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将领命退下,木兰又开始处理起了公务。
    而另一边,抢了驴子、衣服、食物和水的花雄正往平城而去。
    统万城距离平城不是很远,但也不算太近,花雄这一路走得不算顺利。等他到了平城,时间早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而赫连皇后叛国的消息早在两个半月之前就传回了平城,传进了拓跋焘的耳朵里。
    不用说,拓跋焘震怒不已。他立刻集结重兵,打算去攻打统万城,并抓回怀有身孕的赫连珠。被软禁在平城的夏国宗室们则是瑟瑟发抖,每时每刻每天都尽可能无声地活着,只怕自己喘气儿喘大声了会被拓跋焘记起然后被拖去砍了脑袋。
    花雄到平城的时候,正好赶上拓跋浑决定两天后御驾亲征统万城。花雄来不及多想,立刻自报家门求见可汗。拓跋焘一听这求见之人是那个背叛者花木的亲弟弟,当即就扬了一桌子的书简,咬着后槽牙喃喃自语道:“花木、这又是你的计策吗?!”
    花雄找上拓跋焘哪里是什么计策?他不过是怨恨自己的阿姊竟不顾姐弟之情,不好好待他也就算了,还命人把他丢出城外,终身禁止他再入统万城内。
    好哇,你不仁莫怪我不义!花雄一心想要报复对自己置之不理、不仁不义的木兰,接着他立刻就想到了可汗。
    他要去告诉可汗!花木其实是花木兰!花木兰其实是个女人!他没有什么阿兄!替父从军的是他阿姊!
    一想到木兰被人发现了女儿身,自此被剥夺了所有权利,继而众叛亲离,花雄心中不提有多么畅快了。也因此即便这一路实在艰难困苦,他依旧撑了下来,跪到了拓跋焘的面前。
    “——你是花木的弟弟?”
    拓跋焘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一点儿隐隐的嘶哑。花雄知道可汗必定是为赫连皇后背叛之事头痛不已、愤恨难当,顿时心中一喜,立刻抬头道:“回可汗!正是!我是花木……不,是花木兰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花木兰……”
    从齿缝里挤出几个音节,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咬碎在自己的唇齿之间,拓跋焘捏着桌子的一角,险些把桌角给捏成齑粉。
    “是的可汗!花木兰其实是女子!当初她与我阿娘拿了要给我阿爷的军帖,跑来了平城大营,代替我阿爷从了军!没有人知道她是女人!她骗了所有人!!”
    拓跋焘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眼神瞧着面上若有得色的花雄——这人是不是觉得他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足以毁掉花木兰的秘密?
    呵呵,如果是半年……不,四个月前他能掌握这个秘密,他必定也会认为这是一个控制“花木”最好的秘密。可现在……
    平民百姓也就算了,王公贵族里谁不知道那个名震天下的“花木”其实是女儿家!?
    探子甚至来报说:平民百姓、尤其是女性听闻那个帮助夏国复国的英武将军是女性之后大吃一惊,接着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在刘宋,女儿家效仿木兰,掀起了一场“易服运动”,女子们不分老幼,纷纷穿起了胡服、裤裙与裤装,总之就是怎么方便怎么舒服怎么来。
    刘宋文人气得个个发抖,说是反了天了!女儿家没有女儿家的模样,如此一来阴阳颠倒、牝鸡司晨,怕是世道即将倾覆!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把衣装不够有“女儿样”的女子处以私刑的事情发生。
    但刘宋的女儿家们并没有被私刑、被文人的口水给吓怕了。越是有人想用私刑对待他们认为不够乖顺的女子,越是有更多的女子开始了反抗。
    从高门开始,在女冠子们的帮助之下,许多女子逃往了长安,并在长安工作生活、生根发芽。
    “花木”是北魏叛徒,哪怕她的女儿身证明了她私奔的罪名是莫须有的罪过,在她帮着赫连珠复国之后,花木兰还是成了叛徒的代名词。
    花木兰虽是北魏叛徒,在女子们的心中却不仅仅是个叛徒。北魏的宗室女不敢像刘宋女子那般大张旗鼓地改变,且鲜卑女子本身在社会中的地位就要比刘宋女子在社会中的地位要高些。不论是穿胡服还是练弓马,这些都是鲜卑宗室女过去便被允许从事的活动。
    只是过去的宗室女并不热衷于弓马,太过喜爱弓马的宗室女也会被周边的人规劝,因此宗室女里并无太过沉迷于弓马的女子。
    现在可好,宗室女们嘴上不敢说什么、面上也不敢表露出,私底下却越来越多地舞刀弄剑。甚至有宗室女说自己想做将军,自己若是去做将军,必是不会比那些男子差的。
    拓跋焘不是刘宋文人,不会说什么“反了天了!”。可朝堂上下受刘宋影响或是有汉族血统的一些文官真是天天都为女子们的“男人化”急白了头发,急秃了脑袋。
    这些官员经常大声唾骂受了花木兰影响的女子们都是对北魏不忠,可女子们照样我行我素,时不时还能听见有女子嘲笑这些官员说:“你一个刘宋降将为何不说自己对刘宋不忠,只因女子效仿那花木兰便骂女子是北魏叛徒?”
