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六,跟随河间王拓跋脩前往怀朔。”
    前来宣布的新兵去向的杂号将军没有多留。他卷起手中的竹简,就带着人前往戊六隔壁的戊七去了。
    “河间王……”
    贺赖野浑身上下的腱子肉都崩得和石头一样硬。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河间王是哪一位。战场上成千上万人一起行动,即便知道自己的主将是河间王拓跋脩,贺赖野也未必能在战场上见到拓跋脩一面。
    贺赖野之所以紧张仅仅是因为他不知道前方在等着他的是什么。
    “怀朔啊……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地方。”
    木兰的面容中带着些稚气,带着些天真。她的口吻轻松地不像是要去上战场。
    也在紧张的崔虎崔豹见她这幅模样,肩头的重量微微一轻,两人凑到木兰的身边,笑道:“花小弟,咱们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这么兴奋像是去打仗的样子吗?”
    木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来大营是我第一次从家中离开,去怀朔是我第一次从营中离开……”
    詹留儿嘿嘿一笑:“这不挺好?兴奋总比僵硬得握不住戟强!”
    陈五听了詹留儿的话,死命点头。
    “嘿你小子,长胆子了?”
    崔虎和崔豹这下子彻底放松了,瞧着这两人又去逗胆子小的陈五,贺赖野也笑了起来。
    怀朔,他虽不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那又如何?
    蠕蠕来了就杀!蠕蠕想跑就追!等把蠕蠕打得不敢来犯,战争也就该结束了!
    第160章 花木兰的阿娘20
    贺赖野把事情想得简单,然而世事往往无常。
    随着北方稻子一年一熟到了可以收割的日子,柔然人果然南下,朝着六镇就来。
    拓跋珪的怨气整整积了一年,为了不落人后,也为了能讨好父亲、祖父,拓跋珪的子孙们能出动地都出动了。
    柔玄、怀荒的战事最先告捷,拓跋焘与其父拓跋嗣居功至伟,得到上下一片赞颂。
    可差不多就在同一时期,皇次子拓跋绍之母贺夫人不知缘何激怒了拓跋珪,拓跋珪下令将贺夫人关起,等待日后处死。人在怀朔的拓跋绍听闻母亲即将被杀,又看到母亲的亲笔信上写着她即将被处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劝说拓跋珪少服食些寒食散。拓跋绍又气又苦,竟是当夜命令从怀朔拔营。只留弟弟河间王拓跋脩独守怀朔。
    ——拓跋珪早不复年轻时的模样,过去的他勇猛归勇猛,却不是今日这般刚愎自用。在拓跋绍看来,是寒食散害了父亲。日复一日服用寒食散的父亲性情大变,越来越像一个只是披着人皮的罗刹。不论是前司空庾岳、北部大人贺狄干兄弟,亦或是高邑公莫题父子……哪怕是立下再多功勋的功臣,拓跋珪也是说杀就杀,而原因有时候竟只是他不喜欢对方的生活习惯。
    拓跋绍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拓跋珪了。他此回平城不光是为了即将被处死的母亲贺夫人,更是为了不让自己也沦为可汗一个看不顺眼就能杀掉的弃子。
    拓跋绍杀死了拓跋珪。怀朔则因拓跋绍的突然离开遭到了蠕蠕的反击。
    在其他五镇先后吃了败仗的蠕蠕听说怀朔是个被打通了的缺口,一股脑儿全往怀朔涌去。
    河间王拓跋脩死于战场,其下部队被蠕蠕践踏地四分五裂,犹如一盘散沙。
    木兰从死人堆里刨出了贺赖野,她的背上还挂着个只剩下一口气儿的詹留儿。
    老兵组成的部队尚且被蠕蠕杀得十有九死,新兵部队就更不用说了。率领戊六的十夫长早已经变成了两半儿,率领十夫长的百夫长也不知道是战场上的哪块碎肉。
    田地里被蠕蠕们放了火,四周都是黑烟。呛人的味道里木兰坚定地拖着贺赖野往前走。她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屈的强悍。
    木兰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自己运气差。
    河间王拓跋脩尽力抵抗了,可面对兵力是自己六、七倍的柔然人,他的部队仍像纸一样被无情撕裂。
    木兰挑下了几个柔然人的脑袋,但柔然人就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蟑螂,无论她再劈砍几人,都有更多的柔然人无穷无尽地涌上来。
    兵荒马乱之中,木兰被人从背后挑下了马。她坠马后脑袋着地,马上就失去了意识。等木兰再醒来,柔然大军已然远去。
    蠕蠕们不在怀朔恋战,也没有打扫战场,给还活着的魏人补刀是有原因的。
    越是靠近北魏都城的平城,城市越是发达富足。六镇被蠕蠕频繁骚扰,基础建设都没法完成,又哪里能有其他城市那样富足?小小一个怀朔哪里能满足得了野心十足的蠕蠕们?
