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众人一样,纪墨也觉得那被商人杀死的孩子是奸夫之子,而对方又是埋人,又是换纸人,似乎本身也证实了这件事,跟众人所想没什么出入的样子,所以,他是准备离开这里了吗?
    离开汇城这个伤心地?
    若是早走了就好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叹息一声,纪墨准备想个法子打听一下这些生辰八字上的人是否真的死了,用活人的生辰八字,肯定跟用死人的不同,且不说前者会有什么害处,就说那扎纸的禁忌之中也有前者,他就不能够轻易尝试。
    万一给活人带来了什么不妥当,他这里是会良心不安的。
    要平白得一个生辰八字不容易,但得了再打听就容易多了,这就好像别人先知道了你的姓名,叫着名字问你是不是这个名字,大多数人都会很容易给出答案来。
    而若是直接被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肯定是要先问问对方是谁为什么问这个的。
    纪墨在汇城其实不认识多少人,很多都是连带着酒铺掌柜那边儿的关系,想了想,还是去找了何二,对方也算是个在街面儿上混的,他们也打过几次交道,这种小事情托给他是最好了,就是要花钱。
    打听这个做什么?
    何二却有疑惑,不太想为这个劳动。
    也没什么,就是担心有点儿忌讳,确定是有这样的生辰八字的人死了就是了。纪墨想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说起来却总觉得拗口,又一想,这些生辰八字未必都是汇城人的,若是什么更远的地方,恐怕表情上带出几分犹疑来,何二看得愈发好奇: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的?若是坏事儿,我可不干。
    他家中还没到穷得丧良心的时候,何二在这上面还算有底线。
    纪墨看着不说清楚不行了,便悄声给他说了做魂衣的事情,也是个好事儿,让魂魄不至于飘零,有个依附,但给了我这些生辰八字的人给的多,我这里就有些打鼓,对方万一不知道忌讳,给了活人的,不是添了晦气吗?总还是要再确定一下的。
    听他这般说,何二脸上的戒备放下来,不好意思地缓颜道:我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怎么就总是做这些呢?我听说你酿酒很好的,怎么又改做了这个?
    看样子,上两回的交易之中,何二也是打听过纪墨的过往的。
    纪墨不知道原先这个身体的主人是怎样的,便照着自己的意思来编纂过往: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酿酒再好,总也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卖出去就是了,唯有这扎纸手艺,总不好就此失传了去,将来我还要收个徒弟传下去的。
    这也是真心话,有了徒弟,很多事情也都方便,起码这一日三餐就能交给徒弟准备,再有家中一些杂务,总也不会更加占用时间了。
    呵,还真是多,行吧,我帮你打听着,知道,知道,悄悄打听,肯定是悄悄的,不然不是找打嘛!
    何二展开了纪墨递给他的那张纸,就是从棺材铺掌柜那里得来的那张纸,纪墨把上面的生辰八字都背下来后,还用草纸誊抄了一遍,就把这个原版的给何二看了。
    第一眼看过了纸上的字,第二眼就是看那纸张了,何二嘀咕了一句:竟是这样的好纸,我看那衙门定契才用这样的纸,给你这些的人,是衙门里头的吧?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和衙门里的人打交道。纪墨听得心中一跳,连连摆手。
    何二随口说过,也不当真,不知道自己放了多大惊雷,答应了纪墨就拿着纸走了,纪墨却在原地又呆了好一会儿,衙门里的人?
    是了,若不是衙门里的人,也不好平白来这许多的生辰八字,那些人口册子什么的,肯定是要登记这些的,就像是人口普查一样,日常由村中族老记下来谁家哪日孩子出生,上头衙门来人登记人口的时候,就把这些报上去,城里就更简单了,说不得就是衙役负责登记的,这里面涉及到的就是人头税了,不登记可是不行。
    日常平民迎娶,也说生辰八字,未必是他们自己记得,家人胡诌,说不得就是从衙门那里问出来的,衙门不是也有官媒吗?做这个的,肯定都知道的。
    纪墨之前总觉得自己没有和衙门打交道的时候,但想到税收这里,才发现了盲点,若是他有个固定的铺子或者怎样,恐怕早就被人找上门收税了,也就是没有,这才被放纵了。
