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交叠,躬身朝着庄易知长揖及地,神情慨然:学生拜见老师。
    见到自己的得意弟子江俞声,庄易知心里也高兴得很。
    江俞声:自几月前与先生在皇都分别以来,学生心里对老师十分牵挂,如今看到老师安好,学生也终于放心了。
    庄易知上前将他扶起。
    不当官之后,庄易知早就不像还在朝时那般严肃了,甚至因为在靖北军里常常与那些士兵打交道,如今的他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老翁也没什么太大分别了。
    此时此刻,他看着江俞声,神情和语气都十分温和慈爱:济深有心了。
    猜测这两人还有旧情要叙,庄清月又实在是饿了,于是绕过椅背走到萧凌风耳边,小声问他:还有早饭没?
    萧凌风点头,也悄悄小声回他:还有,伙房里给你温着的。
    庄清月立刻来了精神,扯了扯萧凌风的袖子,示意他跟着一起。
    萧凌风顺从地起身,点头跟庄易知招呼一声,随后率先走出了军师帐,而庄清月,则是一脸正经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溜了出去。
    他们身后,庄易知早就对此见怪不怪,脸上丝毫异常的表情都没有。
    而他面前,江俞声耳力好些,早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见那战神王爷对庄清月如此纵容,心里对这两人关系亲密程度的认知又更深了一层。
    想到皇都里那位皇帝的打算,江俞声眼底闪过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很快,萧凌风便带着庄清月去了伙房。
    萧凌风自己是很习惯军营里的作息的,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跟着出操的士兵们同时起身。如果没有要紧的公务,还会跟着一同操练。
    而庄清月就不行了。
    也不知他这人是怎么回事,一进了靖北军,从前二十多年来早起的能力就像是突然丧失了似的,没人叫他的话,他能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因此,近来没什么大事需要庄清月的,萧凌风便也纵容他晚起,还吩咐了伙房的人每日为庄清月留一份早饭。
    穷困不堪的靖北王萧凌风,甚至为此还私下里自掏腰包多出了一份赏钱。
    此刻,庄清月端着一碗尚且温热的米粥,就着下饭的咸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萧凌风就坐在他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吃饭。
    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太明显了,庄清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干嘛老看我?庄清月手腕微动,筷子伸向碟子里放着的馒头,垂着眼睫道,我脸上沾米粒儿了?还是你饿了想吃?
    那我不看了,你专心吃。萧凌风轻笑一声撇开视线,我不跟你抢。
    话刚说完,就发现眼前多了个馒头。
    抬眼看去,就见庄清月做出了一个无双公子绝不会做的动作:一筷子将馒头扎了个对穿,大喇喇地举到了他面前。
    已经一点都不讲究什么官家公子的派头了。
    庄清月举着馒头往他面前递了递,十分大方道:没事,想抢也行,我让给你。
    萧凌风垂眼看着这个馒头,似笑非笑道:这么大方?
    庄清月手往前一伸,将馒头直接怼到了萧凌风嘴边,朝着他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本公子大方着呢。
    他看着面前这个屈尊与他一同待在伙房里的靖北王,语出惊人:别说一个小小的馒头的,就是上面那把椅子,我都能让给你。
    说完,他眯着眼睛,往东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萧凌风果然被他惊住了。
    接过馒头拿在手里,萧凌风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别说他其实对那把椅子并没有什么想法,就说庄清月自个儿,即便他早就猜想庄清月已经并不想当皇帝了,但当真到了那一天,他当真舍得么?
    早饭时间都过去大半天了,王爷当真不饿么?
    庄清月用另一头筷子戳了戳他的手,还是说,本公子为人大度胸怀宽广,叫王爷深深折服,惊得都呆了?
    萧凌风面色复杂,看着庄清月简直欲言又止。
    那天夜里在将台上,庄清月质问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萧凌风措辞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来:那我若抢了你的,要拿什么来赔你?
    庄清月一愣,随即低头重新对付碗里的米粥。
    萧凌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别来问我。手里的筷子在碗底戳了两下,庄清月低声道,你你自己想。
    说完,耳朵尖便不争气地悄悄红了。
    萧凌风视线凝在那个绯红的地方,心里终于隐隐约约摸到了点边。
    想到那个答案,萧凌风捏着手里的馒头,嘴角没忍住轻轻勾了起来。
    这人那天揪着他衣襟主动亲他的时候,也没见脸红啊,这才过去了几天,无双公子的脸皮就变得这么薄了?