    怀朔的粮食还在地里来不及收割,蠕蠕们就直接放火烧田,跟着扬长而去,直接深入北魏的土地。木兰也因此走运地活了下来。
    被柔然人蹂躏过的怀朔实在是太惨了。目光可及之处满是疮痍,偶尔能听见人声,那也是哀嚎痛叫或是临终前的唏嘘。
    部队被柔然冲散的时候,詹留儿就在木兰附近。也因此木兰醒来后很快就找到了詹留儿。
    此后木兰还挖出过几个还是活着的魏人,无奈这些魏人大多呻吟一会儿、或是被木兰撑着走上一段就死在了木兰面前。
    木兰受伤不重一是因为她个子小,不容易成为目标。二是她的防具远比周围人高级,被人从背后用枪捅了,她背上也只是留下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紫。詹留儿可就比她惨多了,他胸口给斜劈了一道,血流不止。还是木兰用叶棠传授给她的包扎方法为他止的血。
    詹留儿还被马踢了脑袋。他的意识一直昏昏沉沉的,便是想自己站起来走也做不到。
    贺赖野在的地方离木兰与詹留儿有一段距离。他被压在死人堆里,再晚一会儿就算没因失血而死,也会窒息而死。
    沾着尘土与黑灰的脸青紫发涨,贺赖野朦胧道:“花、花木……?”
    “是我。”
    木兰被黑烟呛得声音沙哑。她个子比眯眯眼詹留儿还要小,这会儿背着詹留儿就像是要被詹留儿给压扁了。
    贺赖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自己面前的木兰是走马灯。他又想自己或许已经死了,花木是先他一步到了那奈何桥边,这会儿来接他了。
    但撑着他慢慢往前走的木兰身上的体温如此真实,这让他在黑夜之中忍不住地流出泪来。
    “别哭!”
    木兰对着流泪的贺赖野就是一耳光。
    “噼啪!”一声响打得贺赖野脸上一下子出现了掌印,也打醒了贺赖野不甚清明的神志。
    贺赖野人都傻了。脸上的火辣疼痛也不知道是被木兰打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
    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该哭。哭就是输了。花木做得对,他不该这么脆弱……
    “对不住,花木……你也觉得我刚才不像男人吧?”
    “贺赖兄,你这是在说什么?”
    木兰没去看贺赖野的脸,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着,纤细的身躯坚毅而无畏。
    “我让你不要哭是因为我阿娘说过,哭会让人损失水份和盐分。受伤的人持续损失水分和盐分,那是会要命的!”
    贺赖野一怔。
    “等我们回到大营……回到安全的地方,贺赖兄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我也会陪着你一起哭的!”
    “可、可我们都是男人啊……男人聚在一起哭、像什么样子……”
    贺赖野结结巴巴。
    这回木兰看向贺赖野了。那双宛如装着万千银星的眸子沉着如水,其中有着既温和又充满力量的某种东西:“哭还和男女有关系吗?”
    “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女人可以愤怒,男人也可以哀戚。若是从男人身上夺走哀戚的权利,那岂不是让男人不要做人了?”
    木兰说着颠了颠自己半扛半撑的着的贺赖野:“贺赖兄,不要放弃做一个有感情的人。”
    ……
    “怀朔被蠕蠕打下来了!?”
