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好啊,自己又不是未经历过。叶生腹诽,却是不敢说出来。
    你们,你们都是有目的的,坏。叶生更是委屈了,想想那些种种,真是伤心伤到了肝肠胃肺去。
    目的?云王双眸一眯,透着丝精光颇为玩味地顶着叶生了半晌。
    你今年多大了?
    六岁。叶生缩了缩脖子,觉得这个人真是难以揣摩。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最好。
    六岁。生儿,你可知道什么叫生不由己,活不由己,罪,不由己?云王的声音很好听,仿若寂寥无人的幽谷奏起的洞箫,不见得多美妙,却淸泠入骨。
    人生而有命,你打从谁的肚皮里出来难道可以选择?既生不由己,有人生来便是世子譬如你,有人生而为乞丐,譬如各个小巷子里遍地可数的孤儿,难道他们能活得像你一般锦衣玉食?再者,露宿街头的乞丐能为了争一口饭食丢掉性命,你难道说,他们如此就该死?既如此,没有那口饭会被饿死,有了那口饭便该死,或者他们为了那口饭中途已然丢掉了性命。你说,他们横竖都是死,活着便是有罪?
    丢掉你那生而尊贵的想法,乞丐活着不容易,你就容易了?若有一日你被逼至绝境,若是连活着的目的都没有,你怕是连乞丐都不如。云王眼里泛着笑,那笑意里却寒光闪烁。
    六岁了,能看透那么多,不简单。既为你父,我便教与你。生儿,我不知你自下山后看清了多少,唯有一点要记住,自你下山起,再没有人把你当做孩子。包括,你那师兄。
    云王说的柔软,轻声细语地娓娓动听。可在叶生耳中却不啻惊雷。
    他不知从前自己有没有听过这番话,若是听过也定然没有听懂。否则,否则自己也不会真如他所说般,混混沌沌度日,到头来不如一个争食的乞丐。
    别人对你有目的,说明你还尚有价值。若是你失去了价值。那人垂下了眼眸。
    撞上了叶生惊惧的眼神。叶生已然面如土色,缩着身子抽搐着。
    抱歉,我太直白了。云王看他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蓦地一软。
    那双眼睛太像了,他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再说什么了。
    好在他足够聪明。
    那人叹口气,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看他身子猛然一僵,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父王先回去了。那人说着,缓缓而去。
    待走到了门口,驻了足。夜已擦黑,那人身上的白袍上的金丝边闪着冷光,那人回首看着贵妃榻的小人,轻启朱口,似呢喃自语,又似对叶生说。人都是有心的啊,局里局外,谁又能说舍弃就舍弃呢?,活得难,何尝不是难得活?
    叶生茫然地看着那离去的身影失神。人都是有心的,不会说舍弃便舍弃,那为何?自己上一世众叛亲离?自己被关在忘忧宫里那么久,没人来救自己?自己在绝望里独自苟活,无一丝希望。
    其实是怨恨的吧,叶生想。自己被当做一枚弃子。恨他们对自己那么好却说抛掉就抛掉。所以自己重生后那么惧怕那些自以为虚假的善意,唯有对早早被自己害惨了的师兄报以绝对的真心。
    叶生空洞的眼睛流着泪,呆呆地跪坐在贵妃榻上。
    可这些能怪谁呢?自己糊糊涂涂变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母妃穷尽心力也将他扶不到那个位置去。容谦被自己害得永远站不起来。若说有负于人,那也是自己负了别人。若说怨言,那也只能怨自己。
    冥冥之中,上天让他重活一生竟是让他赎罪来的。
    叶生咬紧牙,狠狠地用袖子抹了把泪。既是赎罪,又何妨别人怀了什么样的目的来?