    拓跋焘哪里有心情去搀和这些破事?他一面写招降书给赫连珠,同意给夏国宗亲更好的待遇,又劝血脉亲人都在自己手上的赫连珠好自为之。一面又要防着动作频频的刘宋、日益壮大的拓跋浑以及休养生息的柔然,在不削减边关兵力的同时于平城集结重兵。
    待到最近拓跋焘才发现花木兰是女人这件事的影响力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巨大——人们不光把花木兰这个女人当奇葩来感叹,更有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花木兰的影响。
    崇拜花木兰的人远比辱骂花木兰的人多,觉得“花木兰一个女人都能做到的事我一个男人如何会做不到”的人更多。
    事到如今,花雄再来说花木兰是个女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花木兰在人心中的地位高低早已无关她的性别是男是女。
    再者……
    这花雄说花木兰当年是替父从军?那花木兰她父亲为什么不从军?让女儿顶替自己去从军,这不光是逃兵之罪,还是欺君之罪。
    这花雄也就比花木兰小一岁。既然花木兰可以年纪不到十五就替父从军,那他呢?作为一个男儿的花雄在他阿姊要去替父从军的时候又在哪里?
    纵使花木兰是瞒着父亲、瞒着弟弟去从军的,花木兰的父亲难道不知道花木兰离家从军去了吗?若是不知道,他为何不去军营报道?若是知道,他为何不去追回女儿,让女儿回家、自己去从军?
    花家这两父子但凡有一个当年自己去平城大营报道,没让花木兰替父从军,就不会有后来的“花木”,不会有“花木”帮着赫连珠复国!今日这些个破事亦不会存在!
    这零零总总真是让他想跟花家父子算账!
    “‘骗了所有人’……那花木兰也骗了你和你父亲,让你们把她当作了男人么?”
    花家父子为了逃避兵役避而绝口不提花木兰的女子身份,现在花木兰成了叛徒,花家人又跳出来想用花木兰的女子身份来邀功……
    这世界上哪里有两头吃这么好的事情?
    拓跋焘冷笑,对着那冷笑,花雄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有些不明白为何可汗看他的眼神如此可怕。
    “可、可汗的意思是……?”
    “放任女儿做出叛国之事,花家人当诛九族。”
    拓跋焘转身道:“来人啊!去把花木兰所有的血亲都给我抓起来!包括这花雄——”
    “可汗?可汗!可汗!!”
    花雄被两个守卫提了起来,他疯狂地狗刨着想要够到拓跋焘的袍角,迁怒的拓跋焘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花木兰,你可真是好本事……竟然有种把你这愚蠢的弟弟送到我的面前挑衅我。”
    像一头野兽露出银色的獠牙,拓跋焘继续下令:“把赫连珠的亲人也给我带过来!”
    “是!可汗!”
    第188章 花木兰的阿娘48
    兵临城下,赫连珠穿上软甲,从城中走了出来,上了城墙。木兰与她一道,两人一人身后是翠绿披风,另一人头上盔甲与手中长枪上都飘扬着长长红缨。
    “罪皇后赫连珠!!现在臣服,可汗可饶你不死!!”
    城下有嗓门儿特别大的传讯兵在喊:“罪臣花木兰!!你若现在杀了罪皇后赫连珠,则可汗饶你不死!你若投我北魏!可汗愿意迎你入后宫做夫人!!”
    赫连珠与木兰对视一眼,两人一齐“噗嗤”而笑。
    当众使出如此明显的离间之计……看来拓跋焘也是被逼急了。然而不得不说这种明着来的离间之计其实很有作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深厚的友谊也抵不过金钱权利的诱惑。换作不是赫连珠与木兰的两人或许会在这里仔细思量得失,继而疑心生暗鬼,害怕对方先背叛自己。可木兰与赫连珠早就已经跳出了那样的境界。
    覆巢之下无完卵。女子想要掌权,唯有增加同伴而不是毁灭同伴。任何一个有权势的女子的灭亡,对其他掌权的女子来说都是唇亡齿寒的信号。赫连珠失去了木兰这个女性同伴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同伴,而是失去唯一一个允许她掌权、允许她为帝同盟者。木兰失去赫连珠,则必然会失去夏国的支持,并失去影响夏国的正当性。
    “我不是在信上与可汗说过了吗?我不要这皇后之位,更不稀罕这皇后之名。”
    抚摸着自己已经隆起很高的肚子,赫连珠微笑:“我不想做‘北魏可汗拓跋焘的皇后’,我想做‘夏国女帝赫连珠’。”
    木兰微微将赫连珠拦到自己身后,护住赫连珠的肚子:“可汗,你的皇后之位都没人稀罕,你为何会觉得夫人之位能有人稀罕呢?”
