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勾勒出一条线来,没有描绘眼仁儿,换了根笔,沾了那红色的颜料去涂抹嘴唇,鲜红的唇形是樱桃小嘴,有点儿古怪。
    纪墨看着很想笑,正常画个嘴不就行了吗?怎么弄成这样,好像是某种古代的仿妆一样,什么抓破美人脸,什么珍珠妆,都看不出来好看在哪里,get不到那个点上。
    几次去镇上,纪墨也是见过古代的女子都是怎样的妆容的,普通人尚且罢了,没有多少水粉钱,能够涂个脸蛋就算是不错了,富贵人家,那些经常往首饰铺胭脂铺里走的夫人小姐们,也涂红嘴唇,却也没见过这么标准的樱桃小嘴。
    伸手拿自己的指甲盖比了比,也就是大拇指甲盖的程度。
    啪一声,手背被拍了一下,李大爷训斥纪墨:别拿手碰!
    哦,没碰,我就是比量一下,这嘴,也太小了吧,比例都不对。
    虽然是灵魂画手,但耳濡目染的,也不是没见过好画作该是怎样的,更注重写实的纪墨其实是很欣赏素描写真的,线条啊,构图啊,他自己说不出来一二三四,但看哪个顺眼哪个好,还能说两句,最能议论一下的,大概就是比例了。
    脸大胳膊粗,腿细脖子长之类的,正常人都能看出这些问题来,再有五官的协调不协调,也是很容易判断的。
    你懂什么?!
    李大爷对这件事很认真,容不得纪墨瞎胡说,这种纸人,就是嘴越小越好,越红越好,要那么大嘴,血盆大口,吃什么啊!
    纸人还用考虑吃喝拉撒啊?纪墨撇嘴,竟会糊弄小孩儿。
    他以前就听李大爷说过,这些陪葬的纸人,烧的那些倒罢了,就是李大爷常做的最普通的那种,都是用来烧的,烧完了就到了阴间了,烧给谁,谁就是它的主人,听命于人那种。
    稍微值钱一些的就算是比较高级的能够陪葬的纸人了,大概也就跟秦始皇的兵马俑差不多,算是实体陪着到阴间,而因为纸人的人形,就会有孤魂野鬼的想要依附上去穿个外衣,免得被阴风吹散了,然而那就是个陷阱,一旦穿上了就是别人的奴仆了。
    档次再高一点儿的,大概就是现在这种了,肯定又有一套说辞。
    这话就是糊弄小孩儿吧,纪墨这样想着,却还掩饰不住好奇,想要知道会有怎样的不同。
    李大爷这时候已经涂抹完了童男,除了一对儿眼仁儿还没画,其他的,连眉心的红点都给点上了。
    把纸人挪下来,放到窗前的架子上阴干,再把那个童女挪上桌来,重新拿起黑笔描绘,童女的衣服就要新潮一些了,勾勒得稍微仔细一点儿,有些留白如同蕾丝花纹一样,看起来还不错。
    两条小辫子服服帖帖在胸前,不看五官,就感觉到了乖巧。
    师父,你画得真好!
    纪墨真心赞扬,他对画画实在是水平不高,李大爷一贯的表现也不怎么样,大片涂颜料,谁不会啊!
    现在,猛然见到这种类似蕾丝的花纹,那个惊艳啊,再看李大爷的眼神儿就是纯然的敬佩了,看不出来啊,老爷子还藏着一手。
    李大爷被夸得高兴,按捺住得意,把手头上的五官画完,眉毛稍微细一些弯一些,眼睛的轮廓大一些,同样的樱桃小嘴,同样空出眼仁儿没涂色,再收了笔,放到一旁阴干。
    大部分前期工作到此算是完成了,李大爷收拾着桌上的颜料,把没用完的都收好,毛笔分开洗了阴干,多余的纸张让纪墨卷起来先塞到了柜子底下,等确定不用添补了,就直接烧了。
    好好的纸,烧了做什么,留着下次再用呗,也不用这么长时间了。
    纪墨有那么点儿勤俭持家的属性,对李大爷这么浪费早就有些微词。
    这是能留的吗?也不嫌晦气。李大爷瞪着眼看他,生怕纪墨不按照自己的吩咐做事,又叮嘱了一句,你可别偷偷留着,让我发现了,把你的屁股打成两瓣。
    屁股本来就是两瓣的嘛!
