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姑姑没有点头,也不说反对的话,轻叹:这件事,在你没出名之前不要随意宣扬。
    是。纪墨很容易就想到了这是纪姑姑的爱护之意,若是早早公布,只会被当作无稽之谈,不会有人去认真思考,更不要说尝试了,如此一来,只会让自己受到抨击,引为笑柄,说不得还要连累教导他的孔师傅,还有铸剑世家纪家的威名,说不得还会为他以后铸剑增添一些麻烦。
    若是等到他铸出众人都认可的名剑,有了名声之后,再说出这样的事实,就不会有人觉得是虚妄,说不得还真有那么一两个就此改了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分明早早得到了结果,却不能早早挽救人命。
    是,我知道了。
    重复应了一遍,纪墨努力地说服自己,他若是现在就挑战众人认可的铸剑术,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这中间的取舍,比起自己亲近之人的性命,那些素不相识的剑奴的性命,自然就有了轻重。
    心中愧然,其实他真的没有那么伟大,他就是一个小人物,有点儿自私的小人物。
    头渐渐低下去,一只手抚在头上,轻轻地揉了一下,纪墨抬头,看到纪姑姑目光温柔: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去铸剑吧,你的第二把剑,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嗯,我知道,明天就开始了。
    本来还想马上开始第二个分量对比实验的,尝试不同的肉和骨的投入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变化,这其中,一定是有个最佳度量的。
    纪墨想做实验的时候就想过下一步就进行这个实验,然后把实验结果应用在自己的第二把剑之中,在创新的时候也进行某种提高,现在看来,倒是先铸造出了一把公认的名剑更重要。
    调剂配方创新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从第二天开始,三个竖炉同时开始,配方比例略有不同,如此反复再三,都是在完成修治之后才能看出锋锐如何,这种方法所耗费的时间同样漫长。
    不知不觉,天空之中就飘起了雪来。
    该过年了啊!
    铸剑室之中热火朝天,哪怕是这样寒冷的时候,里面也都热得让人穿不住大衣,走到门口往外看,附近的地面存不住雪,不一会儿就显出湿泞来,石板路面还好,附近的地上已经一片泥泞。
    小心凉。
    白石抓过一旁挂着的大衣给纪墨披上,这里的冬日所用的最好的大衣就是皮毛的那种,看起来很暖和,事实上,这种披风样的大衣,不用手拢住边缘,风就会一个劲儿往里钻,其实谈不上多么暖和。
    没有棉花,丝絮一样的内里层层叠叠,被包裹在相对密实的绣花棉布之中,厚重是足够,保暖也勉强。
    被养得娇气了啊!
    纪墨回头看了看白石,这一年,白石又长个子了,本来他就比纪墨高,如今更高了些,纪墨看他都要微微仰头,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每次都是稍微躬身的姿势,然而他再怎么躬身也没办法凭空减掉一截高度。
    夏日里觉得这边儿热得不行,简直待不住人,到了冬日里,就是难得的暖和了!
    纪墨笑着说了一句,似乎有些轻松的意思,白石也跟着笑了笑:的确是暖和,肉也好吃。
    为了做实验,纪墨要了很多肉,但实验一下子又用不了那许多肉,再加上计划更改,懒得把剩下的肉退回厨房,所剩不多,便被放在现成的炉火上烤了吃,没办法,实验之中投入的肉难免会有些香味儿,让人联想到烤肉的味道。
    在铸剑室中吃烤肉,纪墨觉得自己可能又打破某个规矩了,纪姑姑看见了什么也不说,还让丫鬟准备了更为齐全的调料,某些香料的价格,只是一小撮就比名剑还贵了。
    纪墨不是全不知事的那种,平日里吃饭要吃什么也不是不可以让丫鬟去厨房传话,实在没必要非要搞这么一出,脸上一红,不等调料用上就直接改了。
    过年是会放假的,大臣们也会休息,那些本来就是皇亲贵胄的更是有着足够的时间休息,热热闹闹过年,然而这个年对纪姑姑和纪墨来说,却少了些热闹,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纪墨还要铸剑,不可能直接休息几天,把时间耽误下来。
    但到底是过年,这些日子是要回小院去住的。
    按照纪墨说,其实不如纪姑姑直接搬到铸剑室旁边儿住好了,这边儿有竖炉日夜开着,火力旺,墙壁都挡不住的热度,左右隔壁都是热乎乎的,睡下一点儿也不冷,不用被厚厚的被子压着,气都喘不过来。
    然而纪姑姑心中对前院后院还是有着明晰的概念,可以过来看纪墨铸剑看一整天,却不会在这里住下,只肯每日里往返。
    姑姑。
    纪墨穿好大衣,走出门去,外面的冷风一吹过来,让他不自觉地拢紧了大衣,看着相似款式的大衣穿在纪姑姑的身上,连边缘都不拢,安静站着,姿态如青松挺拔,她侧目看到纪墨走出来,这才在前面迈步,羊皮靴子木头底,踩在青石板上,能够听到清脆的声音。
    匆忙跟上纪姑姑的脚步,两个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好久不曾走出铸剑室那个小院儿之中,外面的景色,极目远眺,竟有一种格外新颖的感觉,好似从未见过一般,纪墨还能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外面是怎样的景色,指点着不远处的桥,轻声道:去年那里落了雪,极好看。
    湖面结了冰,桥上落了雪,一片冰雪之中,隐隐能够看到桥上未曾被白雪遮盖的石色,更远处的景,好看不好看,夏日里繁茂到略显凌乱的枝条,也都被冬日的寒冷凝成了冰条,更有雾凇寒玉树,琼花若晶莹。
    没想到,今年姑姑竟然能够跟我一同欣赏这般景色了。
