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杨妘跳河的消息后,他马上着人去救,可惜,非但见不到人,连尸体都见不到一具。
    因深夜难以找寻,半个时辰后,他便让人改为白日打捞。
    陆怀鸩听得富贵公子一口一个贱人,眉尖尽蹙,复又问道:庄承祖人在何处?
    庄致远不答反道:不若我们做一桩买卖,你将那贱人交予我,我告诉你家父的下落。
    杨姑娘不在陆怀鸩手中,陆怀鸩根本无法同庄五公子做买卖,不过即使杨姑娘当真在他手中,他亦不会将杨姑娘交出去。
    自古多的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杨姑娘若不是被庄五公子伤得太深,何至于在花样年华自寻短见?
    陆怀鸩三问:庄承祖人在何处?
    庄致远当然不会如美人的心愿,闭口不言。
    不多时,此地已有十数观客围了过来,由于庄致远并非良善之辈,无人相帮,全数看着热闹。
    片刻后,又来了本地的知县以及一众衙役。
    知县得了庄致远诸多好处,从家丁处得知庄致远有难,唯恐断了银两,紧赶慢赶地前来搭救庄致远。
    你是何人?还不快些放开庄五公子。知县见这草民竟敢视自己为无物,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方要施加官威,身体却陡然失衡,跌倒于地。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衙役亦倒了一地。
    他扬声命令道:这草民胆敢以下犯上,藐视本官,你们还不快些将他拿下!
    但是这十个衙役却直如被钉于地面上了,竟然无一人能起身。
    这草民恐怕并非寻常人,动武反是容易将人激怒,知县于是开口劝道:这位公子,你与庄致远庄五公子有何过节?不若如实禀报于本官,本官定会断明是非曲直。
    陆怀鸩清楚这知县十之八/九与庄致远乃是一丘之貉,懒得理会知县,连眼尾余光都不施舍半点,仅是朝着知县拍了一掌,并未施加内息,但知县仍是飞出了十余丈。
    以下犯上?他欲要以下犯上者惟有谢晏宁,至于这知县他不过是嫌弃其碍了他的事罢了。
    思及此,他情不自禁地向谢晏宁望去,却望到了满面忧色的谢晏宁,谢晏宁在担心他,他霎时心脏发软。
    望了须臾,他恋恋不舍地重新将视线投注于庄致远面上,而后唤出了扬清眨眼间,剑尖已抵住了庄致远的咽喉。
    庄致远何曾受过这等惊吓,浑身瑟瑟,但还是佯作镇定地道:这买卖你做是不做?
    陆怀鸩不答反问:我有一桩买卖,你做是不做?
    庄致远问道:是何买卖?
    陆怀鸩淡淡地道:你将庄承祖之所在告诉我,我暂且饶你一命。
    庄致远看了眼不顾自己与衙役,几近落荒而逃的知县,又看了眼不敢再上前来的家丁,心知自己不得不妥协:为何是暂且?
    因为我不知你是否罪该致死。陆怀鸩将剑尖往庄致远的咽喉压了压,剑尖登时破开皮肉,逼出了鲜血来。
    庄致远长至而立,哪里受过这等伤,慌忙道:你这桩买卖,本公子做了。
    那便好。陆怀鸩收起扬清,又朝一旁的家丁道:你们继续打捞杨姑娘的尸身,若有发现,报予我便可。
    言罢,他又对着庄致远道:走吧。
    庄致远并不情愿,磨磨蹭蹭地站起了身来。
    陆怀鸩紧随于庄致远身后,堪堪走出几步,忽然瞧见一只馅饼递到了他眼前,他赶忙接过了,又唤了一声:师尊。
    陆怀鸩尚未辟谷,今日还未曾用过早膳,谢晏宁生怕陆怀鸩饿着,才去买了馅饼来。
    陆怀鸩这声师尊软声软气的,好似受了万般委屈的孩童在向自己寻求安慰,又好似在向自己撒娇。
    谢晏宁抬手抚过陆怀鸩的额发,安慰道:你定能顺利为红袖公子报仇,以慰其在天之灵。
    时间具有很可怕的力量,由于陆怀鸩总是小哥哥,小哥哥地唤红袖,他差点忘了小哥哥唤作红袖。
    红袖,红袖,现下想来,他连红袖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红袖总是温柔地对他笑,又总是将自己本就不多的吃食让予他吃。
    他不禁眼眶一热,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馅饼,这馅饼的饼皮仅薄薄的一层,吹弹可破,内里却是馅料十足,不知这饼皮是如何裹住这许多的馅料的?
