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
    纪墨看着男人,眼睛亮了亮,纪沉意三个字就在嘴边儿,差点儿咬到舌,却听那男人说:我是你的姑父柳仲钧。
    被这个姑父又醒了醒神儿,纪墨看了姑父柳仲钧一眼,又看向纪姑姑,见得她微微点头,这才转脸叫了一声:姑父!声音清脆。
    柳仲钧微微点头,看向纪姑姑,纪姑姑也于此时抬眼,道:很晚了,你回吧。
    她是对柳仲钧说的,柳仲钧明明要被逐客,嘴角却有了笑意,道:夜深露重,你们也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明日说不迟。
    纪姑姑颔首不语,柳仲钧不再多说,直接离开了,他的宽袖长袍,大步而出迎风而鼓,自有一股子风流气度。
    纪墨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五年多,竟是头一次见这位姑父,心里多少问题,转头看向纪姑姑的时候又都转成了对纪沉意的惦记,回想刚才初闻,分明是个男声,所以,原来纪姑姑就是纪沉意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竟是我姑姑!
    姑姑,姑姑,你的名字原来叫做沉意吗,真好听!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纪墨重新捡起曾经的工夫来,希望能够从纪姑姑嘴里听到更多的事情,比如说刚才那位柳姑父,怎么从来都不曾听闻。
    沉水灼焰光,意凝锐气生。你若要学铸剑术,当知沉意为先,幼时,先父如此告知,名若铸剑,人亦如剑,千锤百炼,宁折不弯。
    纪姑姑站起身来,拉着纪墨的手,往后面走,佛前香烟已经被风吹散,冷意透过衣衫,手指也冰凉了,心中却似有团火,还在熊熊燃烧,从不曾熄灭。
    一步步往后面走,跨过门槛,把纪墨送回他的房间,看着他躺在床上,纪姑姑嘶哑的声音并不好听,在这深夜听来,更有几分呜咽似挽歌哀曲,却又有铮铮不屈之意,凝出一段骨来,取走了所有的邪气妄念。
    今日已经很晚了,早些睡,若要知道什么,明日姑姑再告诉你,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好。
    感受着纪姑姑的手摸过自己的头顶,纪墨乖巧地闭上了眼,既然已经找到人了,也不怕人跑了。
    瞧着他安静了一会儿,纪姑姑便起身离开了,等她走了小半刻,纪墨悄悄睁开了一只眼,起夜的目的还没完成呐,唉,以后睡前再不喝那么多水了。
    不,这次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否则,几时才能找到纪沉意啊!
    反复思量,又是一个教训,他一直都当这名字是属于男子的,不见半点儿女子柔顺,可它就是女子之名,而女子之名,古代的女子之名,几乎没有什么被叫起来的机会。
    以纪姑姑为例,平日里的丫鬟自然不会叫她的名字,旁人就没有什么旁人,且,古代连名带姓叫一个人,跟指着鼻子骂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等等,骂人!
    刚才柳姑父和纪姑姑是在吵架?
    这可真是他们吵什么啊?纪墨当时所有的念头都在纪沉意这个名字上,竟是没注意名字之后跟着的句子是什么了,这会儿反复回想也没想起来,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早起吃早饭的时候,因为纪墨起得晚了,也没时间问纪姑姑这些事情,匆匆拿着书和功课就去赵先生那里了,然后是去孔师傅那边儿,午饭都是在外头吃的,等到下午下课回到佛堂,纪姑姑正在念佛,又要等上一等。
    都已经等了一天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纪墨在佛堂前一圈圈地转,小供桌旁边儿的佛经也被反复翻开反复合上,好容易等得人出来,便要问,又被纪姑姑止住了: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话憋在嘴边儿的纪墨点头,吃饭,吃完了说!一定要说清楚了!
    第26章
    一顿饭食不知味儿,快快吃完了,纪墨眼巴巴地看着纪姑姑品茶,她浅啜了几口茶水之后,才在纪墨期待的目光之下说起了那有些沉痛的陈年旧事。
    那个时候,纪家是铸剑世家,因世代为君王铸剑而享有美誉,忠君,是刻在每一个纪家人脊梁之上引以为傲的文字,纪家的那一代家主是个脾气很倔的倔老头,眼里头看不到旁的人家。
    当年的柳家,鹤州柳,名声并不好听,虽是世家望族,却曾投于叛军,又拨乱反正之过而被视为墙头草,这段婚事,是他求来,也是我争取的,剑出无悔,我那时候是真的很高兴
    回忆起这一段过往来,嘴角的笑容都还带着一丝夹着苦涩的蜜意,如香醇的茶,无论多么香醇,嚼起那叶来,也只有苦与涩。
    谁能想到,柳家当年就有不臣之心,想要的是我纪家的铸剑术。
    纪墨听到这里很想默默举手,从孔师傅那里他知道铸剑师比想象中高端许多,绝对不是铁匠之流的,也就是说他们铸出来的剑每一把都有名号,如历史上的什么十大名剑之类的,这种剑,一把两把,又能对局面产生什么影响呢?