    反是欠别人的,还了就是了。
    屋外竹叶萧萧,归憩的鸟儿安静下来,倒显得那清脆的童音在空寂的黑夜里寥寥落落。
    公公,掌灯。叶生哭够了,方想起来自己方才对着陈三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来。他就算只是奴才,却是一心一意为着他,自己这么喜怒无常,苦得却是像他这样的身边人。
    门嘎吱一声开了来。叶生忙不迭地去看,举着烛台进来的却是张嬷嬷。
    公公今日不知怎地惹了世子,现在不敢见您,世子且担待一些,原谅他则个。张嬷嬷举着烛台,有条不紊地把各个角落的蜡烛点亮。却在这屏风里放了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烛有烟,熏眼睛。世子用这个。嬷嬷恭敬站在他身旁,贴着他耳朵与他说话。
    烛光闪闪,叶生只觉得嬷嬷身上温暖极了。
    嬷嬷。叶生撇撇嘴。伸手一抱,便抱住了嬷嬷。头颇为亲昵地靠着嬷嬷的腰蹭了蹭。
    嬷嬷替我陪个不是吧。生儿不是故意的。叶生闷闷道,闻着嬷嬷身上的皂荚味觉得特别安心。
    不知怎么回事,他重生后便喜欢抱着别人,还要蹭蹭才觉安心。师兄是,师父是,如今嬷嬷也是。
    张嬷嬷看着叶生像个求奶吃的小崽子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公公怎会生世子的气?做奴才的,便是遇上那些刁蛮的主子都得受着,何况世子敦厚善良?公公只怕他惹了世子不开心,莫哭花了脸。哭花了,这漂亮的脸就不好看了。
    叶生听了脸一阵红。知是嬷嬷哄他也不多言,只腼腆地笑笑,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月辉疏淡,竹香院被满院的橙黄色烛火填满,颇有些灯火辉映的样子。那头,叶生累坏了睡得香甜。这头,有人看着那澄明的暖光咬牙切齿。
    第13章 王妃
    含桃院里的下人都知道王妃主子心情不好。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便是如此,也能听到内室里时不时传出的尖叫。
    他真的去了竹香院?你没骗我?内室里有人扭曲着一张脸,姣好的翠羽眉如今挤成一团成了两个丑陋的毛毛虫。
    那人一身织金罗红底琵琶裙。身姿婀娜高挑,头挽灵蛇髻,配上金凤展翅赤金簪。白皙的瓜子脸上,柳叶眉配上樱桃口,标准的美人脸。可惜脸上的戾气冲天,生生破坏了美人的美感。本是横波目的眼睛里怒火中烧,深深的怨怼极近凝成实质。
    世子回府,王爷若是不露面也说不过去啊。王妃您还是莫多想了。气大伤身啊。一旁的刘嬷嬷担心坏了,一个劲地给赵敏玉顺气。
    莫多想,你让我莫多想?他明明知道我在侧门给那野种下马威,平白地让李正那老东西去开正门。这让我怎么不多想?赵敏玉手里狠狠地撕扯着手帕。她就是气不过,那个野种,明明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偏偏不得不养回来,可养归养。那可是他们孩儿的爵位啊,凭甚要给他?
    我嫁与他十五年,可你数数,他与我待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我们自己的孩子他心冷着死活不放回来,可那个狐媚子生的,他倒是眼巴巴地去看了。他就是还惦记着那个狐媚子。嬷嬷啊,你说,我这日子该怎么过啊。赵敏玉嘤嘤地哭了起来,粉妆哭花了脸,活像个疯婆子。
    她嫁与他十五载,他便没有用正眼瞧过她,她知道自己夺不过那人,只求好好在王府里好好做个女主人,有一天他累了,好歹有个家。可当年他们逼着自己隐瞒这个孩子的身世就算了,这些年那孩子不在自己边上,眼不见心不烦,她也习惯了。凭什么他要回来?回来了还抢着云王世子的身份。那是她留给远在天边被他狠心藏起来的孩子的啊。
    柳嬷嬷是王妃的陪嫁嬷嬷,打小就伺候着她,自是知道她想的啥。可十五年,十五年都捂不化的心,王妃还是如此执求,苦得不是自己?玉姐儿,奴婢本不该多说,可实在是看不得您伤心的样子啊。王爷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若说他对那,那位的孩子好一些,也有可能。可,玉姐儿真得觉得这爵位就是好东西?皇上盯着咱们,那个也关注我们,咱们的世子要真的回来了,可能好好过?要我说,王爷把我们世子放在外边才是真正对他好。
    说到底,自己家的那位爷,除了王妃倒是其他方面都是处理的妥妥帖帖,一旦涉及到这颗心啊,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喽。
    柳嬷嬷就算把这些看在眼里也不敢提点王妃。不死心也好,省得往后死了心,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赵敏玉哭了好一会儿也是累了,渐渐收了声,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你说,那个狐媚子害得他还不够吗?他当年,是何等夺人眼的风华?如今待在云王府里,门都不出。嬷嬷,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他每月只来我房里一次,我这好不容易怀上了第二个,我该怎么办啊嬷嬷?赵敏玉耸着肩,帕子捂在脸上不停地啜泣着。
    什么?玉姐儿?你又?柳嬷嬷一阵心惊,随即了然。试探问道,怕是有两三个月了?怨不得你这俩个月免了请安脉。想了想,又赶忙替她拭了泪。玉姐儿,安胎要紧,可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听奴婢的,咱们先养好身子,先把胎稳了。啊。
    嬷嬷啊,这个孩子,可不能再告诉了王爷。您帮着我,帮着我。赵敏玉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嘴张了张再无了声音。她何尝不记得十四年前?自己怀胎十月的种,辛辛苦苦生下来后,那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就给她判了死刑。
    玉儿往后还是莫再要孩子了,便是生出来也无甚好期待的。
    是啊,因为母亲不是她,不是他日思夜想寤寐思服的人。不是她的孩子他不屑一顾,是她的孩子,就算不是自己的骨肉他也视若珍宝,这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冷心肠的人啊。
    赵敏玉只觉得身子阵阵发凉,那个人把所有的心都给了那个女人,便是连他的枕边人他也不愿意施舍哪怕一分一毫。
    玉姐儿,奴才懂。您且放着心吧,往后的食膳,咱们悄悄地在含桃院做,咱们瞒住王爷,到时候肚子真正显怀了他也没辙。柳嬷嬷一阵心痛,抱着她主子也抹了抹泪来。
    王爷绝情如斯,偏偏要为王妃负责,可这没有一点情谊的负责,对一个依仗他的女人来说有什么用?王妃这几年人前看着光鲜,云王府的侍妾十几年前是几个,如今也是几个,她们跟守了活寡一样,除了过年再也见不到王爷。别人都说王妃独得宠爱,可事实呢?连个孩子,王爷都不给王妃。王爷每月出来那多看的王妃几面也是王妃的父亲赵老将军求来的。王妃,和那如花的年龄抬进来后守了十几年活寡的侍妾们又有何不同?
