奖没有惩罚,他就像是不存在的人,谁都不会把他看在眼中,说起来像是说什么传染病一样,只怕这名词出口都要让自己染上一身脏。
    同辈的兄弟之中并不都是什么奸险邪恶之人,但王父后来种种自伤作态,人有亲疏远近,比起自己的亲叔伯,一个疑似不是叔伯血脉的兄弟,又不足为重了。
    不去迫害,不去理睬,不去关怀,王子楚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中成长的。
    幸得王家的仆役最善揣摩主家的态度,并没有去磋磨一个孩子,放他无痛无伤地慢慢长大,但之后他在画画上显露出来的那种致郁效果,难免又让他被妖魔化了。
    那时,若不是玄阳先生的名声从威武军中传出,出身来历都还清楚,恐怕王家早就把这孩子幽禁起来,当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了。
    世家大族之中,多有些不能说的隐秘被藏在角落里,永远放置,无人理会。
    衣锦思还乡,当玄阳先生取得成就,满足自我需求之后,才想到被丢弃在脑后的父母和妹妹,结果回来了才知道父母已去,妹妹也死了,剩下王家这个对他妹妹孩子不好的人家,他想要怪又没那个资格,父母的仇,还是王父给报的,王父那展示在外的深情自伤也让玄阳先生无从猜测妹妹的死该是怎样的绝望。
    便是他久经人心,知道鬼蜮之处,知道王家必然有过,却也不能在王父这个恩人还在的时候,就把对方的一家子给弄死吧,何况,他也做不到。
    如同当初出走时候一样,玄阳先生这一次又选择了率性而为,他像是看破了一般出家为道,离开了那片伤心地,一年后,王家把王子楚送到他身边儿,王父还在,所以不会有什么出宗除族,但这个孩子,王家是真的不想要了。
    因为王父看过王子楚的画,差点儿自杀而死,让王家对这个孩子无法再容忍下去了,又碍于玄阳先生的面子,不能处置,便只能送来让他管教了,此后王家只当没有这个孙子。
    这一段曲折过往,也算了断得干净,不应再有什么后患,但玄阳先生也知王子楚的画作有怎样的效果,疑心有人想要用此搞事儿,不得不防微杜渐,他自己没有泄密,那么只能是王家了。
    几度自杀的王父某次撞到了头,再醒来前尘尽忘,欢欢喜喜娶妻生子,服从家族的安排去当了官,名声愈好。而他越好,王子楚这个污点就越不能出头,否则那一段饱受非议的过往都有将他拖回泥坑的可能。
    为了这个,王家人恐怕更想王子楚早早死掉,不要留在外面唤醒王父过去的记忆。
    这一段曲折约略为纪墨所知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之后,那几年间,不熟悉内宅手段的玄阳先生到底没能把人护得周全,王子楚某次大病竟是中毒,差点儿没了,让纪墨也跟着心惊胆战了一次,方才知道些那过往的恩怨。
    第265章
    靠坐床上的王子楚脸色发白,浅浅的笑容像是透明的一样,随时会融化在阳光下的感觉,他看着面前的床上桌,笑着对纪墨道谢。
    古人多重礼,自纪墨拜师成功之后,王子楚这个先生就不与其他先生等同,说是父亲太夸张了些,但的确像是多了一位兄长一样,各种年节礼物,都是不断的,这方面的俗务家中自有人照管,那些照常的礼物,通常也不太会被送到王子楚的面前,他也不看重那些。
    这床上桌却不同,是纪墨亲手做的,好久没做木匠活,技艺还在,却需要身体重新适应,这个过程中,难免在手上留下一些痕迹,王子楚见了,倒是为他心疼了一把,不许他以后亲手做这些,只嫌伤手费时。
    师父不必如此,方便就好,只是以后也要少画些了,莫要太耗费精力。
    自病愈之后,王子楚的身体就不太好了,每日睡觉的时间也增多了不少,添了午休,晚上睡觉前也难免小憩,便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若不是特意着人叫醒,恐怕也会更晚一些。
    每日里更有药膳滋补,玄阳先生自觉对外甥有愧,在这方面愈发尽心,可对那些毒,又没什么好的防御手段,便多了试毒的道童,每日送来的药膳,都必要那小道童先吃之后才会让王子楚服用。
    即便如此,对一些□□来说,也还是有中毒的可能,不过那之后玄阳先生大怒,把整个道观都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很多如同老兵一样的护卫,如今再看道观,更多了些肃杀之气,少了那多年养出来的平和。
    这种更换对王子楚而言是不明显的,他不爱画人物,也不会观察周围的人到底如何,平时跟他打交道的人也少,但更换带来的变化又是明显的,王子楚再次作画,画作之上的致郁之气又加重了不少,甚至多了些可以称之为死气的感觉。
    如果说以前王子楚的画作还是第二眼致郁,第一眼惊叹,那么现在他的画作连那层表相的伪装好似都撕去了一样,留下的是第一眼的强烈冲击,这种变化,似乎也能体现作画人心中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也许,不问世事的他并非单纯到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看透了吧。
    看透了,又不在乎,或者说这种在乎只会在画作之中感受到一二,那种影响终究还是体现在了意境里,让知道内情的人看了只觉得心痛。
    费不了什么,不让我画,我才会难过。
    王子楚的面上不见阴霾之色,这般说着,似还有些轻松之意。
    纪墨没有再说,床上桌是调整好角度的,如同放置在床上的画板一样,为了让纸张能够平放,还找了磁石作为镇纸,能够压住纸张不走形,笔墨之类的就不太好安放,在桌板上弄了凹槽,固定了一个斜面的放置墨水的容器,另有一个是盛水的,连笔也有一个放置的卡槽。
    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却也并未让这个多功能的床上桌显得多么高大上,只能说是看到心意了。
    别累到自己。
    纪墨白叮嘱一句,王子楚对画画是有某种执念似的,若是一幅画画完,休息便也休息了,若是没有画完,这一天怕是都不能入睡。
    玄阳先生心中有愧,竟是不愿见王子楚了,唯有让纪墨盯着,算是尽到徒弟的义务。
    纪墨身负重任,却又格外能理解王子楚,于是这盯人之举多半都是透着无奈的,知道说了他也不会听,却又不得不多说两句。
    你呀,少说两句,多画两笔不好吗?
