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墨不知道原委,他就知道曹木是真的喜欢制琴,看啊,这不,明明是这般枯燥的工作,但他自己莫名就嗨起来了,看那种状态,真有点儿工作狂的架势,难为在没有时钟的时候,他的生物钟还非常好,每次都不会沉迷到耽误了下山的时间,让人发觉。
    琴徽安装完毕之后就是髹漆工序了,黑色不透明的大漆一上,再等着阴干,然后又是打磨,若有琴胚补平或塌陷形成的大眼,这时候可以用细灰加上大漆混合之后补平,再经打磨,几乎不能看出瑕疵。
    如果有些爱好,可以用色漆在琴胚上画出纹样作为髹饰,阴干后再刷一遍透明大漆,再阴干,最后一遍阴干之后再用一种细砂布慢慢打磨,让髹饰的纹样呈现出来。
    刷透明大漆,阴干后打磨这个过程叫做擦青,擦青次数越多,漆面越光亮,看在时人眼中就越好。
    时人愚昧,常以亮为评判标准,殊不知宝物自晦,琴之贵在音,又哪里是光亮与否能够确定价值的?
    说这一段的时候,曹木似乎有些感慨自身,就因为驼背,自身的价值就被否定了,成功也被说成是错误的,他不认这种错误。
    情真意切的话语听到纪墨耳中,不知怎地,想到了《病梅馆记》,每一个文科生都不会对这篇文章陌生,而那优美文章之中感慨的道理,因求虬枝而刻意营造的病态美,难道不如时下的审美一般歪吗?
    既知道时人愚昧,何必非要于愚昧同流?
    纪墨一脸纯真地问。
    古琴还没装弦,曹木于琴上空弹了两下,似有大音在耳边铮铮,摇头轻叹:时人目浅,却有钱啊!
    说到底,他并不如曹父高尚,只因制的琴是君子之艺,便也把自己当做君子一般,讲究这个讲究那个,连买家都恨不得筛选一二,在曹木眼中,他固然爱琴,也爱琴中化身的君子之风,君子之德,但更让他爱的还是钱,时人既然愚昧有钱,为了钱多,他也愿意把擦青的工序再多重复几遍,就为了让古琴更亮,以亮彰显其音色之纯,总能引来一二有钱人,为此亮多花些钱。
    放着钱不赚,非要曲高和寡,那才是跟自己过不去。
    在这一点上,曹父对他看不上也是有理由的,这个儿子,从根儿上就是歪的。
    纪墨被曹木这个回答搞得差点儿笑了出来,君子又怎样,君子难道不会吃喝拉撒吗?既然吃穿住用都要钱,哪个又能说把这阿堵物速速移开呢?
    师父英明!
    真心实意地赞叹,纪墨的目光之中是纯然的佩服,对啊,就让那些阿堵物速速向我砸来吧!多多益善!
    曹木一直注意着纪墨的反应,看到对方脸上全没鄙夷犹疑之色,心中更是畅快,也没去想纪墨这么小,是否有学过君子之德,只想着能有弟子如此合心,确实比儿子更好了。
    连着好些天,曹木都在尽心教授纪墨制琴工艺,纪墨努力学习,每日睡前,重温一遍白日的知识要点,再看一眼不断增长的专业知识点,心中更是大快,有种能够少年成名的感觉。
    可惜,都是错觉。
    秋收过后,冬日临近的时候,纪墨的专业知识点已经停下好久不曾增长了,可见理论部分已经到头,剩下的就该是实践了。
    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的纪墨正枕戈以待,却被曹木放了假,理由是冬日天冷,就不去制琴了。
    啊,为什么天冷不制琴啊?
    纪墨不理解,冬日漫长,又不用做地里的活,喂的鸡鸭大半都卖了,只留下做种的好养了许多,相对来说少了很多事情,正是专心制琴的好时候,怎么就不做了呢?
    天冷,伸不开手。
    曹木的理由再次接了地气。
    纪墨听得傻眼,伸开自己的小手,冷风从指缝之中呼啸而过,很快就感觉冰溜子一样,缩回来都能发现手指和掌心是两个温度,若是缩到袖口之中,真是让人不自觉都跟着缩脖子的冷。
    再想想山上的温度可能更冷,而那小木屋,四面透风,完全没有半点儿保暖的可能,还真不是一个制琴的好时候。
    都说寒暑不易,真正寒暑不易的到底只是少数,何况这等手工艺,若是一个手抖做错了什么,真不如不做。
    悻悻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有点儿失落地轻叹。
    君子之德,围三缺一,四季之属,春始发生,秋获乃停,冬日寂寂,自然休息,哪里还能全年不易,酷烈无休呢?