    农人到城中卖菜,能说农人卖菜就是行商吗?纪墨这等手艺人,卖个自己制作的东西糊口,也不能因此就说行商,所以这税收上总还是不同的,那人头税,一年一次,也不频繁,他来的时候短,竟是被他一直忽略了。
    等等,好像也不是忽略了,而是去年时候都还在酒铺掌柜那里挂名,指不定是那边儿给交上去的,或者那边儿给含糊过去的。
    汇城这样的小城,税收也没多少,肯定总有人偷税漏税。
    别的不说,城中的乞丐肯定是收不上人头税的,再有就是那些混街面儿又不成气候的,人都逮不住自然也不会理会,有跟在他们身后捉迷藏的时间,在哪里都能再来一笔钱财了,不至于追索过甚,就有了漏洞可钻。
    再想想酒铺掌柜跟自己要过的打点费,指不定就是帮忙打点衙门了,当时他没细问,怕问细了像是不信人似的,现在想来,这两年还真是过得糊里糊涂,明明住在城里,却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漏掉了的人情往来,还是补上吧。
    正好没几天就是个节,街面上的商家总是反应最灵敏的,早早就把应节的传统美食摆上来了,纪墨去买了些,拎着送给了酒铺掌柜,跟他打听了一下自己如今算不算个商户之类的常识问题。
    酒铺掌柜正闲着,跟他聊了几句,证实了纪墨猜测,他如今就是个手艺人,离商户还远着。
    连个铺面都没有,你算什么商户啊,就是行商也不见几种货呐。掌柜的以为是他心大了,嘲笑了一句,又提醒他,你可悠着点儿,搞得大了,那老棺材可不容你。
    这老棺材指的就是棺材铺掌柜,说起这两个,要说关系不好,棺材铺掌柜还是这边儿的常客,喝的酒都是买的酒铺这里的,酒铺这边儿还给赊账,若说关系好,来来回回赊账什么的,回回催账都让酒铺掌柜头疼。
    城中不大点儿地方,不说邻里邻居,也都是远亲似的,也不好为酒帐破了颜面,酒铺掌柜又心疼自己那点儿酒帐,不可能不要的,倒是变着法儿给卖了几回棺材,不是纯粹地介绍生意,就是介绍生意的时候直接扣下别人买棺材的钱勾了酒帐,然后再把剩下的给那棺材铺掌柜的手中,更是有带着伙计直接从他铺子里强抬棺材走的事迹先例。
    两个加起来都超百岁的人,见面必要先瞪瞪眼,呲呲牙,说话都跟吵架似的,结果还能把事情谈下来,还真是奇哉怪也。
    搞不大,搞不大,我就会扎个纸人,也做不了旁的,这不是突然想起来交税的事情,总不好没个门路。
    古代的衙役还真没那么勤勉,一家家上门收税还给开收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三瓜俩枣,还不够衙役吃顿饭的,不值当他们跑一趟,自觉点儿自己去交了,省了对方的事情,也省了对方看自己不顺眼生事的机会。
    那就好,不然,我可不帮你的。掌柜的这亲疏远近,直白地不怕纪墨生气。
    纪墨也没生气,笑笑作罢。
    两个聊完这件事过了没几天,就听到棺材铺出事的消息了,一场大火惹得邻里都跟着遭了殃,幸好人都还没睡熟,大部分都跑出来了,就左右挨得近的,损失大点儿,而棺材铺作为起火中心点,烧得破破烂烂,什么都没了。
    后来衙门给出探查结果,是那棺材铺掌柜喝酒喝大了,直接伏案睡了,睡了倒不要紧,推倒的酒瓶撞翻了油灯,有油有酒有火,再有周围的木料草纸之类的易燃物,就这么直接烧起来了。
    古代的房子,大多都是木质结构的,这一烧起来,可不就显得更加热烈,幸而家家都有个蓄了水的太平缸,方才能够算是及时地灭火,纵然如此,这人也救不回来了。
    第172章
    太巧合了,实在是。
    纪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酒铺掌柜有几天看他的眼神儿都透着探究,发现他真的没有就此扩展业务直接开个棺材铺的想法,才算是勉强放下了心里头的那点儿怀疑。
    而纪墨自己的怀疑人选更加明确,那个跟棺材铺掌柜购买纸人替代老太太尸体的人,那个用死人的生辰八字交换小纸人的人,恐怕跟那天坟地遇见的埋尸人是一个人,也就是那个一直被遗漏在外的奸夫。
    对方现在这般,算是杀人灭口?毕竟,一直以来跟棺材铺掌柜对接的就他了,也只有棺材铺掌柜见过他也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但,其实,对方完全没必要这样做的吧,如果老太太棺木之中下葬的一开始就是纸人,也就是说老太太可能没死,未必是他们杀死的,那么,后面的两条人命,那个年轻娘子和她的儿子,也是商人所杀,这个奸夫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杀人灭口啊!
    他的罪充其量是通奸,而通奸这件事对男人来说,几乎是没什么大的损失的,罪不至死,他又没杀人,就算真的杀了老太太,在无凭无证,老太太家属都不追究的情况下,似乎也没必要再来一个杀人灭口彻底隐藏自己啊!