    而且,铸剑术就算再厉害,铸造一把剑的时间也必然很长,柳家剑指王侯,不说等不等得了那么长时间,柳家想要的肯定不是去当一个为王侯铸剑的铸剑世家,那么,从纪家要来铸剑术给别人用,跟直接用纪家有什么不同呢?
    这些问题显得有点儿深奥,纪墨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个五岁多的孩子,不好问,便只压在心底,默默听。
    忠君是纪家的骨,知道了柳家谋算,纪家自然不肯低头那一场火,把什么都烧没了,如今,又有几个人还记得纪家呢?
    纪姑姑说到末了,轻叹,满是怅然,她那时候听到消息已经晚了,跑回去便见得大火烧红了一方天空,想也没想就冲进去了,被人救出后就毁了容,太痛了,她不想活,是想死的,心中有恨,又不甘如此死了。
    恶鬼一样躺了不知道多久,跟他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还是被救治了,就这样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
    纪墨早就知道纪姑姑的性子是敢爱敢恨的,寥寥数语之中的爱恨情仇都被略过了,但对他来说,那些都是能够稍稍想到一二的,国仇家恨,大抵如是。
    最为可笑的是,当年纪家宁可全家自焚都不肯稍稍低头的柳家,如今竟然成了明堂天子,那,当年纪家的坚持又成了什么?毫无意义。
    便是如今回想起来,又有多少叹惋,若是那时候知道如今会如此,纪家,纪家,纪家怕是也会那般选择。
    我们记着就行了,要旁人记做什么?便是我们都记不住了,不是还能写书吗?写出来,让历史记住!
    孩子的声音朗朗,全无阴霾,一语照亮佛堂,让纪姑姑也从那种怅然之中抽回神思,看向纪墨,露出了一个浅笑来,像是在笑他的孩子话,却也真的觉得轻松了一些。
    放下茶盏,摸了摸纪墨的头,柔软的发似春时地上那一层绒绒的绿芽,让纪姑姑想到了小时候,她也曾拉着弟弟妹妹的手,一同在野外奔跑,光着脚丫,感受着踩过那绒绒绿草的痒意。
    那,墨儿以后就写出来吧。
    她如此说着。
    纪墨高声应了,应完之后又回到之前的关键问题上,姑姑,既然咱们纪家是铸剑世家,那咱们的铸剑术一定很好了,姑姑教我吧!我想跟姑姑学!
    好是极好,却已经在那一场大火之中烧毁了
    纪姑姑如此说着,看到纪墨略显失望的目光,一笑,我听说过你的那位孔师傅,应该是孔谅,他的铸剑术也是极好的,以前,他年轻的时候,还曾来纪家请教过,你跟着他学,足够了。
    姑姑是不想教我吗?
    纪墨从凳子上出溜下来,蹬蹬蹬来到纪姑姑身边儿,拉着她的手,摆出一个求恳的小模样来,有点儿自艾地说。
    纪姑姑见状,知道若是不说清楚,恐怕这孩子会当几天小尾巴,不想跟他歪缠,直接道:若论铸剑基础,你的这位孔师傅比我强多了。在纪家,耳濡目染,我虽也略知一二,但从未亲手铸剑,空言之语,又哪里能够教你,别歪带了你。你且跟孔师傅好好学,将来你能够亲手铸剑之时,我在一旁看着,指点你就是了。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这个古代,女子并不是都被束缚在闺阁之中听说外头还有女将军,但,很多东西,传男不传女也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便是有些人家开明,也就是不禁止去看去学,主动教的总还是少数。
    纪墨拉着纪姑姑的手,触得她手上没什么茧子,看她腕部也不曾多有力量,便是她真的知道,大概也是王语嫣那样,能看会说不会做,如此,基础就很重要了。
    好吧,我记得姑姑的话了,姑姑也要记得才好,将来我铸剑时,可莫要吝啬言语啊!
    纪墨有点儿小不放心地强调。
    放心好了,纪家如今只有你了,我有什么不能教给你的?
    纪姑姑这话很是能够安慰人,他们两个之间的亲缘关系在这里摆着,纪姑姑又不指望着靠铸剑术一鸣惊人,没什么道理不教给他。
    纪墨看了一眼任务上的未完成,抬手去桌上取了茶盏来,奉给纪姑姑,当下就是一拜:师父喝茶!