    曹木再次开口,理由却高大上了很多,全然不同。
    纪墨打起精神点头:师父说的都是对的。
    无论是前一个理由,还是后一个理由,总之,都有道理。
    盲然无脑师父吹,纪墨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好弟子。
    曹木听着不由笑了,摸了摸他的帽子,冷风才多起来,纪家就给他准备了帽子,几层的棉布,柔软舒适,摸起来手感也是极好。
    这样的成长经历于纪墨而言,无独有偶,条件最差的时候,还有兄弟的帽子能够落在他的头上,更何况如今纪家条件不差,两个儿子宝贝蛋一样,哪个都舍不得放手。
    但对曹木而言,就太过陌生了,像是幼时看着兄长的新衣满眼欣羡却不能够表露,他知道说了只会得到嘲笑,不会有谁觉得他适合新衣,就连兄长的旧衣给他,都要被曹婆子唠叨一回驼背所费的衣料,看着便不齐整。
    今年却不同,纪家不仅给了他新衣,还给了他新帽,也是这等新棉布做的,阵脚细腻,远胜自己手工缝出来的纹路,一看就知道是纪母所为,这般的母亲,这般的母亲,怎能不让人又有些百味杂陈呢?
    第85章
    过冬前的事情还挺多的,前面几个世界,纪墨都没怎么享受过这种认真准备年节所需的热闹而产生的年味儿,这次倒是从头到尾感受了一遍,纪母作为一个家的灵魂人物,到底是跟糙老爷们儿不同的,一样样准备的时候还会跟围在身边儿的小儿子纪墨说一说这是因为什么。
    这个国家的年号之类的,可能不太那么容易打听到,不是日常话题,离老百姓太远,可在纪母说的话里,一些传说一些历史,隐约透露出来的东西让纪墨的神色颇为惊奇。
    不仅是因为第一次听到这些知识而产生的,还有因为这些知识之中透露出来的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系统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不仅能够让自己学习,还能不断地去一个个新的世界学习,简直
    同样是古代,也不是说没有其他技艺者的,怎么就非要去一个新的世界才能学习另外一种技能呢?
    如果是在一个世界流转,也许几轮之后,自己也能成为大师一样的人物,而现在,得了,之前的知识都像是白学了。
    最要命的就是文字方面的知识了,从年画上看到几个简略文字,知道意思之后,纪墨明白了,他又要从头开始学文字了,如果有需要的话。
    经过了几个古代世界,他已经明白了这些技艺者的口口相传是怎样的意思,就好像当初学铸剑,他想要记录下来却被孔师傅阻止一样,有些东西流于纸面,本来就是又经历了一次加工,尤其是在学习过程中难免分心,不够专注,在古人看来就是大忌。
    更有这些技艺都不是通过简单说说就能学会的,比如说雕刻,师父说要怎样雕刻出这样一个形状来,你明白了,看懂了,但真正做的时候,你的凿子就一定会知道用怎样的力道来得到这样一个形状吗?
    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
    任何技艺,都是如此,先听理论,再来实践,或者理论跟实践一起来,有的时候希望形成的记忆甚至不是脑子里的那些,而是身体的各个部位,记下的要刻画一条线条该用怎样的力,该用哪里使力。
    这些,就像是必须要锻炼才能被记入肌肉记忆里一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年年的磨炼,把这种经验写入了身体的记忆之中,成为以后举重若轻的根本。
    想要做出好的作品,就要先把自己放在炉火之中锤炼,一次又一次,把那些关于技艺的所有,都熔炼入身体之中,不仅是脑子里,还有手上,力上,这才能够用出来,真正成为自己的技艺。
    换了一个世界,上一个世界所学的种种不会消失,还在,而那种以为厌倦了的喜欢,在重新拿起工具雕刻出自己想要得到的形状之后,也会成为一种重温的欣喜,仅次于失而复得的喜悦了。
    持续对一样技艺的学习过程也许枯燥,也许乏味,也许让人感觉疲惫不堪,但在之后,看到成品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有所值,包括之前在曹木面前依靠上个世界所学的伪装成天才的那种暗爽,也是只有自己知道。
    这就如现在从事的这些年前的准备工作,无论是收拾肉方便贮藏,还是提前准备一些工序繁杂的食物,以及打扫房间,换置新的物品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预示着一种期待,而这种期待的顶点就是过年的那一刻了。
    如果实被收获,当过年的那一刻真正来临,没有春晚,没有烟花,只是简简单单地围桌吃饭,闲话田园,都让人有一种难言的欢欣。
    获得本就美好,付出努力之后的获得更带着嘉奖的愉悦,增添了美好的幸福感。
    在饭桌上,纪父表达了对新的一年的展望,希望新的一年越过越好。纪母的目光落在两个儿子的身上,说了长子即将到来的婚事,就在春日里,过完年很快就是了。
    第二件事则说到了纪墨,纪大郎成亲之后,肯定不能再天天去岑木匠家里,本来他在那里就是混日子多过学习,做出来的东西,不管好坏,只要用了岑家的木料,都是岑家的东西,纪墨的小饭盒,还是纪父找了木材,纪大郎回家做了,这才能够留在家里。
