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溜出了门,去楼下等嘉辉。
    嘉辉遇见了小区里的熟人,拎着啤酒和雪碧,在路边跟人唠嗑。他非常健谈,且喜欢交际,嘉南完全不像他。
    等嘉辉聊完了,才发现女儿蹲在台阶上等他。
    “上楼啊,下来做什么?”
    嘉南不想上楼,眼睛望着小区门外的小推车,说:“想吃烤红薯。”
    嘉辉去给她买了一个。
    香喷喷的红薯装在纸袋子里,拿着有些烫手。嘉南分了大半边给嘉辉,两人边走边吃。
    “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除了成绩,嘉辉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聊。
    嘉南静了两秒,说:“这次月考没考好,名次可能要退。”
    “怎么搞的?”嘉辉表情严肃起来,“是不是跳舞耽误了学习?”
    嘉南被他问得心头一窒,她讨厌大人这种说话的语气。
    “跟跳舞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嘉南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有的课跟不上老师的节奏,集中不了注意力。”
    “那你要努力。”嘉辉搬出了万能金句。
    他没问她为什么会集中不了注意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嘉南的病在他看来不是病,厌食不是病,抑郁也不是病,那些都是可控的,只是不够努力而已。
    “你还在看医生?”嘉辉上次接到嘉南的电话时,正在进藏公路上,而嘉南在医院,他们只匆匆聊了几句。
    嘉辉说等他回来再说。
    如今见了面,话题同样很难进行下去。
    他们理解不了对方。
    从嘉南小时候开始,在她成长的年岁中,一直没有与父亲长久相处的记忆,他们之间不经意划下的沟壑越来越深,隔开了彼此。
    生疏像被刻在了骨子里,他们明明该是最亲近的人。
    嘉南让他买红薯是一种示好,但嘉辉并没有懂,他兀自陷入了女儿所说的自己生病了的愁苦中。
    他的神色把嘉南所有的话都堵住了。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让嘉南感觉到她是一个麻烦,正如夫妻俩离婚时那样。
    “你看病哪里来的钱?”嘉辉再次问。
    他也知道,如果嘉南长期去医院,那些生活费是远远不够的。
    邱红有腰伤,干不了重活,现在一家子人都要靠他养,他手头拮据。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我妈给的钱。”嘉南不想让嘉辉知道自己把打碗巷的房子租出去了。
    “你妈还算有点良心。”嘉辉说,“上楼吃饭了。”
    他手上点了根烟,逃避似的将这一页揭过。
    厨房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了,邱红解开围裙,把菜端上桌。嘉南过去帮忙,打了招呼,两人都不冷不热的。
    小志刚被嘉南惹哭过,愤怒地瞪着她。
    饭桌上,菜和碗筷都摆好了。
    小志挨着邱红座,嘉辉和嘉南父女俩在对面。嘉南碗里的饭是她自己盛的,嘉辉觉得少,又给她加了半勺。
    饭碗顿时满了,像座小山。
    “多吃点。”嘉辉总是这样说。
    嘉南盯着那碗饭,绷着脸。几分钟过去,碗里的饭不见少。
    邱红问她:“怎么不吃?是不是阿姨做的菜不合你胃口?”
    嘉南抬起头,说:“刚才吃烤红薯吃饱了。”
    “哪儿来的烤红薯?”邱红问。
    嘉南像是随口一说,“小区门口,爸买的。”
    邱红听说他们父女俩在外边吃独食,脸色不怎么好,小志直接哭嚎道:“我也要吃烤红薯!妈,我也要吃烤红薯!”
    邱红立即向嘉辉投去责备的目光,嘉辉感到心虚,讨好地笑着。
    嘉南无声旁观他们三人互动,筷子上夹着的饭掉落,藏在了餐巾纸底下。
    嘉辉忙着哄小志。
    他变魔术般掏出一盒巧克力给小志,故意逗他开心:“这个给你,姐姐没有,不给姐姐。”
    小孩子有种奇怪的攀比心,容易在比较中获得满足。别人没有的,他有了,那就破涕为笑。
    小志抱着巧克力,继续啃鸡腿,时不时咽一口雪碧,吃得津津有味。
    邱红脸色阴转晴,问嘉辉:“哪儿来的巧克力?”
