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老先生一双小眼睛睁了睁,浮起一抹厌倦,叹息道:“是秦太太的朋友。徒儿,请她过来坐下。”
    道童拉开椅子。
    纤纤说:“谢谢。”
    她坐下,伸出一只手,放在手枕上。
    道童退在一边。
    梁老先生从不戴老花镜,他只眯着眼,低头不紧不慢地看了会儿——越看,脸色越差。
    手心纵横的纹路不停改变,不停重组又分离。
    他蓦地抬头,死死盯住对方。
    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笑,不皱眉,什么也没有。
    梁老先生心神大震,气息乱而急促:“你,你……”
    “没想到巫族还有后人。”纤纤轻轻开口,“太久没关注你们,以为绝迹雪原,便是死的差不多,同远古各族一样,灭绝于世——差点忘记,人类会迁徙。”
    梁老先生倏地站起来。
    道童见他神色骇然,额上有汗,不禁快步过来,“师父,怎么了?”
    可梁老先生说不出话,他只能死死瞪住面前的人。
    “你说你先祖在深海之下寻得天道。”女人美的清艳,声音宛如细雨轻风,“一千米是深海,一万米两万米也是深海——那个地方叫沉渊,深海十万米,远远超出人类所能勘测的极限。”
    梁老先生一动不动。
    纤纤收回手,神情平淡,“你怕什么?我与巫族无任何往来,又不会找你麻烦。与你提到的那位少主,有点缘分,过了今晚,便会恩怨两清。今日见你,借你金口一用,替我办两件小事。”
    梁老先生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嗓音莫名喑哑枯涩:“是,尊、尊上请吩咐。”
    纤纤回头,看向外面许多好奇窥探、假作忙碌的客人。
    她笑笑。
    “第一,你的下位客人,路先生。你告诉他,我是他女儿,五岁那年不幸走丢。随便提一句就好,主要是下面的话……”
    梁老先生呆住。
    他隐约记得有这样的事,震惊的点在于——她居然会投胎入凡,居然会有父母。
    “下面才是重点,你记牢。”
    纤纤斟酌片刻,慢声道来:“商场如战场,做生意可以狡猾,出尔反尔的人我见的多。可总得看人吧。有些人不是他能对付的,该怂就得怂。得罪不起,那就乖乖守规则、讲诚信,这样大家共赢。有抱负是好事,贪心不是。”
    这会儿功夫,梁老先生艰难地从灭顶的震撼中清醒,勉强挤出一抹僵笑,“您对路先生这般看重,实在是他毕生之福。”
    纤纤说:“我文采一般,你转告他的时候,润色一下——你们算命道士不最会说了吗?语气重些,叫他长记性。”
    梁老先生恭声道:“晚辈谨记在心。”
    道童听见他那须发皆白的老师父,对一名青春貌美的女孩自称晚辈,不由吓的一哆嗦。
    “跟我比什么不好,比作弊使诈——”纤纤自言自语说了句,看向老者,“这是最后的警告,他最好领情。”
    梁老先生连声称是。
    他沉默许久,心中着实困扰,便小心翼翼打探:“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与您而言,不过沧海一粟,俗世尘埃。您如此大能……何必介怀?”
    纤纤说:“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从没兴趣。无论身在哪里,我的目标,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
    梁老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什么?”
    纤纤:“不熟,才不告诉你。”
    梁老先生:“……”
    纤纤又往外瞧,见对屏风内谈话好奇的人更多,无数双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这边。
    她说:“等交代完路先生,你出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是什么命。你跟他们讲清楚。”
    梁老先生这下犯难,“您……是什么命?”
    纤纤深思,“该怎么说才能吓唬人呢?……你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她瞥向老者,“往玄乎的说。说我是招财猫命,类似这种。”
    梁老先生头上流下一滴冷汗。
    他揣测不透对方话中深意,视线落在会客名单上,灵光闪现。
    她是秦太太介绍来的,与秦太太的儿子育有一子,五年却无儿媳名分,她应该是希望自己替她美言几句。
    ——对,一定是这样。
    原来,苍天也会动情。
    于是,他带着壮士断腕的豪气,坚定道:“您尽管放心!”
    “你知道怎么说?”纤纤向他确认,“中心思想是我招财。”
    梁老先生斩钉截铁:“我懂。”
    纤纤点点头,往外走,“好,多谢。”
    她刚走,梁老先生像是被抽去全身的力气,瘫坐下去。
    道童大惊失色,急忙到他身边服侍,“师父,您还好吗?您为什么要听她的?招财猫命是什么命——”
    “招财命?”梁老先生喃喃,吐出一口气,“我活了一辈子,这是我听过的最谦虚的话。”
    道童奇道:“那她到底是什么命?”
    梁老先生被他扶着,又站起来,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穆。
    “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人世间……竟当真有超出规则之外的存在。”
    他低低说了句。忽然之间,那双沧桑、衰老的眼睛,绽放异样的夺目光彩,比任何光芒都炽烈。
    “什么命?天命!”
    道童‘呀’了声。
    屏风外有人听见他惊呼,一双双眼睛如雪亮的箭矢,纷纷射过来。
    梁老先生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对那抹倩影深深一揖,“有生之年,得见天颜,此生无憾!”
    道童说:“师父——”
    “拜啊。”他师父没抬头,“臭小子,快过来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道童:“……”
    他亦步亦趋地走过去,一肚子的问号,不敢问,只能听话地长拜不起。
    *
    纤纤从屏风后出去,一抬头,有些人已经别开目光,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行踪,还有些来不及收回视线的,被抓个正着。
    没人听见梁老先生对她说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一老一少向她的背影而拜。
    因此一室鸦雀无声。
    她无所谓,直接走向角落里一株栽在盆中的昙花。
    打开手提包,最里一层,有一枚小牙仙硬币,回国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
    纤纤望着昙花的枝叶,抬起手。
    “这是父亲最珍爱的花。”
    纤纤转头。
    说话的是秦太太,她脸色不太好,但依然雍容、高雅。
    纤纤问:“你见过它开花吗?”
    秦太太回答:“它是不会开花的,何况早过了季节。白小姐,别处的花任你观赏,只有这一株昙花——白小姐!”
    她已经伸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洁白的花朵从枝头绽放,先是第一朵,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花开无声。
    秦太太不可置信地盯着,惊诧之余,恍惚便看见了那一天的彩虹雨。
    她双手冰冷。
    身后传来喧嚷之声。
    “这盆百合怎么开了?这可是冬天!”
    “不止百合,花园里好多花都开了,这是异象啊!”
    “快去花园,金鱼都从水面跃出来了,相机带好……啧,没相机,手机也行!”
    百花逆花期盛放,尽显华美之色。
    池塘一侧,鱼跃龙门。
    转瞬间,客厅的人都急着往外去。又过一会儿,哄笑声起。
    他们都收到短信推送、浏览器新闻通知。就在前不久,秦家祖宅附近发生微震,因为影响太小,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觉。
    ……难怪家禽花草会有异动。
    即便如此,这仍旧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纤纤低头,凝视指尖一点晶莹的光。她将手伸进包,那点光芒很快被小牙仙硬币吞噬,消散不见。
    她看着秦太太,说:“是您安排我见梁老先生,现在见完了,您不去问问他么?”
    语毕,不等对方回应,朝正对花园的门走去。
    秦老爷子在那里。
    他回头,看见她,双手拄着拐杖。
    纤纤一步步走近,快到门口古董架,咯噔一声,财神像应声而倒,一锭金元宝顺势下坠。
    ——稳稳当当的,落进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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