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谦点点头。将叶生往床里挪了挪,空出个位置来,直直躺下。顺手拉过半幅被子。
    笑容可掬道。那便睡会儿。
    你。就不能放过我?叶生幽幽叹一声,对着如此耍赖的容谦倒真是有些不习惯。
    容谦正一手抱着他, 一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高山小筑的被子都是前几日新换的。被子面都是别人用来做衣服的云锻。摸起来又软又滑,还保暖。
    叶生本身就生病了没力气,被容谦这么箍着,着实出了一身的汗。
    只觉得热气扑面, 势必要将他惨白的脸捂得通红。
    容谦听了笑笑。越发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挤,直把他的脸贴在他胸口上。低着头,凑在他耳边呓语。还想跑吗?
    叶生听他胸口处的铿锵有力的心跳声。那股热气, 上了头,上了脸,直把自己烧成了小红虾。鼻子一通, 那氤氲在周围的冷桂香便扑鼻而来。不馥郁,清清冷冷淡淡的, 却让人忽视不了。仿佛自然烙在了内心深处,时不时冒出来,惹得他的心里酸,麻,痒,痛。痛完,哭完却又是满满的畅快和充实。
    叶生闭上眼睛,由着容谦抱着他,不想说话。他这是吃定了他了。
    还想跑?容谦笑笑。放在他额头上的手细细摩挲。片刻后,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
    容谦的脸自然是俊的。精致的五官,稍显稚嫩却足够出尘。眉毛如漆如墨,唇粉粉的,最漂亮的还是那双眼睛,淡然深邃,却往往因为平时里垂着的眉角,让人觉得他,清润俊秀,眉目宛然。
    只有当他认真盯着你的时候,比如现在。你才会发现平日里那个挺拔秀雅,目光清亮如水,温润沉静的少年是如此的盛气凌人。他的唇是那么的薄,抿着嘴唇的时候,眼里的凌厉尽显。像一只盯上了猎物,静待时机只雷霆一击的豹子。
    而现在,叶生就是他的猎物。
    可怜的猎物却看着他那漆黑冰凉的眼眸看得痴了。那是双蛊惑人心魄的眼睛。那双眼眸静若深渊,深渊里是逼仄到人打颤的森凉寒意。
    生儿。容谦的眼眸闪着流光,逸散着足以冰封千里的凛冽寒气。说出来的话却让叶生感受到那寒意后的熊熊烈火。
    若是你再想走,我便,我便,杀了你。
    最后的话说得又轻又软,像情人间的呓语,又想母亲在幼儿耳边的呢喃。如一片羽毛落在而上,轻轻,软软,说得却最是最残酷无情。
    你且试试。容谦微微一叹,面容一缓,那小小的梨涡像极了春日里摇曳的小花。左不过与你生死不休。
    容谦垂头,将头埋在叶生的脖间,再无了动静。唇冰冷,口伤人。这个骸得心弦萦绕的人却安稳地睡了过去。
    他很累了。昨日那蚀骨的痛,让他睡不着。今日里昏昏沉沉,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了罗桐做的好事。
    他匆忙梳洗,换了衣服便去拦他。与他斗智斗勇,摸中了他的心思才松了口气。
    直到方才,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他才觉心安。
    这个孩子太傻,傻傻得为了他煞费苦心,为他打算得不惜自己葬送自己的前程,可为什么就看不出呢?
    他之于自己,早已经变成了最不能失去的人。
    自己一生所求不多,若是连这个都没了。那往后,自己又该怎么活?
    空抱着一轮孤月,活得空寂冷漠,然后遥想当年吗?
    是遥想当年自己的日子过得多么温暖,舒适。遥想当年自己被需要着,有一颗小小的心永远包裹自己孤寂的灵魂。还是回味着,被小家伙捏脸后的感觉。告诉自己,曾经,也有人喜欢自己,付出一片真心,让自己心里冰封千里的积雪融化,从此沐浴在春日的温暖里,至此沉沦?
    不,这本来就是给他的,凭什么这些他珍视的东西要化为乌有?凭什么自己要活该活在那森冷可怖没有一丝乐趣和欢乐的黑暗里?