    便是如此,岑木匠看着好用,后来让纪大郎在他那里做了几个,他自己上了雕花,之后就送去卖了。
    在镇子上看到的时候,纪母都要气炸了,这可真是太令人恶心了,关键是人家的理由还是帮着纪大郎扬名什么的,其实能扬什么,纪大郎以后也不做木匠,再有,人家说起来都是岑木匠家的学徒做的,他的学徒可是不少呐,谁知道是谁啊,到底还是落在了岑木匠头上。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不要说这些,不是说着三郎吗?纪父听着话头不对,连忙把话转过来。
    纪母这才想起过年要高兴,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来:好,三郎,明年你大哥就不会往岑木匠家去了,你也别去邻村曹木那里了,能学个什么,成天跟着混日子,不如在家里,你要是喜欢,让大郎教你点儿木匠活,若是不喜欢,就让你嫂子陪你玩儿。
    纪家人口简单,也没那么多繁杂的关系,纪母是准备做个好婆婆的,她当年嫁进来就没被婆婆苛责过,自然也不准备怎样收拾儿媳妇,如此,儿媳妇陪小儿子玩儿什么的,不也挺好,多了个看孩子的。
    她这里安排得头头是道,纪大郎听到娶亲之事就红了脸,这会儿听着也没什么不好的,连连点头,恨不得直接给未来妻子保证了。
    纪墨犹如被晴天霹雳打了一样,张着嘴看着纪母:娘,我还要跟师父学,师父教了我好多的,师父对我好
    好什么啊好,就是哄咱家的饭。
    纪母嘀咕一句,到底不想让儿子听了这些,万一口松传出去也不好,没再继续说,摆摆手就揭过了这个话题,算是说定了。
    再次体会到年龄小没人权这条,纪墨还想争辩什么,看着一家人高兴的样子,扁了扁嘴,默默低头吃东西了。
    纪父是个细心的,看到纪母喝多了就让她去休息,这边儿抱着小儿子在怀里,耐心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曹木学?你就那么喜欢曹木?
    一边问还一边想,曹木到底哪里好了?竟是把小儿子都哄得离心了,有这本事,他早点儿娶媳妇啊,说不定还能生个像自家这般聪明的小儿子。
    纪墨这次没有同龄的兄弟对比,很多事情都是照着以前的经验来,然而他以前跟同龄小孩儿相处得也不算太多,如此一来,很多地方,表现得在纪父看来就是很聪明了。
    本来作为备胎的小儿子就很容易让人欢喜,又是这般聪明,愈发成了心头好,若是真要跟大儿子较劲儿,纪父可能还会考虑一下是否偏向,在这种儿子和外人的较量之中,那肯定是儿子占优啊!
    师父对我很好的,他不让我说,但他真的对我好。
    纪墨在岑木匠家见过他对学徒是怎样的,对比之下,他才知道自己以前都占了多大便宜,他的哪个师父都没有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故意磋磨人不教知识的。
    学徒入门,三年无学那是正常的,而他呢?早早就接触了专业知识,这方面,他自己的努力大概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系统帮自己刷了好感度吧?
    这种走后门成为真传弟子的感觉,老实说挺不赖的,而若是如此再不能学出什么,不用系统评分谴责,他自己也觉得太过浪费了。
    机会难得,怎能不更加努力?
    细想想,学了这许多技能的自己,哪天回去了,是不是也要成为某个古典技艺传承人什么的,听听就好厉害啊!
    纪墨想着,兴奋得小脸发红,跟纪父保证:我以后也会很厉害的,比师父还厉害!
    纪父是知道曹木可能在教小儿子一些东西的,但他既然不说,他也不好多问,免得给对方惹了麻烦,平心而论,若是他摊上那样一家子女眷,说不定早跑了,谁还管她们?
    而曹木,是好是歹,也是养了她们好几年了,算得上是有担当了。
    好,以后更厉害!
    这个话题暂且搁下不提,纪父哄了纪墨一句,就让对方睡觉去了。
    纪家亲戚少,拜年都不用走太多人家,就是镇子上的关系,每到年节,送礼都是一大笔,还要纪父和纪母亲自去,纪母这一趟跑回来累得直接去躺着了,被纪墨捶着后腰的时候跟纪大郎说,以后媳妇进门,这些都要让媳妇跟着跑起来之类的话。
    忙忙碌碌地,一个新年过去了,天还冷着,纪墨去找了曹木几趟,知道要到春天暖和了才继续,这才安下心来,估摸着那架琴的进度,要不了一年就能完成了,可能是夏天?
    后面的工序曹木给纪墨说过,髹漆之后基本上也没什么阴干了,那个最耗时间,其他的如安装雁足,安装琴弦,并调音工作,都比较简单,若是快的话,以他们的速度算,几天就能完工,这样一来,后面就是买卖了。
    纪墨还不知道一架琴能够卖多少钱,但肯定不会少,七八年起步的漫长时间,若是没有足够回报的钱财,岂不是太不值了?
    第86章
    安装雁足的时候,并不太耗时间,中午多余的时间,曹木就指点着纪墨选木材,这也是一项需要经验眼力的活儿,打眼看过去,木料的好坏,阴干的年限是否符合要求,硬度,纹理,无疤节虫蛀等等条件都要有个基本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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