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似是思虑良久。
    他淡淡道:陛下龙体虚弱,不宜太早接触女色,此事容后再议吧。
    既然如此,陛下也到了该亲掌朝政的时候了。
    傅偕生今日也不知怎的,一改平日缩头乌龟模样,犯了轴。
    旁边大臣和他是老友,可不想在地上看到他滴溜溜滚落的头,偷偷伸手去拽他长袖。
    被他给拂了去。
    不仅如此,他还加重了语气:王爷,陛下天下归心,是时候该亲掌朝政,以告先帝在天之灵了啊!
    是这个理没错。
    如果不是身份不对,钟琤甚至想站起来给他拍手鼓掌,听听这觉悟。
    鸩占鹊巢是不对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有扶天子死社稷来的名声好听呢?
    钟琤还在心里思索怎么回答,才能合情合理地顺水推舟,如他所愿。
    就听到耳边响起轻柔的声音,像羽毛似的,在他耳边打了个转。
    他说:朕什么都不会,皇叔做的很好,朕不想上朝。
    赵禅真似是鼓气了全部的勇气,案下藏着的脚趾都蜷缩起来,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明亮的眼睛看向钟琤,如果他有尾巴,肯定已经把自己的尾巴塞到他的手中,以示讨好。
    皇叔,朕不想上朝
    少年清亮的声音有些软糯,带着哀求。
    他求助地看着亭外,无一人敢直视他。
    钟琤甚至听到些悠悠的叹气声。
    傅偕生恨铁不成钢,颇为无奈地劝道:陛下有我们,只须每日早起上朝,知晓民事,以备日后亲政啊!
    老头就差明说,放心,有我们,你就坐在那个位置就行了。
    偏生赵禅真不领情,扭着脑袋不去看他,看样子是铁了心不愿意。
    钟琤在一旁一直没说话,又有人大着胆子劝道:陛下,您幼时不是很想出宫吗?亲政后,您就可以出宫游玩了啊!
    赵禅真耷拉着耳朵,背影都有几分丧气了。
    一群年过半百的人,在杀神面前强撑着胆子哄诱他们的皇帝努力做个真正的皇帝。
    场面心酸又好笑。
    钟琤容貌凛冽,不笑时看人显得冷血又薄情,这会子单是坐在那里,端坐如磐石,黑色的眼珠子往下一扫,就能要人老命。
    他轻敲桌面,一锤定音。
    陛下明日起,上早朝。
    老臣们感激涕零,齐刷刷地跪倒一片:瑞雪丰年,天佑大赵。
    喊的比谁都热切。
    这场荒唐的宴会以众大臣成功求得皇帝亲临早朝结尾。
    钟琤唤来步撵,亲自扶赵禅真上轿,随后自己也上去。
    小皇帝九岁登基,他以摄政王的身份亲自照顾,一直都住在宫中。
    距离皇帝寝宫不过一墙之隔。
    其心可见一斑。
    赵禅真显然有些不能接受,为什么宴会结束,这人还要离自己这般近。
    他吓破了胆子,满脑子都是泡的肿胀的尸体,眼神还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知不觉泪水流了满脸。
    下轿时,钟琤扶他时,才从他垂下的碎发中窥见哭红的眼睛。
    怎么?喜极涕零?
    有上进心的菟丝花就是菟丝花。钟琤心中勉励,面上却不显。
    开口问道:陛下哭什么?
    抬轿的人被他这句话吓得手抖。落地时有些碰撞,赵禅真一时不备,摔到他怀中。
    不过片刻,钟琤黑色蟒袍便被泪水沁湿了。
    你哭什么?钟琤又疑惑地问一遍。
    这小皇帝哪都好,就是不爱说话。
    他不说,怎么能知道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赵禅真摇头,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可怜巴巴的样子,比春风吹皱的池水还让人心疼。
    钟琤不耐,直接踢开帘幔,将他抱在怀中,软软的一只。
    待把他放到明黄色的软榻上,宫女们有条不紊地送上热水。
    想要为身份尊贵的小皇帝洗漱。
    却被钟琤拦了下来,本王亲自伺候,去小厨房备些驱寒的汤食。
    宫女忙不迭逃了出去,还不忘关上门,把风雪挡在外面。
    钟琤湿了布,展开,放在手上,然后就要往赵禅真脸上擦去。
    却吓的小皇帝一个劲往后缩,满眼恐慌,嘴里还叫着:
    皇叔不要!禅真听话!