    不必叫什么师父,一如以前就是了。
    纪姑姑如此说着,喝了一口茶,算是认了这个师父的说法。
    【主线任务:铸剑师。】
    【当前进度:纪沉意(师父)已完成。】
    纪墨脸上露出笑容来,又逢换牙时候,那黑洞洞的小窟窿让他的笑容都有了两分滑稽的感觉。
    纪姑姑也跟着笑了,笑着托了他的手,让他站起身来,以后可莫要惦记这件事了,好好跟着孔师傅学,便是冲着你姓纪,他也会好好教你的,莫要疑心。
    她竟是看出来纪墨心中不定,总是怀疑旁人藏私。
    被言中心中所想,纪墨挠了挠脸颊,颇为不好意思,七情上脸,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藏事儿的人。
    好在纪姑姑也没怪罪的意思,笑着说了一句,就放他去学习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了功课,夜深人静的,很多事情又重头想起,纪墨想到纪姑姑所言,想到这个纪姓之后的种种,很是理解纪姑姑如今的境况。
    还真是复杂啊!
    脸上的表情都随之纠结了,纪家那么多人,是因着柳家而死,偏偏柳家如今又是皇家,这仇,提都不能提起了,他甚至都有些庆幸纪姑姑看开了没想着报仇,否则他们这一大一小,凭什么去推翻柳家的江山啊!
    再想到之前自己夸口要做天子剑什么的,如果早知道这些过往,那话就不能说,就算铸剑,也不能给柳家铸剑啊!
    但,若要遵循纪家的忠君,对逼死纪家那么多人的当今,忠还是不忠呢?
    太难了,似乎选什么都是错。
    姑姑能够坚持这么多年,也真是不容易。
    感同身受地想了想纪姑姑的立场,纪墨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她跟姑父没有子女了,便不用把这份纠结的感情留给子女去选择。
    又想到,自己大概是柳家给找到的纪家独苗,虽然还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的,但送过来安慰纪姑姑的意思肯定是有的,这一想,又觉得那柳仲钧做得也算不错,仁至义尽了?
    夜间匆匆一面,很多都没记得,但那个锦衣男人的气度风雅还是印象深刻的,能跟这样的人物匹配,没有毁容的纪姑姑又该是怎样的美好,而如今,却只能天天独坐佛堂,家不似家,这份仇,总还是在的。
    冤家宜解不宜结,但已经结了仇,又该怎么办?
    纪墨想到自己可能要把这份仇恨也继承了,整个人就不好了,他真的只想完成任务,不想那么多的,可想到纪姑姑,心中又是憋闷,几年相伴,人谁无情,怎能一点儿不为之忧心呢?
    次日晨起,纪墨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吃完饭拿着功课往外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飞快地跟目送他的纪姑姑抱了一下,头偏向一边儿,闷闷地说:姑姑,你不要怕,等我长大了,就带着你去外面住,只有我们,我养活你!
    纪姑姑少有跟纪墨如此亲近,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微微高举着,听到纪墨说话,才缓缓落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下,轻声:去吧,别让先生久等。
    看着纪墨飞快跑了,粗壮的丫鬟跟在他身后,膀大腰圆,把那小小的身影遮挡住了,她抬手摸了摸眼角,微湿,好久,她都不曾体会过流泪是怎样的感觉了,看到指尖湿润,眨了眨眼,总觉得眼中似有什么,让她都看不清东西了。
    扭头,跪在佛前,仰面观佛,慈悲眉目,嘴角含笑,让人的心也随之宽和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27章
    纪墨现在的功课还是以跟赵先生认字为主,这是个没有字典的年代,想要认字就要从一篇篇文章中学,哪怕不要求背诵,没有标点符号看文字也有点儿累,一不小心,就直接串行了。
    一个上午的学习完毕,用了饭之后就能去跟孔师傅学习了。
    以纪墨现在的年龄,孔师傅也没教太多,就让他认了认东西,从竖炉到铸剑所用的范,通常都是泥范,然后再是矿石,这就是个大课了。
    孔师傅每天的课不会占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大概就是两个小时左右,这里的计时跟纪墨所知的不同,他上个世界又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这会儿也就是估量着来,可能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矿石还没讲完。
    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靠墙的架子上,各种各样的矿石各放了一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都要从上面拿,中间的缝隙根本伸不进手去,孔师傅讲了两行的矿石,从产地到来源,再到这种矿石的优劣,铸剑时候的优劣,加多了会怎样,加少了会怎样,单独是怎样
    哪怕纪墨记得拿上纸笔过来记录,用的还是自制的炭笔,这长篇大论的笔记都来不及,这还是孔师傅看他在做记录,稍稍放慢了讲述的速度,否则还能更快一些。
    听到这样问,纪墨提起精神来,忙道:我都写下来了,回去会再复习的,明天师父考我,我肯定记得的。
    孔师傅也是识字的,他随意拿起一张纪墨的笔记来,看了看,炭笔跟铅笔差不多,除了总是掉渣之外,字还能写得小一些,就是颜色浅了些,又有纪墨写快了就会用简体字,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好多字都不认识的感觉。
    这个世界,是古代,却又不是纪墨所知的古代,文字还是有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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