    军师帐里。
    江俞声接手了萧凌风没下完的那盘棋,与庄易知对弈。
    萧凌风棋风大开大阖颇有为将之风,庄清月下棋则要更加灵活多变些,而庄易知,棋风中正稳重,不骄不躁。
    对比起这三人来,江俞声的棋风倒是不好描述了。他比萧凌风灵活,比庄清月更会步步为营,比起他老师庄易知来,又常常出其不意剑走偏锋。总之,谁也摸不透他的路子。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他能在朝堂上毫不留情地弹劾同僚,将人参得一无是处,却又从来没有因为这张不饶人的嘴惹怒过高座上的皇帝。
    私下里,他又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生就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连那些被他参过的官员,与他理论过后都要觉得真是自己错了。
    然而,江大人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步步高升成了御史台的长官,一张假面却只有在庄易知和庄清月面前,才能稍微卸下些许,露出一点真实来。
    此刻,他与庄易知喝茶落子。
    庄易知:先生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有些话庄清月不问,庄易知却要问个明白。
    当初他被先生借故用一桩铁案「发配充军」到西北来,表面上看是因为先生给了公子更重要的任务,实际上,只是因为公子与先生意见相左,二人生了嫌隙,被先生暗中惩罚罢了。
    公子不愿与虎谋皮跟西沙合作,也不愿因复国一事牵连无辜百姓,那先生便偏要让他到西北来,偏要让他亲手拿到靖北军的城防图,亲手将西沙蛮子放进关内。
    即使他已经官至尚书令,即使公子有着所为的前朝血脉,在先生眼里,也不过是一颗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罢了。
    所以,江俞声还会选择做先生的一颗棋子吗?
    江俞声落下手中黑子:从前学生以为先生是真心将阿月当做储君来教导的,结果我错了。后来学生以为阿月是要韬光养晦,没成想他转眼就与先生决裂了。看来,学生的眼力还是不够。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老师,不急不缓道:但学生虽然眼力不够,心却不是瞎的,有些事该看清的也早便看清了。只是
    江俞声起身朝着庄易知行了个跪拜大礼,接着道:只是如今老师与阿月在凉州那边几乎已无可信之人,俞声若跟着老师和阿月与凉州断了联系,老师这边就更加难了。
    庄易知将手中白子丢进棋罐,叹着气道:你是我的学生,与阿月也算是师兄弟了,你若留在凉州那边,要叫先生怎么信你?
    江俞声:学生虽然没什么大才,但这些年逢迎钻营之术学了不少,学生既然能哄住皇都里那位,先生那边,老师也无需忧心。
    庄易知默然一瞬。
    先生疑心奇重,江俞声再会钻营逢迎,想要打消先生的疑虑也得吃些苦头。
    江俞声伏低了身子:老师,若有一天学生做了奸臣佞幸,老师尽可以将学生逐出师门。但请老师务必相信,那绝非是学生本意。学生在此,要厚颜先求老师原谅了。
    济深。
    庄易知看着江俞声的头顶,怅然道:从前给你起「济深」这个字,是取了「济川」的隐意,是希望你无论再哪一朝都能成为佐世之臣。
    江俞声沉声道:老师的教诲,学生永不敢忘。
    庄易知俯身将江俞声从地上扶起,长叹一声:济深,苦了你了。
    钦差大臣行至靖北军大营,还带来了新的粮草,靖北军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虽然军中伙食远远比不上皇都,但为了给钦差接风洗尘,伙房里还是收拾出了一桌子体面的饭菜来招待江俞声。
    甚至萧凌风还破了例,允那几位将军午间能喝两杯不醉人的米酒。
    江俞声也不嫌,席间与诸位将军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只是才刚吃了接风宴,江俞声便要启程去雁回镇了。雁回镇事涉西沙十二盟和前朝余孽,是一等一的大案要案,片刻也耽误不得。因此,这顿饭便既是接风洗尘,又是送行了。
    晌午过后,萧凌风与庄清月、庄易知等人,在大营门口为江俞声送行。
    喂,师兄。庄清月见他准备上马,终于还是喊出了那个不怎么愿意出口的称呼。
    他冷着一张脸上前两步,将一个布包递到江俞声手里。
    拿着防身。声音和表情一样冷。
    手中一沉,江俞声连忙用另一手将那布包托住。捻起布包一角看了一眼,江俞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目光瞥向庄清月。
    庄清月冷着脸表情不变:看什么看,我打兔子的家伙都给你了,师兄连句谢也不说么?