    纪墨小声嘀咕着,把纸张塞好了,他对这次的纸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淡淡的臭味儿似乎总在鼻腔里转悠,摸上去似乎也有点儿没完全干透的洇湿感,总觉得放久了一定会发霉。
    东西收拾完之后就是讲解时间了,李大爷没有具体说那些纸张或者颜料是怎样做的,而是说了这种纸人的用途。
    两个是在院子里说的,一清早李大爷就在做纸人,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工了,到了现在,太阳已经出来了,温暖的阳光播撒在小院儿之中,屋子里那股湿冷气似乎也被一扫而空。
    咱们扎纸的一般都不做这种纸人。
    李大爷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然后就给纪墨讲了一段故事,说的时候,爷俩一人捏着一个窝窝头在啃,早上的饭都错过了,又不到中午吃饭的时间,先啃个窝窝头垫着。
    故事一向是聊斋系列的,比较玄奇,不是讲这种纸人的来历,比如说谁发明的之类的,而是说这种纸人的用途是用来拘魂的。
    纪墨总结了一下,按照李大爷的意思,他只会做三种纸人,最普通的档次就是要被火烧的那种,用好纸都觉得浪费,中档的是要陪葬的,就是那种能够诱骗孤魂野鬼进去居住然后被驱使的陷阱。
    最高档的就是现在这个半成品,可以主动把人的魂魄拘役进去,然后驱使其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当个探子什么的,大概就是这样。
    李大爷讲的就是战乱年间,十室九空时候的一个扎纸匠,弄出这种纸人来探路,天明歇息,天黑赶路,在纸人的帮忙下,避过了所有的兵灾匪祸,平平安安找到了宜居的地方。
    这个故事还比较新,纪墨以前也不曾听闻,头一回听,很认真,问:这纸人能说话?
    说什么说,都成魂儿了,能说什么?李大爷跟纪墨的思路总是对不上,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个问题。
    那纸人的胳膊腿儿能动?纪墨回想着,这种纸人制作出来的确是能看到双腿的,女童前后还多了一片纸,方便裙子着装,里头其实也是两条腿的,但纸做的,走路勉强了吧。
    而两条手臂也是同样的意思,垂在胸前的确是手,但没有关节,胳膊也动弹不了吧。
    李大爷白他一眼,咽下嘴里的窝头,喝了一口水:动什么动,你没见到做出来什么样子啊?
    那,它怎么给人指路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用手势,再有,它是怎么往前走的啊,那么厚的纸,风吹也飞不起来吧。
    纪墨挑出了故事中的关键,也是漏洞。
    李大爷哑然,他哪里知道,他又没用过,没好气地瞪纪墨:你小子怎么那么多问题,问问问,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听?
    纪墨一脸委屈,他就是老实听了才有这些问题啊!
    故事讲完了,李大爷的专业知识讲座也败光了兴致,本来还要再说点儿什么的,看着纪墨那个蠢样子,也完全不想说了,他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弟子,没点儿机灵劲儿。
    中午的时候爷俩吃了顿好的,等到晚饭时候,杨峰就来了,带了块儿酱牛肉过来,老远纪墨的小鼻子就闻到肉香了,围着前前后后地转悠,看着杨峰半点儿不认生地到厨房里忙活做饭的事情,那刀子使得,雪光一片,一会儿肉片就切得整整齐齐摆了盘。
    两瓶子小酒,李大爷和杨峰一人一瓶,纪墨坐在桌上,纯粹是个吃肉的,他还是原来那习惯,每吃一片之前都给李大爷挟一片,他吃得快,李大爷却要喝酒,慢几拍,一会儿李大爷碗里的牛肉就冒了尖,盘子里的肉却也没见少多少,纪墨贼精,生怕空了盘子不好看,隔着一片挟一片,两三圈下来,乍一看,似乎还没少多少。
    杨峰看出来,笑着夸赞李大爷找了个好徒弟,李大爷嫌弃地看了一眼碗里冒尖的牛肉片:行了行了,你自己吃,没吃过肉似的,亏了你了?