    拓跋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禀将军,柔然人攻破了怀朔的防线,但没有停留在怀朔。他们一路南下,只怕是奔着平城去的。”
    回话的人是万忸于惇,是小万忸于淳两岁的弟弟。
    今年刚刚十六的万忸于惇是拓跋浑亲点的新裨将。他年纪虽比万忸于淳要小,个性却比哥哥沉稳许多。做起事来也又快又稳,不过半个月功夫就让拓跋浑彻底接纳了这个新心腹。
    “蠕蠕应该是知道停留在六镇的魏军一旦得到这个消息,就会立刻动身前往怀朔吧。他们留在怀朔那就是等死。不如先南下多抢点物资,之后再化整为零离开魏境。”
    叶棠的话得到了贺兰景无声的支持,他点了点头。
    从感性上来说,贺兰景是反对叶棠一个女冠子到战场上来的。从理性上来说,贺兰景又不难想见如果留叶棠一个人驻守在平城大营,指不定她会再遭袭击。
    就在贺兰景这么矛盾着的时候,叶棠已经向拓跋浑提出了随行前往战场的请求。而这些天来,贺兰景发觉叶棠这坤道不光在后勤方面有所建树,在战场上也可充当策士智囊。
    “那么将军,我们是不是要往怀朔去呢?”
    万忸于惇道:“我听说大将军与太子、还有河南王、广平王都已经带兵驰援怀朔了。”
    “与其说他们是去驰援怀朔,不如说他们都是找借口试图回到平城。”
    叶棠所说的正是拓跋浑心中所想的:“那依你之见,无香子,我军应该如何行动?”
    “清河王拓跋绍忽然从怀朔拔营,可见平城必有变数。将军此时回平城,恐怕难免要卷入血雨腥风之中。您若没有做好残杀手足、杀到最后自己坐上那高位的心理准备,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往草原上去。”
    如果拓跋浑坚持要去怀朔,要回平城和自己的叔叔伯伯还有堂兄堂弟们展开一场混战,叶棠必定会抛下拓跋浑。
    因为很明显,拓跋浑的实力不足以击败其他所有的拓跋氏。只要没有意外发生,平城之战的最终赢家必定是拓跋嗣、拓跋焘那对父子兵。
    贺夫人前脚遭到囚禁,后脚他儿子拓跋绍就收到了贺夫人的求救。从时间上来看,这太快了,快得是匪夷所思。
    假使遭到囚禁的贺夫人真的有能力在拓跋珪的眼皮子底下这样迅速地向儿子求救,她又为何没有其他手段让自己逃出生天、亦或是让其他人去劝劝拓跋珪呢?
    从这里逆推一下,送到拓跋绍手上的求救真的是出自贺夫人之手吗?拓跋珪脾气暴躁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贺夫人要是聪明就该避着拓跋珪走,她又为何会惹恼拓跋珪?
    最巧的是在拓跋绍拔营之前,拓跋嗣、拓跋焘父子已经率先将侵入柔玄、怀荒的蠕蠕打出了魏境。也因此在怀朔的消息传开之后,拓跋嗣、拓跋焘父子能够最先腾出手来往怀朔而去。
    假使拓跋绍是螳螂,那么明显,拓跋嗣、拓跋焘父子就是黄雀。
    现在平城的情况不明,但叶棠想之后的展开十有八九会是拓跋绍杀了拓跋珪,拓跋嗣讨伐杀死可汗的弟弟,之后登基。
    如此一来,拓跋焘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的父亲拓跋嗣虽说是为父报仇才杀死了自己的手足,但杀死手足的恶名想必会一直伴随着拓跋嗣,直到他入土为止。
    反之,从拓跋嗣手上继位的拓跋焘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半个污点。他将会是北魏最伟大、最完美的可汗。
    拓跋嗣为了给儿子铺路,亲手设局,亲手扫除障碍。万忸于淳恐怕只是拓跋嗣为拓跋焘扫除的千千万万个障碍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拓跋浑要是还与拓跋焘对着干,他一定以及肯定是拓跋嗣接下来要扫除的对象。
    以卵击石是不明智的。
    就是棋子,叶棠想要的也不是一颗不聪明的鸡蛋,而是一枚足够坚硬的石子。所以接下来的话,她只会对拓跋浑说一次。
    “……往草原去,无香子,你是说——?”
    “是的将军。贫道认为您大可以用抗击柔然作为理由,长期滞留在外。在草原上您不但可以杀退蠕蠕,获取清河王还有佛狸伐都无法否认的功勋,还能联合草原上的其他部族,增强自己的实力。”
    “南凉吞并了北凉,现在西凉孤立无援。将军可以入主西凉,以西凉作为新的主营。亦可与西凉联手,先吞南凉北凉,再往吐谷浑方向扩大土地。”
    拓跋浑被叶棠说得热血沸腾,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光明辉煌的未来。万忸于惇也频频点头,看样子十分满意叶棠对拓跋浑霸业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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