    女人啊,都是命。嫁入这冷血无情的帝王家,本身就是残忍。
    骗我为了肚里的孩子还不能弄死那小野种。赵敏玉恶毒地想着。若不是自己这时候不能吸引王爷的注意力,那个小野种被放到这云王府里,她不磋磨他一番,她有怎么甘心?
    怕是您也没那个能耐,柳嬷嬷叹了口气,却是不敢拆穿主子。那位厉害如斯,从没对自家王妃下手是不屑与她抢什么,看她能有恃无恐地把自己亲儿子放在这王府,那也必能保他安全无虞。况且,王爷的手段怕是王妃还没见识过,若是真正见到了,只怕王妃连这些心思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王妃除了得不到那人的心,却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明知不可得儿强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痴男怨女的那些事啊,谁又能说得尽?
    一夜无梦,叶生睡得沉极了,待到醒来才发觉太阳早就晒了屁股。叶生看着日头老高了,索性就直接赖在了床上不动弹。阳光穿过纱窗,穿过竹帘,投下斑驳的暗影在那北面的墙壁上。叶生的眼睛跟着那小小的暗影晃啊晃,不经意间看到了博古架上的梅瓶里插的鲜艳欲滴的糖葫芦。
    叶生眼睛一亮,鞋都顾不得穿,蹬蹬瞪地跑过去准备拿。奈何插得太高,叶生小小的身子蹦了又蹦就是够不着。无奈,抽了抽鼻子,大喊道。陈三儿,给本世子出来。
    世子,您叫我?陈三儿从门后出来,挠着头腼腆地笑。看着这还没他一半高的小孩子虎着脸嘟着嘴掐着腰地一脸傲娇样笑得更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是奴才,自记事起便是奴才,从没人告诉他奴才应该有什么样子,可奴才们都知道,能有什么样子?奴样呗!主子想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主子说一句,学狗叫,他就不能学猫叫。可到底有没有主子意识到,他们不是猫,不是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该是没有的,陈三儿想。陈三还记得自己被卖到宫里的第二个年头,他应该与世子现在的年龄一般大吧。每天早晨,主子们陆续起床后,下人把一个个恭桶送来给他们刷。
    那个是陈贵人的,这个是李婕妤的。那个是赵美人的。赵美人脾气不好,一定要刷的干干净净刷完还要用干净的水泡几遍直到没有异味为止。
    陈三儿年龄小小,嘴巴甜,总管陈公公还因为他长得漂亮收了他当干儿子。因此,陈三儿从没被派去洗赵美人的马桶。可他见过。那个孩子看着比他大了两岁,到底几岁没人知道。他前几天和他一样还叫着陈公干爹,却在一夜之间惹了祸端。当他的头被塞进满是污物的恭桶里时,自己被陈公公掐着腰捏着脸,要他认真的看。
    赵美人说了,恭桶上全是水,恶心死了。你们好好给他洗洗脑子,让他长点教训。他干爹嫌弃着捂着鼻子站在旁边,说些诛心的话。
    他是知道为什么的,他前日里给陈公公倒洗脚水,看着那个孩子赤,裸裸地跪在陈公公的面前,不住地求饶。随后是陈公公意兴阑珊的声音。不愿意便下去吧,平白地浪费别人时间。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看来啊,是我太娇惯你们了。
    他斜倚在门外,看着那孩子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慌忙地跑了出来。看到他还唾了他一口。呸,贱货。
    那时他便知道了,干儿子是什么意思了。
    可知道有什么用呢?要么像他一样,被憋在恭桶里,要么不像他一样,好好当陈公公的干儿子。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区别,在这里从没人把他们当人看待过。
    那个孩子死了,寒冬腊月天,他受不了身上那臭味投了井,下去后再也没上来过。
    元光六年,他在宫里待了六个年头。随后听了诏令去往那太虚山当个管事公公。别的公公都在唏嘘,陈公公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去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不是可惜了?
    可能怎么办呢?他已经受够了这个地方,他要走,即便前程未卜,可至少那里,没人会觊觎他的一切。
    陈三儿仍旧姓陈,他待在宫里几年早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只记得还在家那时候,他冷得受不住,阿娘把他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叫他三儿乖,不怕啊,娘儿抱着你。
    现在,他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或许相同,又或许不同。眼前的这个娃娃,会与他纠结地想吃几个糖葫芦,会用他的小手往他脸上捏,会在骂了他之后与他赔不是。
    他知道,还有与他一样的奴才,在不知哪个角落里被践踏,被磋磨。他应该感到幸运不是吗?兜兜转转,这个主子给了他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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