    往年纪姑姑都不走出小院之中,伴着的只有那一院的冬景,再好看多少年也会看腻了,倒是这个园子,足够大,也有更多的景色,步步走来,赏心悦目。
    纪墨的心中有些欢喜,似乎是因为这个年节的到来,又似乎是因为这一次他格外有把握,这次熔炼的剑一定能够成功,起码是他以为的成功了。
    纪姑姑的脚步不觉放缓,往纪墨指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座桥啊这园子里的景色,于她也是陌生的,自搬来了这座园子,她就直接去了佛堂之中,连那个小院都不肯走出,又哪里看得到这些景色。
    裹足不前,自缚囚牢,如今看来,又有些恍惚,是对是错,连自己也看不清楚了。
    她会铸剑术,但她从未铸过剑。父亲曾经如此评说,说她缺了坚定,不可铸剑。她一直不认同,当年,以为投身于火,是坚定,后来,认为自困佛堂,是坚定,认为坚持多年,也是坚定,然而,一个纪墨,就能轻松打破她的所有坚定。
    这几年,她与柳仲钧相见的次数都多了,一次,两次,三次说话也多了,一句,两句,三句渐多的话语如一把锐利的凿子,缓慢而直接地打破了坚冰,那不是坚冰,那是她曾经的坚定。
    冬日的积雪再厚,也敌不过春日的和煦,如温水慢炖,让她再也无法坚定。
    属于纪家的那些东西,一部分已经握在她的手中,这是他的诚意,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你好好铸剑,什么都不要多想,需要什么与姑姑说就是了,姑姑手上有的必不吝啬。
    纪姑姑的话来得突然,纪墨愣了愣,想到的就是烤肉事件,他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姑姑放心,我有什么必要与姑姑说的,以后,也不会不务正业,再不会在铸剑室胡闹了。
    铸剑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便是孔师傅也从不曾把无端的说笑放在铸剑室里,而到了纪墨这里,做实验的时候固然认真,但实验之外,也不会连笑容都吝啬,气氛就与孔师傅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纪姑姑笑了笑,知道纪墨误解自己的意思了,却也没有解释,如果他能就此改了,当然是更好,做事情就要专注,若没有这份专注,什么都是不成的。
    过年的菜色少了素菜,更多了大肉,各种各样的肉,纪墨有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不知名的鸟肉有可能都是数量稀少且珍稀的,吃到嘴中的滋味儿也令人欢喜。
    除此之外,令人欢喜的就是新衣了,纪姑姑亲手拿来给了纪墨,说是柳仲钧猎得的狐皮制成,如此,是柳姑父所赠,纪墨认知到这一点,再看纪姑姑脸上毫无介意之色,随之松了一口气,他与柳姑父所见仅那一面,却是不想把这半个亲人当做仇人的。
    第38章
    铸剑室的熔炼一直不曾停歇,在爆竹声声的时候,铸剑室之中也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锤子砸落的声音,每一下敲击都在矫正着什么,似乎也把铸剑师的某种信念灌注其中,以硬生生一下又一下砸进去的暴烈方法,让手中的重剑感受到那种力度之后的期盼。
    刺啦插入水中,阵阵白烟升腾而起,水中似有一团火,正在烈烈不休,想要刺破水面。
    带出来的水花洒在炉子旁边儿,一些白烟升腾成雾,很快恢复干爽的台面之上,再次响起锤子的敲击声。
    纪墨站在台前,一身短打,外面大雪隆冬,室内炎炎烈夏,汗水从额上流淌而下,顺着眉梢从眼角滑落,被炉火映得红彤彤的面容上,一双黑眸紧紧盯着手中长剑,专注的眼神之中含着挑剔,要用千锤百炼来形成它的每一个微小的平整,平而顺,顺而滑,滑而薄,薄而锐。
    不,不要那么锐。
    重剑之锋,不是靠那一抹薄光的锐利切割,而是靠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要重,即不可薄。
    制作泥范的时候,纪墨曾经想过要在剑上留下一些花纹,可是后来想到了大巧不工,过分追求完美,反而会留下致命漏洞,巨阙,本身就是一把有缺的剑,既然如此,突出它的特点也是优点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加那些毫无实用的装饰,求全而不类。
    若不能十全十美,那就如同维纳斯的断臂,因一种缺陷而成为人间最美。
    缺陷之美。
    纪墨要做的就是突出这种美,然后让它的效用配得上这样的美。
    之前的配方实验上,他已经反复思考过自己到底要铸造怎样的剑,模糊的概念随着材料的调整而逐渐清晰,不需要太亮,最好能够暗,如同黑夜的深沉,带着同样深沉的重量。
    当它划下的时候,便是黑夜拉开序幕的时候,剑锋所向,都该看到那深沉黑夜之后的安静和绝望。
    这是让敌人看到都会觉得心中一颤的重剑,没有人能够扛过一剑,无法正面取胜的长剑,它本身就是直来直去,堂堂正正,对所有的敌人,都需要正面攻击,只要正面攻击就可以了。
    不必轻盈,不必灵巧,不必敏捷,除非敌人能够逃跑,否则,终究敌不过这一剑,这才是巨阙,堂皇之剑,端正之攻。
    春日的花,那淡淡的黄色先于绿叶盛放的时候,长长的枝条随意自由地弯下,像是一座座拱桥,想要连通外部的自由空气的时候,铸剑室内的巨阙终于成形。
    暗棕色,完全不起眼的皮质作为剑鞘,没有任何的珠宝作为剑鞘上的装饰,朴实无华,长剑出鞘,同样朴实无华,看不到任何锐利该有的光,暗色的剑刃看起来就好像不曾开刃一样。
    纪姑姑双手持剑,很重,太沉,她又把剑放在了桌上,带着疤痕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缓慢地从剑脊划过宽大的剑面,落在剑刃之上,从侧面,指甲试了试,同样锋利,很好的剑。
    姑姑觉得如何?