    他从没告诉过别人他怕冷。父王死去的那年雪地,他中了藤心毒后整宿整宿的寒冷刺骨,他回了容王府后,那明里暗里的轻视白眼。都留在他的记忆里,形成了让他刻骨铭心的梦魇。
    梦魇里,他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体透凉的容谦。他娘带他回去,解不了他的毒,更留不住父王唯一留给他们的容王府。无数的寒夜里,他穿上最厚实珍贵的皮裘也抵御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那森森的寒意一刻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坚强,要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要在别人怜悯冷漠恶毒的眼光里重振容王府,为父王报仇。
    于是他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当年父王乱世里征战杀伐的无上风华。他的心,也越来越冷。冷得让他忘记了当年父王抱着他,教他习文练舞时的温柔敦雅。
    他披着一副纯良无害的皮,在那夹缝里游弋取舍,直至变成了人人都要赞一声的容王世子,让所有人承认,容世子与昔日容王一样,他日必是前程似锦,容王府后继有人。
    可唯有自己知道,他与父王有最不同的区别。他的父王永远是个高山仰止的谦谦君子。而他的儿子,只有一颗冰冷的心,仅那唯一一颗心还是黑的。
    他的父王当年能够拱手让佳人,让自己最爱的女人寻找自己的归宿。自己留下苦楚强颜欢笑。而自己,却穷尽手段心计也要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只为留下心底最后一丝自己渴望眷念的温暖。
    他该庆幸怀里这孩子心肠还是不够硬,否则,否则,鱼死网破。便是死,也要让他埋在自己家山头。
    左不过与你不死不休。生儿,我认真的。
    容谦睡了,睡得沉稳,睡梦里,在叶生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了嘴角。在那嘴角处,又绽放了一朵轻轻摇曳的小花。
    怕是,死了也不休。叶生喃喃。反手抚了抚他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微微抖颤,眼里氤氲的水汽,盖住了那碧波春水,变得迷离又朦胧。
    那含烟目最终闭上了,闻着让他无处躲藏的冷桂清香彻底死了心。
    容谦啊容谦,这一世,可莫要怪我赖上了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真要闹得个上穷碧落下黄泉才好。
    只希望,这次,别再是恨了。
    叶生这几天过得忒不舒心。
    他知道罗桐现在心虚躲自己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肯定不会再让自己去梅花小筑读书了,他当然乐得自在。
    可眼前这只是在干嘛?他为什么还出现在这里,还游手好闲粘着自己不放?叶生怒了。怒了的叶生一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你为什么不下去上课?
    叶生第三十二次拍桌子质问在一旁喝茶的容谦。
    我不是与你说了。我已然过了考核,无需上课。容谦哭笑不得,看着叶生怒着脸又写歪了一笔。
    那你往常怎么去得那么勤?如今说不去就不去了?骗我玩儿呢。叶生看着写毁的字帖,笔一摔,瞪了容谦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活泛泛地诉说着主人的委屈。
    我不是与你说了?往常罗桐不在,我要管着那偌大的书院。如今罗桐回来了,他还没甩手不干了,我自然就清闲了?刚好回来陪你,你不愿意?容谦也不恼,仍旧温温吞吞地回他,最后那句你不愿意,还特意高了一声,颇有一番,你敢说不愿意就试试。的架势。
    叶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自然是不敢说的。于是,遇怂则嘚瑟,遇强则怂的叶生,憋了半天只得红了个脸,极小声地回了句。愿意。
    既然愿意,那便继续练字啊。容谦颇满意叶生的识趣,老神神在在地在那里喝了口茶,淡然说道。
    可你也不能,不能这么游手好闲啊。叶生委屈。
    他真的没有事情吗?为什么他病好后就觉得容谦不是容谦了?
    罗桐虽不教他了,却让云青给他搬了两书箱的书来。罗院长珍藏版的那种。密密麻麻的馆阁体批注,叶生看着都眼晕。
    送过来的云青还振振有词。我家大人说。他与您有缘无分,教不了您,可这些书您却是需要读的。
    叶生听得直撇嘴。教都不教了,还闲得要来管这闲事。彼此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我家大人说了,让您别撇嘴。您虽说是少有的聪明,却不安分。若是不读些纲常,明白些道理。怕您以后跑偏了。这书是借给您看的,过两个月,云青自来换一次。我家大人说,容公子定然知道该怎么教你读书。云青看叶生的不情不愿的样子,仍旧斯斯文文,无论何时都是正正经经的。
    正经得让陈三儿心痒痒。
    云青,你姓什么?陈三儿在旁边忽然插了一嘴,没头没脑地问云青。
    云青是罗家的家生子,随了我家大人的姓,自然姓罗了。说着云青还稍微抬了抬下巴,八九岁的小身板非要装成大人模样,站姿里都透着身为罗家人的骄矜。
    姓罗啊。陈三儿笑笑,对他的骄矜视若不见,低着头,弯着腰和善里带着揶揄问云青。那到底,你是你家大人家的,还是你家大人是你家的?
    自然,自然。我是我家大人家的。云青一紧张便红了脸。到底还是个孩子,被陈三儿说着说着就绕了头。
    既然你是你家大人的。那你家大人又怎会是你家的?你又怎能说你家大人你家大人的?陈三儿憋着笑,看这八九岁的孩子在那儿抓耳挠腮。
    罗桐这个书童着实不聪明。眼见着叶生已经笑得肚子疼了,他还没明白过来。
    他家大人是谁的关你什么事?莫不是你也想变他家的?一旁端坐的容谦慢悠悠地起来抱着叶生给他揉揉肚子,淡淡地看了眼唯恐天下不乱的陈三儿。
    该认怂时绝对不逞强的陈三儿立马收了声。对着容谦献殷勤。哎呦,哪能呢。容公子,您又不是不知我家公子多喜欢我。谁变他家的我也不能变啊,是不是啊公子?