    以前纪墨也爱看一些刑侦推理之类的电影电视,对这方面不敢说一点儿没了解,起码正常人的逻辑推理还是具备的,怎么看这奸夫的做法都有些画蛇添足,就算棺材铺掌柜以此要挟对方,其实也没什么杀伤力啊,苦主都不在了。
    那个商人也真的就是个小商人,没什么大势力,起码不具备官商勾结的可能,否则也不会杀人之后立即远遁,那么,这种威胁本身就缺乏力度,不至于让一个人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情吧。
    除非,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
    左思右想没什么眉目,纪墨也就不再想了,何二给他回话说是生辰八字都没问题,确实都是死人的。
    这样就可以用了。
    夜里少不得又往坟场走了一圈儿,寻通阴草,那种草茎子是空心的草就是所谓的通阴草了,说起来应该也不算是个正经的类别,纪墨当过药植师,对植物的了解多了些之后回头再来看当初用的所谓空心草,其实还是好几种草,就是大差不差,样子都差不多就是了,并不是一类,若是等到开花,大概就能见分晓。
    单纯是草的时候,拔下一些来,就能看到空心的草茎子,凡是此类,都被归为空心草,也就是通阴草,这种分类当然不准确,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却也是正确的。
    用专业知识点的增加与否看这件事就知道它的正确性了,无需纪墨多费心辩证,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寻那种阴气重的,如此,坟场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汇城外的这处坟场,严格来说并不是哪家哪家的家族墓地,周围的人,主要是城里的人,若是没有自己的根,最后都是葬在这里的,又有一些无名无姓,不知道是谁家的尸体,也总会被丢弃在这里。
    所谓的草席子一卷扔在乱葬岗的乱葬岗也可以指这个坟场,坟场一头是正正经经的墓碑,各家各户,留有后人在的逢年过节就会过来扫个墓什么的,另一头就是标准的乱葬岗了,大多数连草席子都没有地扔在那里,不知道是时候久了,还是因为那附近的一小片歪七扭八的小树林遮了光,总之阴气极重的感觉,白日里都少人走的。
    晚间还能隐约看到那头有油绿的光,不是磷火,像是两个灯泡一样一对对儿的圆溜溜的绿光,纪墨怀疑是动物的眼睛,能夜视的动物,不定是狼是狗,尸体上的肉,大半是它们消灭了,小半就是一些食腐的鸟或小兽了。
    也是多亏了它们的努力,那些没有被人掩埋的尸体才不至于闹出什么疫病来,不得不说,在这方面,这个世界的人还真的没那么注意疫病和尸体的关系。
    纪墨先在正规的坟场这边儿走了一圈儿,新坟就那么几座,其他的墓碑都有些东倒西歪,那是失了后人祭祀修整的缘故,水土年年流失,地下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凹陷,有的坟墓还因此天然开了个黑幽幽的洞口,像是等着人向下张望一样。
    这种坟墓有些是天然的,有些就是盗墓贼的杰作了,不那么讲究的盗墓贼,挖了坑之后不管埋,那边儿的土有所缺失,逢到下雨或者怎样,就会造成大的塌陷,看上去就很不好。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边儿行着,汇城晚上也是会关城门的,纪墨是准备在这边儿找一晚上通阴草的,他准备从制作纸张开始制作最高档次的那种纸人,都有生辰八字了,总还是要更正式一点儿。
    是魂衣,也是拘魂衣,后一层意思,棺材铺掌柜都不知道,纪墨便晓得这种行业禁忌真的是很古老了。
    也许李大爷就是那最后一支的最后一人,除了他,还能知道这一条的恐怕也就自己了。
    不,也许那些更专业的盗墓贼也知道,不然杨峰也不会特意求上门让制作纸人了。
    这边儿坟地常有人清理,通阴草不多,纪墨的背篓之中浅浅一层,到底不曾铺满,若要制作纸张,还是太少了些,再要去那边儿,纪墨是很有心理阴影的,白日里往那乱葬之处晃了一眼,尸骨支棱着,看起来就很惨的样子,更不要说有的上头还有发黑的像是未曾去干净的腐肉吊着,愈发显得可怖。
    那种地方,白日都少有人靠近,更不要说晚上了。
    纪墨心里头其实有些怕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目光往过一看,幽幽磷火之中闪烁的绿光,也真的是挺怕人的。
    若是狗还好说,若是狼其实狗也不好对付啊,这种吃死人肉的狗,说不得更有狼性,万一扑上来咬一口,谁知道会有什么病菌留下啊!
    这一想,纪墨的脚步愈发迟疑,算了,等白日再来看看吧。
    提着小灯笼又把这边儿的坟地转了两圈儿,像是个守墓人似的老老实实在外头待了一夜,等着天明城门开了,这才匆匆回返。
    白日里补了一天的觉,下午的时候被顾小山叫去看了看新酒,算是再次验证了一下,对方的态度已经不是很热情了,倒是顾二楸,迟疑着默默跟着纪墨的脚步出来,纪墨走到半路才发现,回头问他什么事儿,他一转头就跑了,像是临时又反悔了。
    纪墨满脸无奈,这二十多的人这般表现,在古代还真是很不成熟了,像个孩子。
    临近傍晚的时候,纪墨找到了何二,对方正在街上跟人耍钱,老远就能听到类似下注的声音,也不是什么大注,几个铜钱的耍子,一天下来都不超过十几个的样子,倒是消磨时间。
    他在旁边儿晃了晃,何二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他了,走出来,默契地走远了一点儿,才问:可是又有什么事儿找我帮忙?
    连续的交易,两个不说当朋友,到底比旁的亲近了些,再有何二对扎纸这行有些好奇,便也不是太拒之门外。
    是有事儿找你帮忙,报酬不多,就是帮我走一趟收集点儿东西,我也跟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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