    江俞声将那布包收起,眉间染上些笑意。
    他凑近庄清月,压低了声音道:多谢师弟,师弟如此关怀为兄的,那师兄便也送你个消息。
    庄清月狐疑地看他两眼:什么消息?
    江俞声神神秘秘道:给庞将军追封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另外,年关将至,皇上还顺道下旨召靖北王回皇都了呢。
    说到这里,戏谑的神情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回了皇都,皇上可就要张罗着给靖北王选王妃了。
    说完这句话,江俞声迅速退开几步,朝着送行的几位拱手道:王爷,老师,各位将军,在下这便启程了。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一队护卫头也不回地朝着雁回镇的方向去了。
    他走后,萧凌风看着庄清月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总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妙。
    作者有话要说:日六没忘!两天一万二也没忘!
    我会在明天结束之前写完的,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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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江俞声带来的粮草,足够靖北军度过这个冬天。等到来年春天,大营里再分出一部分士兵轮流屯兵垦荒,下一年的粮草压力便能减轻不少。
    为了庆祝这个好日子,晚间时分靖北军集体加餐,每个人能分到的馒头又多了两个。
    帅帐里,看着坐在对面不知为何久久不动筷的庄清月,萧凌风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从江俞声走后,庄清月便一直是这副一脸严肃的样子。但任凭萧凌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最近有什么大事值得庄清月这样。
    正想着,庄清月先开了口。
    江大人来过后,靖北军这个冬天的粮草就不用发愁了,但西沙那边可就苦了。
    萧凌风有些意外。自从那场大战结束后,庄清月便像是避嫌似的,对他们靖北军的事务毫不过问,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他没想到,今天的庄清月竟然会主动关心这些事情。
    确实。知道他一定还有后话,萧凌风简短地应了一声。
    果然,庄清月又说话了。
    今冬大雪,天气严寒,西沙那边的草场皆被大雪覆盖,冻伤冻死的牛羊无数。若他们走投无路了,岂非还要来侵扰边境?
    庄清月忧心道:我瞧着,靖北军还得巩固边防,时刻严阵以待,怕是到了年关也不能松懈呢。
    他愁眉不展的,将对靖北军的担忧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然而,萧凌风抬头看他时,却没错过他眼底暗藏着的亮光。
    所以,这人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么?
    原本要出口的话顿住,萧凌风心底轻笑一声,偏偏就不马上回答他。
    他将菜碟子往庄清月那边推了推,示意他先吃饭,而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小动作。
    萧凌风知道,无双公子习惯了有人主动递话递台阶,此刻他故意没立马回答他的话,对面那人表面上风轻云淡的,心里指不定在想什么呢。
    他确实没想错。
    不得不说,短短几个月时间,萧凌风就已经将庄清月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了。
    对面那人没得到预想中的答案,哪能安心吃饭呢?
    那双细白修长的手握着筷子在自己碗里戳了几下,却没能将饭菜入口。
    庄清月脸上仍是那副忧虑的神情,简直忧国忧民到了食难下咽的地步。
    看着他不停变换的眼神,萧凌风心底好笑。
    他开口:你说得不错,靖北军确实还需仔细提防,片刻也不能放松。
    果然,话音刚落,对面那人戳碗的动作便立刻顿住。
    看着庄清月微微勾起的唇角,萧凌风话锋一转:但前几日那场战事过后,西沙蛮子一点好没捞着。不仅粮草消耗,十万西沙骑兵也去了十之七八,已经没有什么余力再大举进犯了。
    所以,虽说仍要时时提防,但靖北军的压力已经小了很多。萧凌风道,接下来大概率是小股势力的滋扰,不成气候,别说石头和丁岳,就连刚挨了板子的萧七都能闭着眼睛将他们清剿了。
    嘶
    意思就是接下来的西沙蛮子,连萧七都能应付,就根本用不着萧凌风出马了。
    所以,如果皇帝真的下诏让他回京的话,也根本不耽误事儿。
    庄清月心口的气立刻不顺了。
    见庄清月表情异样,萧凌风忽然想起他与江俞声在大营门口分别说的情景。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快到让他来不及抓住。
    但他立刻警觉: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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