    这馅料乃是酸菜猪肉馅的,甚是可口。
    热气腾腾的酸菜猪肉馅饼滑过喉咙,落入腹中,教他干涩的喉咙、发沉的心脏以及紧绷的皮肉都舒缓了。
    他用双手珍惜地捧着酸菜猪肉馅饼,吃罢一半,才注意到谢晏宁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吃。
    他将口中的酸菜猪肉馅饼咽下,才恭声问道:师尊,你不吃么?
    谢晏宁适才买馅饼之时,满心想的都是陆怀鸩该饿了,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被这么一问,便摇着首道:你自己吃罢吧。
    他这副肉身早已辟谷了,无须进食,仅饮水便可,但原身向来喜奢好享乐,自然依旧保留着一日三餐的习惯。
    话音堪堪落地,他竟然瞧见陆怀鸩的身形一动,片刻后,陆怀鸩到了他面前,恭敬地将馅饼奉于他。
    他接过馅饼咬了一口,亦是酸菜猪肉馅的。
    陆怀鸩一面吃着余下的酸菜猪肉馅饼,一面偷窥着谢晏宁,心中骤然生出了无限欢喜他正与谢晏宁吃着同样口味的馅饼。
    馅饼铺子的馅饼口味很多,除去这酸菜猪肉馅,还有纯肉馅、大葱猪肉馅、白菜猪肉馅、猪肉虾仁馅、香菇牛肉馅、豆沙馅以及红糖馅,但他却近乎于本能地选择了酸菜猪肉馅。
    谢晏宁发现陆怀鸩的视线正小心翼翼地趴伏于他的唇瓣上,遂奇怪地问道:本尊有何处不妥么?
    自己过于大胆了,竟是被谢晏宁发现了。
    陆怀鸩心跳失序,摇首答道:师尊并无一处不妥。
    他不敢再看谢晏宁,专心致志地吃着谢晏宁买予他的酸菜猪肉馅饼。
    庄致远走在前头,能隐约听见俩人在他身后打情骂俏,忍不住小声骂道:一双断袖。
    他以为俩人定然听不到,未料想,俩人皆是听了分明。
    断袖?陆怀鸩倒是从未思考过自己是否断袖,但他日夜觊觎着谢晏宁,谢晏宁并非女子,他便应当是断袖吧?
    而谢晏宁则是不以为然,他从未喜欢过男子,如何能算是断袖?
    陆怀鸩吃罢酸菜肉馅饼,这时候,他才觉察到庄致远似乎在带着他们兜圈子,遂厉声道:你若惜命,便勿要耍什么花样。
    庄致远心有不甘,自是不肯轻易地带俩人去见自己的父亲,见自己所为被陆怀鸩觉察了,回过首来,满面无辜地道:本公子乃是实诚的生意人,既然答应与你们做生意了,断不会耍花样,公子莫要红口白牙污蔑于我。
    陆怀鸩不愿多费口舌:继续走吧。
    庄致远在心中将俩人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才径直带着俩人出了城去。
    城外十里乃是一片坟地,到了一座坟冢前,他方才停下了脚步来,指着墓碑道:家父已于十年前过世了,便葬于此处。
    这墓碑上刻着庄公庄承祖之墓,这庄承祖当真死了?自己当真晚了足足十年?
    陆怀鸩怀着疑窦问道:庄承祖是如何死的?