    “刚才去超市买酒,就拿了一盒,小孩不都喜欢吃甜食么。”嘉辉说。
    “爸,”嘉南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入他们的闲谈当中,像个不速之客,她说,“我们学校要组织研学活动。”
    嘉辉听说过一中有研学活动,问:“去哪里?”
    “具体地点还不知道,学校还没公布,”嘉南说,“大概要在外面待一个星期,有老师带队。”
    嘉辉:“说没说要交多少钱?”
    嘉南:“听上一届学姐说,他们当时每个人交了一千五。自己还要开销,得两千往上。”
    “你们班同学都去吗?”嘉辉问。
    “嗯,”嘉南说,“他们都去。”
    餐桌上的气氛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嘉南成了最自如的那个,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
    她本可以不提这个事,或者私底下跟嘉辉提,她甚至可以不参加研学。
    但她坐在这里,一口一口吞咽着并不想吃的米饭,看另外三人其乐融融,就想要撕破这层和睦表象。
    嘉辉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个电话,对面说了长串的话之后,他表示:“我就过来,马上来。”
    好像是他一个朋友出了什么事。
    “爸爸现在有事要出去,”他停顿了几秒钟,对嘉南说,“钱过几天会打给你。”
    嘉辉急急忙忙走了,门一关,屋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嘉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她放下碗筷,跟邱红道别:“红姨,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邱红没有回话,阴沉着脸。
    嘉南起身,抓走了面前餐桌上她遗留的垃圾,邱红冲过来,擒住了她的手,从她手里抢走那几团纸巾。
    里面全是嘉南藏的米饭。
    在两人争执中,纸巾和饭被捏成了黏稠的白泥。
    “好啊,被我逮住了!”邱红像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爆发了:“你把自己饿成这副鬼样子,故意不吃饭,再花我们的钱跑去医院看病!我看你是真的有病!神经病!就该把你送去神经病医院!”
    邱红情绪激动,抓着那些饭往嘉南嘴里塞。
    带着鱼腥味的手指磕碰在嘉南的牙齿上,冷掉的米饭捅进她嘴里。
    邱红的体型比嘉南大了一圈不止,压制过来时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包。嘉南用尽全力才把她推开。
    嘉南一把冲进洗手间,反锁住门。
    拍门声和难听的咒骂接踵而至。
    她抄起墙角的拖把,朝门重重砸了一下,想让外面的人立刻闭嘴,然后蹲下开始大吐特吐,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许久,嘉南瘫坐在地上,摸出手机,把通讯录从上到下翻了一遍。
    她没找到可以来接她离开的人。
    近期的通话记录里,跟她联系最频繁的是她的租客。
    于是她拨通了陈纵的电话,嗓子里发出干涩难听的声音:“你能不能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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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台球室的生意不错,人很多,有几个老烟枪在场,屋内又不通风,弄得四处烟雾飘飘,乌烟瘴气。
    黑皮在收租钱,陈纵从旁边小酒馆过来,在门口接到了一个电话。
    “地址发我。”陈纵对那头的人说。
    “马上过来。”他甚至做出了保证。
    黑皮走近,问:“有急事?”
    陈纵点了下头,掏出自己的摩托车钥匙给黑皮,说:“今晚咱们换辆车,把你的车钥匙给我。”
    黑皮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只有一辆三轮车,还是二手淘来的,经常被他大伯借去收破烂,这几年被磕磕碰碰,仍顽强地没有报废。
    而现在,陈纵放着宝贝摩托不骑,要开他的破三轮。
    “你真要开?”黑皮再三确认,非常想不通,“为什么啊?”
    “去接个人。”陈纵轻描淡写地说。
    他想起那日凌晨,他载着嘉南去城西找人,她瑟缩在他后背,仿佛要被那些凛冽的风掀下去。
    黑皮把车钥匙给陈纵,“停在对面巷里。”
    他有些好奇,还特地跟着陈纵下楼了,百思不得其解,“我那辆三轮究竟有什么好啊?我怎么不知道?”
    “有棚。”陈纵说。
    避风。
    陈纵拉开铁皮门,发动车子,载着半车的废弃塑料瓶和一堆废铜烂铁,在春夜的街头,飞快地驶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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