    在后军压阵的拓跋焘听到前头传令官传回的赫连珠与木兰的答复,面色已是铁青。不过这位帝王到底是胸中有经纬的出色之人,便是被人这样嘲讽一番,还能不失去理智地让传令官继续要传讯兵转达自己的回复。
    “花木兰!!你不要夫人之位!可汗便许你尚书郎!!你若是愿意!可汗记你功勋十二转!!”
    功勋十二转,那是已经是盖世的功勋了。拥有这样的功勋,木兰可以说已经是站在了将军中的顶点!尚书郎这个官职更是保证了她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拓跋焘这是已经表示自己愿意把木兰当成一个男人,当成一个将军来招安!
    木兰想,要是此时站在城墙上面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那个频频被殴打的十四岁的木兰,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地满足,非常地荣幸。
    因为她,终于得到了和男人一样的待遇。
    然而,站在这统万城城墙上的不是那个十四岁的木兰。
    她的阿娘对她说过:她不用成为男人。
    而顺着阿娘的指引,她也明白了:身为女人,自己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并不是“和男人一样”。
    她想要的不是她一人高高在上地与男人们一起俯视下头做牛做马的女子。她想要的是这世间的人不会再被困在“男”与“女”的概念中。是男是女对任何人的生活都没有影响。
    所以她笑了,笑得很大声。
    “可汗!!木兰不做尚书郎!!”
    “木兰愿驰千里足,带天下女子去为官!!”
    木兰不是说不为官的女子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只是倘若女子连官都不能为,又如何能取得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呢?
    来告知拓跋焘木兰说了些什么的传令官人都快要吓死了。他抖着手脚,结结巴巴地对拓跋焘复数了一遍木兰的话,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虚脱那样汗如雨下。
    拓跋焘没有捏死面前的传令官算是修养好。他难以相信连功勋十二转以及尚书郎的职位都满足不了花木兰的胃口!她想要的竟是女子都能为官!
    这真是蹬鼻子上脸!太过火了!
    “——把花雄花弧送到前面去。花木兰再拒绝,就把花雄和花弧一刀刀活剐了。”
    “夏国的宗室也一样。”
    “是、是!!”
    得令的传令官连忙跑了出去。他真怕自己多留一秒,自己的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被绑在木架上被推出来的花雄与花弧早已没有了人的模样。这一路上魏军只是保证他们暂时不死,能够撑到统万城,至于他们在被严刑拷打后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残疾、有没有失禁,这些根本不在魏军的关心范围内。
    花弧已经没力气哭了,花雄还能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来。
    “阿姊、阿姊是我错了……是我傻、是我笨、是我坏……阿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
    花雄因为受了刑,四肢都呈现出坏死的紫黑色。哪怕他被释放,好好将养着也活不了几个月了。
    花弧在花雄拿着军帖逃走之后,又是气怒又是悲愤,觉得自己养了一群白眼狼。
    他气咻咻地窝在家里砸东西,田地去是去,却每次都是随便瞎刨两下就没有了耐心。花家因为无人料理,渐渐变得比之前还破还脏。
    到了秋天,花家的田地收成不好,花弧就跑去找花木莲蹭饭。
    刚开始张屠户还是非常乐意接待花弧这岳家的。但花弧狗改不了吃屎,一段时间没人可以打就又手痒了。他按捺了半个月,实在是忍不住,找了个木莲伺候得不好的借口就想扇木莲。
    张屠户就在旁边,哪儿能让人伤了自己的妻子?他一把拦下花弧,在推搡中将花弧摔到了地上,在此之后更是与花弧生分了许多。
    为了有肉吃有酒喝,花弧老实了些日子。奈何他手太痒。
    不能打木莲,难道他还不能打木莲的孩子吗?趁着张屠户白日出去卖肉不在,花弧痛打了木莲的孩子,木莲闻声赶来也被自己阿爷踹到一边儿。
    张屠户回来瞧见家中惨状,直接抄起菜刀就追着花弧把花弧赶了出去,并扬言:花弧这畜生再敢上他家,他就把花弧当成猪给宰了!
    能让女婿提着杀猪刀在背后追,花弧的名声烂透了,村子里、镇上人人见了他都要笑话他几句。花弧面上无光,又窝回了家里。
    就在这时候,魏军来人了。花弧被抓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地方,他还没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一官差笑道:“这不是没瘸么?没瘸你还说自己有腿疾,让你女儿替你从了军?”
    于是花弧想:一定是木兰冒充男人充军的事败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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