    陈三儿对着叶生拼命眨眼。见证主仆情深的时候到了。
    你喜欢他?叶生还未发声,耳边就是幽幽的声音。
    额,不,哪能呢。他又没你俊。叶生讪笑一声,面不改色地拍马屁。
    开玩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容谦哇。同样怂包的叶生对着该配合的陈三儿视而不见。
    嗯。容谦点点头,揉了肚子,将叶生放回椅子上,再慢悠悠踱回去喝茶。
    他是很满意这个答案的。
    满意的容谦坐了下来,看了眼站在那儿挤眉弄眼一脸苦大深仇盯着叶生的陈三儿,再看看焦头烂额,还没弄明白弯弯绕绕的云青。
    一挥手,想让他们俩都滚蛋。
    云青你出来多久了?容谦喝了口茶。
    片刻间,云青一愣,忙不迭地行礼告辞。多谢公子提醒,云青这就回去。他家大人有交代,出去一炷香的时间是需要报备的。如今一炷香可马上要过了。
    公子,我去送送云青。陈三儿又不是云青那种榆木疙瘩,不用察言观色他就知道容世子这是要放他一马。自然溜得快。
    呵呵,叶生这马屁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这国是救了,书却还是留在了高山小筑里。叶生倒也看的坦然,知道这书是一定要读的,也不扭捏,蹲在地上就与他们大眼对小眼。
    你这样看它们,它们就会让你记住?容谦看了叶生蹲在那书旁边的样子,差点没忍住一口水喷出来。
    想什么呢。叶生白了他一眼。我看看都有些什么书,从哪本开始呀。
    那你看了,知道你左手边,对你拿的这本写什么的?容谦笑笑,抚了抚额。觉得养孩子还真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不知。叶生挠了挠头。小手一勾,将梳好的头发勾散出了几根发丝来。
    容谦看着眸色一暗。他真的是太喜欢叶生这样生动又调皮的小动作了。
    不知,你觉得谁知道呢?容谦笑笑,仍旧端着个架子在那儿悠哉游哉喝茶。
    你呀。叶生不假思索。歪着脑袋,他总觉得容谦现在在窃喜?
    好,你虽愚钝,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容谦点点头,将手里的茶杯一放就走来帮着叶生挑拣书。
    你接受什么了?叶生一愣,大眼睛忽闪着,下意识地就按住容谦的手。
    他不傻的好吗?他只是在容谦面前脑袋容易不灵光。
    教你读书呀。容谦将那按在他手背的小手反握住,放在唇边。两瓣凉凉的嘴唇贴在他手背上,吹一口热气。
    快别闹了。叶生手上一痒,忙不迭地就要收回来,却被容谦紧紧抓在手里。
    谁闹了。我教你不还是绰绰有余?容谦一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快速翻检查看罗桐送来的书。
    这些书让你两个月看完倒是难为你了。仅那本《易》你就得看上两个月。容谦看得直皱眉。
    啊?那怎么办?叶生被这句话瞬间转移了注意力,苦着脸看着容谦。
    能怎么办?多少东西,你想学,我自教你是了。容谦放下书,伸出手将他皱着的眉头慢慢抚平,说得心平气和,风轻云淡。
    我慢慢教,你慢慢学。那么多的时候,急什么。
    叶生觉得从那时起,容谦好像就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门。
    他白日起来练字,容谦就坐在一旁看书。写完了就要拿与他看。
    这个撇,太丑了。容谦看着叶生刚临摹的字直皱眉。他的字体太丑了。容谦说他运笔方式不对,握着他的手亲手教他。
    有时候,叶生写字不注意,将墨滴淋得到处都是,那小手漆黑的容谦也不嫌弃。
    只拿帕子帮他擦干,练完了字与他一同去净手。
    叶生练字练累了开始看书时,容谦才开始在书案让写字。一丝不苟,待到他写完了就开始抽查。
    一点懒都不得让他偷。时不时的还要让他坐正,免得坐姿不对影响形体。
    总之,叶生这几天别扭极了。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何容谦如今会变得,这么,这么温柔,耐心。
    耐心到让他不忍苟同的地步。
    容谦哇。你就没有什么正事做?叶生第三十三次拍了桌子。
    谁说我没有正事的?容谦抽了他手里的笔,第不知多少次耐心细致地将他脸上的黑墨擦干净。
    那你去做哇。老盯着自己做什么。叶生都要被他折磨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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