    王子楚往床边儿的桌子上斜了一眼,桌上的画纸平铺,已经有了些气象,山岩在侧,河水横流,那山岩之上的树木偏重,浓墨重彩,自来画雾需淡,淡若飘,绵若絮,但这样的浓重不知为何也让人有雾色之感,似是雾气深深,已经有了能够显化的颜色。
    河水横过整幅画纸,像是滔滔不绝,却又相对平和,然这种平和的冲刷才是最残酷的,无论时光荏苒,岁月迁变,它永远在冲刷着这里,以一种相对稳定的速度来进行着,亘古不变。
    画作还没有完成,王子楚只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在纪墨画完让他指点之前,他都不会多说什么。
    等到纪墨画完了,会主动把长桌上的画纸转向,托着让王子楚看,若有修改的地方,现在王子楚也不会直接动笔去改,而是把自己的意见告诉纪墨,让他看怎样修改才好。
    如此反复再三,方才定稿,若是实在不好再改的,不过一说,下次记住不犯便是了。
    于景物上,纪墨已经画得很好了,不敢说有自己的特色,却也不会如最初那样,一棵树要么死板得如斧凿刀劈,要么扭曲得不成样子,很有点儿挑战木本生存本能的感觉。
    现在,就能看出来逼真来了,哪怕那树不高,也能让人认出来这是树而不是草。
    岩石是岩石,小山是小山,绝对不会因为岩石块儿大而以为那是小山,也不会因为小山之小,以为那是大块儿的岩石。
    河流和溪流不会等同,不仅因为曲折的形态等外因,还因为那种感受,婉约和豪放不会被混为一谈,潺潺和汩汩也不会同流合污,区别可以不在宽窄长短弯曲度上,可以是一种感觉,看到就知道那是河流还是溪流的感觉。
    也许溪流会汇入河流融为一体,但在那之前,你的就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不会因为同是水流就可等同一体。
    一样样景物都具有了自己的特色,剩下的就是排列组合的事情了,以及在排列组合的过程中寻找一种协调感,让所有的景色都能够合情合理地出现在一幅画卷之上,而不是同在一张画纸上,还各自盘踞,无法相融。
    它们可以是不同的,它们也可以具有自己的特色,但在画纸上,它们又应该是统一的,统一不妨碍矛盾,矛盾不妨碍统一,保持着自己的特色,又与其他的景物发生并不突兀的联系,这幅画就基本成功了。
    在这份成功之外,师徒两人的画又明显不同,纪墨的画作不会附带那么强烈的致郁效果,而其他的效果,也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画,好看是好看,却也就是好看而已了。
    若说王子楚是写实画风,所画的必然都是看过的景色,那纪墨的画就会存在一些幻想中的存在了,树上垂落的藤蔓,飘在空中的花朵,斜斜雨丝带来的虚幻感严谨到可称考究的雕梁画栋,便是放上比例尺也不会有什么偏差,但却又充斥着浪漫到极致的樱花,那似乎从未被见过的花朵,若云若霞,环绕在建筑之上,给人一种恍若仙境的感觉。
    这种感觉,似乎也可称之为意境,但与王子楚的就截然不同了,而纪墨认为这并不是意境,只是凭借景物的描绘而带来的类同感。
    这么说吧,画菩萨就能让人想到光明普照吗?不,那是因为菩萨本身就具有这样的意义,才会第一时间让人产生了联想,好似看到深渊地狱之景就会想到阴森恐怖的感觉一样,这并不是画师赋予画作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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