    这不是三姐夫么,也不是外人,不会见怪的,咱们吃得高兴,三姐夫看着也高兴啊!纪墨笑嘻嘻赞美杨峰。
    农家吃个牛肉可真是不容易,宰牛都是犯法的,一般人还真做不了这个活。
    高兴,当然高兴。杨峰又敬了李大爷一杯酒,笑着说,纪墨说得对,吃好喝好,您也是我大爷,跟晚辈吃肉喝酒,有什么遮着掩着的,咱们一家人嘛!
    杨峰不停地套着近乎,李大爷不接茬,喝酒喝,吃肉吃,就是不应声,酒足饭饱,就把纪墨赶下桌,让他去睡觉了,杨峰被叫到了一边儿,收了那两个纸人趁着夜色就走了。
    第10章
    纪墨睡得早,没见着那纸人的收尾工作,早上听到李大爷说纸人被带走了,还有点儿郁闷:师父,你是不是故意留着一手啊,都没让我看到那眼睛怎么画的。
    他性子直,想什么就直接说了,听得李大爷很想打他,想打就打,自己弟子,也没必要谦让,于是一大早,纪墨就挨了一巴掌,被赶去捡柴火了。
    古代的树木比人多,村人也没什么植树造林的心思,生怕农田不够的,南山上靠近村子这边儿的林木大的被砍了建房子,小的这些年砍柴劈木头的,也都渐渐秃了,再要捡柴火就要走远一点儿了。
    纪墨爱偷懒,爬山多累啊,还是个小土坡的山,也没什么好景色,爬上去还得走下来,来来回回,哪里比得上走平路方便快捷省体力啊,他脚下一转,就拐到了小林子那里去。
    他们和邻村的距离不算远,穿过小林子,再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邻村了,这边儿的林子如同屏障一样,隔开了两个村子,而这边儿的水土不好,林木都长得稀稀疏疏的,最粗的也就是几岁孩子的手臂粗细,若不是太过高直,恐怕最适合当柴火劈砍。
    大人不到这边儿,小孩子弄不了这树,日常没人到这里捡柴火,也就是纪墨了,宁可花时间在寻找上,也不愿意去山上多走两步。
    其实也没少走路,最开始翻开那些落叶还能看到些枯枝之类的,可能也不是太干枯,拿回去晒晒就好,说起来,村子里头,李大爷家算是个村头,每天的第一缕阳光绝对是先从李大爷家开始往后轮的,感觉上好像日照时间就会长点儿似的。
    把这些湿乎乎的柴火往院子一角平摊着,等太阳光晒几遍,就可以稍微归拢一下放到一角去,然后就可以当柴火用了。
    这也是家中有现成的干柴,不然凭着纪墨这样弄,怕是都没办法当天开火吃饭。
    林子靠近靠山村这边儿的地方已经被纪墨捡得差不多了,他不得不多走两步,往更远的地方翻找干柴。
    他的手上拿着一根柴火棍,不断翻起地上的树叶泥土之类的,碰到长枝就扒拉到一边儿,走的时候再把所有扒拉出来的归拢到一起,拿草绳捆巴捆巴,就可以扛起来带走了。
    一般来说,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能够往家扛柴火的,可是纪墨通常都是拖着走的,一路就跟拉着长尾巴似的,总会留出痕迹来,好在出了树林之后,地面就硬实多了,不那么容易被拖起什么来,最多带点儿干土回去。
    李大爷的日常活动少,见到纪墨拖着柴火回来,斜了他一眼,又是湿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哪里的。
    这孩子,除了对做纸人积极,其他时候简直懒得像头猪。
    纪墨把柴火散开之后,就直接洗手去了厨房,看到碗里扣着的窝窝头和几根小咸菜,嘿嘿乐着抓起来就吃。
    师父,师父,你吃了没?要不要再吃一口?