    庄致远简略地答道:病死的,肺痨。
    肺痨,倒是便宜庄承祖了,如庄承祖一般的恶棍,便该当千刀万剐才是。
    陆怀鸩的心脏被无处发泄的愤怒横冲直撞着,整副身体仿佛被人放置于武火上烘烤,难受得紧。
    他倘若能早些寻到庄承祖该有多好?
    他极想为小哥哥报仇,因而每每出门为谢晏宁办事,都要去打听庄承祖的下落,一直未果。
    那样好的小哥哥被生生地折磨死了,身上无一块好肉,然后被丢于乱葬岗。
    他被谢晏宁收养当日,央谢晏宁带他去找寻小哥哥的遗体,却只找到了小哥哥的一片被撕裂的衣袂,连骨头都未剩下一块。
    小哥哥的遗体被兽类分而食之了,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当时哭了一场,将那片衣袂带回渡佛书院,郑重地葬在了他卧房门外的一株桂花树底下,每逢小哥哥的祭日,他都会摆上供品,祭拜小哥哥。
    小哥哥是喜欢桂花的,金秋时节,桂花绽放,小哥哥一定能最先嗅到桂花香。
    他咬了咬唇瓣,双手紧紧握拳,小哥哥尸骨无存,但这杀人凶手却好端端地被安葬了。
    他的肩膀猝然被轻轻地拍了一下,其后,他被谢晏宁抱住了,可未多久,他又被松开了。
    庄承祖是因为赊欠了赌坊上万两白银才会漏夜逃跑的,赌坊遭此损失,并不肯就此放过庄承祖,又派了人去追查庄承祖的下落。
    然而,文中并未提及庄承祖最后是否落入了赌坊手中。
    庄承祖若要躲债,必须隐姓埋名,极有可能死遁。
    可倘使这个假设成立,庄致远为何不改姓?依旧姓庄?
    无论如何,庄承祖手中有十余条人命,自己不必顾忌会扰了其死后的安宁。
    谢晏宁思忖罢,手指一点,墓碑乖顺地倒于一旁,坟冢上早已坚硬的泥土亦听话地往周边去了。
    少顷,一口金丝楠木所制的棺材暴露了出来,黑漆并无脱落半点,乌黑着,但不免透出腐朽之气。
    陆怀鸩伸手一拍,原本将棺盖钉死了的祖孙钉逐一落地,棺盖松动。
    棺盖一被打开,尸臭扑面而来,这里头当真有一副白骨。
    白骨上爬满了蛆,使得这白骨又可怖又恶心。
    庄致远见此,后退了数步,背过身去,捂住口鼻,厌恶地道:你们亲眼见到家父了,可满足了?
    陆怀鸩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扬清一扫,剑气利落地将白骨变作了齑粉。
    但这并不足以平息他的怒气,他又提剑对着棺材一通乱砍,方才失力地跪于地面上了。
    两行眼泪湿润了他的面颊,他并不解气,但又能如何?
    而后,他朝着乱葬岗所在的方向拜了三拜,哽咽着道:他死了,他定然正在十八层地狱受刑,小哥哥,你且瞑目吧。
    谢晏宁立于一旁,一时语塞。
    南风馆的日子并不好过,若无红袖相伴,陆怀鸩想必会过得更加辛苦。
    陆怀鸩五岁被其父卖入南风馆,八岁被原身带回渡佛书院。
    期间的三载,陪伴着陆怀鸩的惟有红袖。
    红袖性子软,脾气好,陆怀鸩年纪尚小,到了陌生的环境,起初时常哭泣,安慰陆怀鸩的便是红袖。
    后来,八岁的陆怀鸩被逼着观摩、学习房中之术,呕吐不止,照顾陆怀鸩的亦是红袖。
    红袖仅仅年长陆怀鸩两岁,于陆怀鸩而言却是如兄如父。
    红袖如若尚在人世,不过二十三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陆怀鸩默默地流着泪,忽而闻得谢晏宁道:怀鸩,要本尊抱你么?