    铸剑时候的专注,这时候都成了孩童取得成绩后的期待,期待着优秀的分数得到大人的认可和赞扬,期待着表扬的话语和欣喜的笑容,也许还要有些奖励?
    很好。
    纪姑姑并不吝啬这样的一句话,然而这一句话后却是再没有了旁的话,连同表情,也许那目中闪过的是肯定,但其他的,却是一个笑容都吝啬。
    纪墨等了一会儿,确定就这一句之后,略显失望地把巨阙收好,那我现在就带着白石去给孔师傅送去了?
    去吧。
    纪姑姑沉吟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
    丫鬟去门房那里要出行的牛车,纪墨有点儿兴奋,不仅是因为马上要听到孔师傅的点评,还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园子,看到外面的世界。
    纪墨特意换了一件衣服,披上大衣,坐上牛车的时候还有些好奇,然而,牛车就是敞篷的,四角的杆子上有一圈儿垂帘,垂得不多,就巴掌宽的花边儿,却刚好能够遮挡了车内人的容颜,最多只露出一个下巴还有坐着的全身。
    对纪墨这样的个头来说,就能露出半张脸了他又长高了些,看向外面,近处的还好,能够有个全貌,远处的就看不清了,看不清就先不要乱看好了,纪墨没忘记正事是什么,不急于欣赏街景,尽量端正头,只让眼珠子转动看个新鲜就可以了,保持一种端正的姿态。
    白石坐在车子靠前的一侧,微微躬身的样子看起来就很累,但如同纪墨主动端正的姿态一样,这种姿态对他来说就是规矩,保护自己的规矩。
    街上人来人往,多会留意看牛车一眼,纪墨想,这大概就跟人在路上看到高级跑车一样,这种情况下,车上坐着的人如同某种展示架,有一丁点儿不好就很容易被放大。
    这是纪墨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也是第一次让纪姓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之中,纪墨兴奋之外也有点儿使命感,他要一丝不苟,把所有规矩都做足了,赢得人们的尊重,对他的尊重,对这个姓氏的尊重,以及,对他膝上长剑的尊重。
    孔师傅也是铸剑世家,但他这个世家年头不久,连同院门都有些新,在一溜高门大户的门脸之中格外显眼。
    车夫认得路,直接到了门口,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去报信了,不等车子停稳,大门就敞开了。
    这是纪墨第一次来到孔师傅家,想着赵先生讲过几句的规矩,他下车之后就先对迎车的人行礼,因他双手持剑,这一礼就略简。
    来人也不计较,他看起来很年轻,自我介绍才知道,是孔师傅的弟子孔宪,跟纪墨这种碍于某些人情不得不收的弟子不同,孔宪是孔氏子弟,还是孔师傅的儿子,这份亲缘关系,就与旁人不同。
    早就听说父亲又收了个弟子,是纪家子弟,如今才是第一次见过,还望小师弟勿怪。
    孔宪笑容粗犷,有着跟孔师傅相似的气质,说话也大大咧咧,声如洪钟,附近的几户人家,想必都能听到。
    纪墨以为他天生如此,笑应了,跟着孔宪往院中走去。
    父亲已经与我们夸过好多次了,小师弟的天资不凡,所铸之剑,必然也与众不同,我等正想开开眼界,这时候都在厅中,还望小师弟莫要见怪。
    孔宪边走边说,在前面引路,路上若干奴仆,见到二人走过都匆匆低头行礼。白石跟在纪墨身后,细心留意着那些奴仆的礼仪,调整着自己的步态礼仪,在这方面,他缺少耳濡目染的基础,多有不到位的地方,略有自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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