    钟琤:
    搞半天是在怕自己杀了他。
    把手中帕子折半,捏在手中,强硬地扶着赵禅真的脑后。
    他吓得双手攀在钟琤手上,闭着眼,身体微微颤抖。
    脸上传来温柔的触感,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捂住他的口鼻,也没有单手拧断他的脖颈。
    赵禅真喏喏,慌乱又无措,不敢看他。
    我不杀你。钟琤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认真解释道:若要杀你,岂会留你到现在?
    赵禅真脸色惨白,戚戚点头。
    禅真明白,禅真会乖乖听话的。
    这样才对嘛,钟琤刚要趁机再教育两句。
    就听到他又说:我不想当皇帝,皇叔当。
    说完,还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脸。
    又惨又心酸。
    今日心酸的次数比他前半生都要多。
    钟琤心里叹气,把帕子扔到小皇帝手中。
    驯养菟丝花任重道远,仅靠威严和武力逼迫赵禅真当皇帝,看来是行不通的。
    要想让他真心实意的当个好皇帝,摆脱菟丝花的依附身份,自立自强,看来还需要再制定一个新的计划。
    看着赵禅真乖乖地自己擦脸,钟琤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毛笔,写下一行字。
    菟丝花驯养第一步!取得小皇帝的信任!
    王爷,祛寒汤好了。
    进来吧。
    钟琤从宫女手中接过碗,亲自喂小皇帝喝下。
    他喂的认真,没看到宫女眼神里的绝望和焦急。
    榻上随意放置的狐皮大氅,是永安王的
    赵禅真还穿着白色的舞服,露着纤细的腰肢,长发散在身后,有些凌乱。他刚哭过,眼圈红红,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这场面
    她们担心已久的事情,难道终于要发生了吗?
    宫女咬着牙,想哭又不敢哭。
    突然一道黑影从床下蹿了出来,轻巧地落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是一只蓝眼的白猫。
    赵禅真一见那猫,面上就多了几分欢喜,忙把猫抱到怀里,珍珍,珍珍地喊个不停。
    一时间就忘记永安王还在这里。
    他蓦地僵硬,目光游移,钟琤还举着一勺汤药,他探过去,一口吞下,喝的急了,又咳嗽起来。
    钟琤把剩下的汤药递给宫女,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轻抚他后背,声音低柔了几度:喜欢猫?
    喜喜欢。
    赵禅真如蚊般讷讷,抱着猫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了。
    钟琤知道,取得信任之路不急于一时,只嗯了一声,便把剩下的事交给伺候的人。
    回自己房间,再待下去他怕小皇帝又哭出来,明天肿着眼睛上朝,成何体统。
    他一走,赵禅真身子一软,坐在榻上失魂落魄。
    他感到自己像是在死亡边缘又走了一遭。
    连带着他的手脚都变得冰凉。
    *
    作者有话要说:
    钟琤:鸭头,喜欢猫?(狂霸酷帅拽)
    真真:QAQ害害怕
    第三章 他像猫
    虽是皇帝寝宫的偏殿,却明眼可见这边室内的装饰更加精美。
    插着梅花的花瓶,是前朝碧翠锦纹九彩瓶,世上只这一只。
    手中的茶杯,质地如凝玉,茶叶是今春顶好的云尖早茶。
    钟琤随意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坐在榻上,侧身,就着夜明珠的光芒看起来。
    一墙之隔的院内,宫女们不再随意走动。
    想来是赵禅真已经歇下了。
    房门突然叩响,王爷。
    钟琤合上书本,淡淡道:进来。
    陈世春穿着一身飞鱼服,挎着刀走进来,他眉彩飞扬,关上门,动作利索地行礼。
    王爷,您让我查的事,都已经查清楚了。
    三个月前,雍州大旱,朝廷拨款赈灾。户部尚书刘岩的女婿领命前往雍州,处理灾情。
    然而两个月后,永安王秘密收到一份奏折,乃是雍州地方民众的万人血书。
    三百万两白银不翼而飞,雍州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的惨事时有发生。
    刘岩却称,灾款已至,灾情得到了妥善处理。
    于是永安王命亲信陈世春暗查这其中隐情,查到这笔巨款,确实流到了灾民手中。
    只不过去十存一,到了雍州,只剩下三万两白银。
    雍州饥民数以万计,这三万两白银便是去市场买掺了泥沙的粮食也不够人吃,更何况还要分发良种,以待春天种植。
    如不出意外,今年的雍州会乱上加乱。
    王爷,那刘岩欺上瞒下,不仅私吞灾款,他那女婿在雍州强占千亩良田,当街夺□□女,架车压死五岁孩童,又把那对母女的家人,活生生埋到土坑里!