    嗯。他颔了颔首,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被谢晏宁抱住了。
    谢晏宁的体温透过层层衣衫熨帖着他的肌肤,令他觉得好受了许多。
    那厢,庄致远腹诽不止,见俩人无人注意他,趁机溜之大吉。
    然而,三步过后,他的双足莫名其妙地动不了了,他垂首一瞧,不知何时,这双足竟是被麻绳捆住了,且愈来愈紧。
    想来定是那俩人在作怪,他面上没胆表露出半点不满,心中却是以最为粗俗的言辞大骂。
    几息后,他连站都站不住了,猛地倒于地面上,偏巧,有一野犬路过,在他鼻尖一寸处撒尿,不少尿液溅在了他面上,又骚又臭。
    他气得欲要将这野犬剥皮抽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野犬扬长而去。
    第30章
    谢晏宁从未见过陆怀鸩哭泣,搜寻原身的记忆,亦无陆怀鸩哭泣的记录。
    陆怀鸩向来是恭顺且乖巧的,自身好像并无多少情绪,而是忠实地履行着作为工具的职责。
    一见得陆怀鸩哭泣,谢晏宁不知为何满心慌乱,连从还阳系统001处得知自己猝死之时,他都不曾这般慌乱过。
    语言过于苍白,他全然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只能抬手轻拍着陆怀鸩的后背,他的鼻尖能微微触到陆怀鸩的发丝,还能嗅到淡淡的皂角味,陆怀鸩的泪水正缓缓地淌下,浸入他的左肩衣衫,几乎要将他的那片皮肉烫伤。
    他亦并未听到陆怀鸩言语,他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孤雁,直觉得这孤雁像极了陆怀鸩。
    便是这一霎,他希望能将这世间上最为美好的一切都奉于陆怀鸩,令陆怀鸩开怀大笑。
    陆怀鸩因愤怒而生戾气,纵然将庄承祖挫骨扬灰亦无法稍减,被谢晏宁这么单纯地拥抱着,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师尊他哽咽着唤了一声,随即听到谢晏宁回道:嗯,本尊在这儿。
    他当然知晓谢晏宁在这儿,因为谢晏宁正抱着他,但被谢晏宁回应着,他还是觉得无比安心。
    无须接吻,要是他能一直一直地被谢晏宁抱着该有多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吧?这明显是奢求。
    谢晏宁绝非断袖,且谢晏宁分明对于琬琰有意。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想被谢晏宁放开,他想永远赖于谢晏宁怀中。
    他不敢回抱谢晏宁,双手展开,虚虚地圈着谢晏宁的腰身。
    少时,他才觉察到自己的眼泪将谢晏宁的衣衫弄脏了,谢晏宁的衣衫皆很是名贵,并非他能赔得起的,他当即垂下手来,并从谢晏宁怀中钻了出来,跪下身去,告罪道:弟子哭脏了师尊的衣衫,还望师尊降罪。
    谢晏宁怔了怔,陡然意识到每每陆怀鸩下跪认错,俱是要他降罪,而非恕罪,陆怀鸩似乎从来不曾认为其该当被宽恕。
    他叹息一声:你买了梅干菜猪肉锅盔与酸菜猪肉馅饼予本尊,便当做赔罪了,本尊宽恕你了,你且起身吧。
    陆怀鸩垂着首,迟疑道:但锅盔与馅饼远不足以弥补弟子的过错。
    谢晏宁忍不住提声道:你要与本尊讨价还价不成?
    陆怀鸩恭声道:弟子不敢。
    言罢,他便站起了身来。
    谢晏宁取了张锦帕,一面擦拭着陆怀鸩面上的泪痕,一面压低声音问道:你认为这坟冢可是有诈?庄承祖是为躲债才漏夜举家迁移的,以本名下葬,除非已将欠债还清,不然他便不怕被赌坊寻到,挖坟鞭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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