    好啊。
    李大爷随口应了,看到纪墨本来要把窝头往嘴里送的样子一僵,啊,你还没吃啊!
    他现在的饭量已经很大了,完全不是一个窝头能够填饱的,要分出去一口,他狠狠心,把窝头一掰两半,把大的那半递给了李大爷,师父,你快吃吧,不能饿着自己。
    那你呢?李大爷接过窝头,果然往嘴里送去,问的话毫无诚意,不是那种故意逗小孩子玩儿会把窝头还回来的样子。
    纪墨拿着自己那一小半往嘴里塞了一口,嘟哝着说:师父吃饱了才有我的啊!
    家庭地位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
    这几年,吃住用都是李大爷的,他这个当弟子的除了捡捡柴火,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其他的事情也都没沾手,这可真是享福了。
    如今村子里不知道多少人嫉妒纪墨这个弟子的位置,不久前还有黄家人说要把自家孩子送过来,纪墨见过那个孩子,是村长兄弟家的儿子的儿子,八岁的小子,看身材就很能打了。
    深感危机的纪墨觉得如果李大爷真的再收个弟子,说不得他这里就要开展男版宅斗了,没看李大爷对自己都还留着一手,若是那个新来的弟子会争宠,套走了李大爷的绝活,他这里怎么办?
    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能够回家,纪墨把卖乖讨巧的本事悄悄升级了一下。
    李大爷这半个窝头吃得窝心,所谓小事见人品,收弟子若是收了个白眼狼,倒霉的还是自己,如纪墨这样老实的就很好了。
    至于纪墨那点儿卖乖的小心思,作为受益者,他是完全不在乎的,教一个就够了,还想要让他养几个啊!
    也是李大爷以前没收过弟子,或者说他学这门手艺也没怎么受磨难,这才对纪墨非常宽松,若不然,不给端三年的洗脚水,谁教你一点儿真东西。
    这里面,还要多亏扎纸这门技术,大多数人觉得沾晦气,说不好就是鳏寡孤独的命,就是李大爷也对此颇为迷信,所以这个不那么热门的技艺,各方面的要求才会宽松一些。
    就好像那些不愁弟子的名门大派,从来不会给多么好的福利来吸引人,倒是那些不好找弟子的小门派,才会拼了命地给好处,希望留住人。
    李大爷已经接受纪墨这个弟子了,想着让他养老送终,待遇自然跟一般的弟子又不一样。
    心情好的李大爷中午的时候又给纪墨吃了肉,下午的时候还带着纪墨去了镇子上,也不干啥,就是乱逛,纪墨以前想要考察市场什么的,就爱做点儿研究,耗费时间看看扎纸生意如何什么的,其实就是找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盯着人家的大门看,看多少人进出,多少人买东西之类的。
    纪墨不敢把这些看出来的数据留在纸面上,他的经济条件也不具备纸笔这种装备,便把所有都记在脑子里,看在不知道的人眼中,如李大爷眼中,就是纪墨这孩子爱热闹,看人家人来人往都能看半天那种。
    乖巧的地方就在于看了也不胡乱要东西,免得大人买不起尴尬,他也就乐于带纪墨过来看看。
    他其实也是个爱热闹的人,然而在村子里跟人说不了几句话,倒是镇子上的何老纸,跟李大爷年龄差不多,还能多说几句。
    何老纸这里的生意也一般,卖着纸币字画,却没一点儿文人气质,何老纸的脸上似乎就写着猥、琐两个字,来光顾的人也没几个书生学子的,镇子上,这种人都算是稀缺资源,人往高处走,这年头读书写字的本来就不会是穷人,而学会了之后,来钱的路径多了,认识的人脉也广了,也会到更好的地方去,比如说县城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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