    陈世春心中也清楚,王爷不会是那种无缘无故关心百姓死活的人。
    他头脑飞快运转,终于想到一个不算牵强的理由。
    刘岩是傅偕生的徒弟,傅偕生仗着自己三朝元老、儒家大生的身份,一向是油盐不进,现如今刘岩之事就是对付他最好的办法。
    刘岩没有儿子?
    他原先有一个儿子,前朝之乱时死了,现如今只有一个女儿,捧在手心也不为过。
    钟琤轻点下巴,望着远处摇曳的烛火,沉思片刻。
    傅偕生是个愚忠的老头子,心中惦记的不是天下万民,而是那位置上坐的人是否是正统。
    暂时留着还有些用处。
    倒是那刘岩
    本王知道了。钟琤眉眼舒展,随意地靠在身后软榻上,倒是你,四处奔波,辛苦了。
    陈世春讶异地张嘴,思绪杂乱,王爷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偷偷瞄一眼,榻上之人姿态随意,手上拿着书,注意力却明显不在书上。
    明珠在侧,只看清他一半容貌,也足够叫人心惊了。世人常道永安王嗜虐残暴,怕到不敢多看他一眼,却不知他的容貌更是世上一顶一的好。
    五官深邃,眉眼如锋,张扬而又凌厉。
    他单是坐在那里,仍然不减黑色蟒袍下,精壮身躯给人带来的威胁感。
    如利刃在鞘。
    陈世春不敢再看,忙低头道:属下份内之事。
    说罢,陈世春便要离开。
    等会。钟琤唤住他。
    身子微微前倾,道:在珍禽园备好老虎。
    翌日一早,隔壁的赵禅真还没醒,钟琤便已换好朝服。
    他一向喜穿黑色蟒袍,今日却特意改穿正常朝服,暗紫色广袖长衫,更衬他威严。
    天还蒙亮,钟琤准备步行前往宣政殿。
    就听到大太监赵喜的声音。
    陛下,您现在不要睡,等会到了朝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往日里小皇帝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哪里起过这般早。
    钟琤听到小猫叫似的轻哼,就没听到别的音了。
    有些好笑。
    待他在殿中站定,一群东倒西歪的大臣也有样学样,按照官位站成一排。
    赵禅真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任由赵喜搀扶着他,把他送到一个位置上坐着。
    接着,一道尖锐的上朝,彻底唤醒他。
    他一激灵,在龙椅上抖了一下,睁开眼,立马就看到站在右前方的永安王。
    目光好似铡刀,停留在他的身上。
    赵禅真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看向左前方的傅偕生,他不仅是帝师,也是当朝宰相。
    此时目光炯炯有神,也在看在他。
    赐赐座。给皇叔和老师,赐座。说完,赵禅真松了一大口气,他还从来试过在这个位置上看人,总觉得,下面的人都是豺狼,只等他掉下,把他生吞活剥。
    他不由得想起昨夜的梦,冷汗潺潺,脸上也带了些不正常的潮红。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啊你讲。
    傅偕生坐在椅子上,听到这话,微微皱眉。
    其他人也都暗自有些不满。
    这皇帝,除了身体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丝毫可取的优点。
    赵禅真在夹缝中生存长大,贵为九五之尊,却精通看人脸色。
    此时一看太傅神色就知不对,可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皇帝是该如何说话。
    他暗自咬了咬舌尖,抓着龙椅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陛下让你讲,你怎么还不讲?
    钟琤挑眉,一个眼刀飞下去,众人又是一凛。
    和这杀神比起来,小皇帝至少仁慈的多。
    果然优劣都是靠比出来的。
    是。小官擦汗,藏经阁年久失修,臣请陛下拨款,以做修缮。
    少说少错,钟琤看小皇帝一副因噎废食的样子,心知调/教之路漫漫,只好接过话头。
    需要多少钱?
    二二百万两。
    钟琤眼神瞬间冷了,勾起嘴角,他昨夜通宵整理朝中朝政和一些密事,发现整个国库也不过五百万两白银。
    区区一个藏书阁修事,就敢狮子大开口。
    哦?钟琤冷冷开口。
    罢了。雍州大旱没过多久,拨款振民已花费大半国库,此时已无多余财政修缮一个小小的藏经阁。此事容后再议。
    他慢慢说着,暗中观察刘岩表情,见他听到雍州大旱时有些慌乱,随后又很快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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