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小心。萧凌风叮嘱道,记住,若有乡亲们不当回事的,必要时拿出靖北军的名号来,千万给我镇住了。
    萧七点头记下,见萧凌风没有别的吩咐了,抱拳行了一礼,便要退下。刚转身走出两步,却又被萧凌风叫住。
    他回身:王爷您还有何吩咐?
    萧凌风紧紧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他哂笑一声,开口说出的话将萧七吓得一个激灵。
    准备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
    萧七还来不及劝阻,他家王爷已经当先跨出了书房们,大步往卧房的方向去了。
    书里描述的惨烈情形,堵得他心里发慌,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既然他已经身在书里了,那么,那些「流民」,那些「冻饿死者」,便不再是冷冰冰的几个字。
    他们,可能是他打了胜仗回来,会在朔阳城外夹道欢迎他,给他放上几十挂鞭炮的乡亲百姓们,可能是他打酒时会偷偷往他酒囊里多添半斤的酒馆老板,也可能是明明害怕却仍要探头探脑,想看看他们的战神王爷到底是何模样的小孩儿
    他们不是一两个词一两句话,而是一张张鲜活的脸,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萧凌风在心里自嘲:这才当了几天的王爷,就忘了自己在学校里时背过的守则宣过的誓了么?
    主院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萧七没能劝住萧凌风,只得一路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与他前后脚进了主院。
    长安一听说王爷要冒雪进山,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个劲儿围着萧凌风团团转。
    大雪天的山是能随便进去的么!若是遇上雪崩,若是踩空摔下山崖,若是遇上雪山林地里的狼群
    长安根本不敢深想。
    见萧凌风不听劝,自顾自地已经开始更衣,他「扑通」一声跪在萧凌风脚边,死死抱着他小腿:
    王爷!您是千金之躯,上战场便还罢了,进山的事哪里用得上您亲自去呢!
    何必呢您这是,难道萧七的本事您还不放心么!他瞪了一眼萧七,又说,山里的猎户们都有封山越冬的经验,说不准下雪天比您还过得滋润呢!
    这是想得太天真了,萧凌风压根不想理他。
    长安心一横,耍赖道:王爷您要去也把小的带上吧,断没有主子涉险,留着奴才在府里享受的道理!
    庄清月本来站在门外,见长安嚎得起劲,心里颇觉得有意思,便也酝酿了一番情绪,站在萧凌风身侧红着眼眶道:
    王爷,长安说得对,现在进山太危险了,您这一去,王府上下都担心呢!
    萧凌风气笑了。
    他抬腿将长安踢到一边,虎着脸道:我带你去做什么?去给我捶腿捏肩吗?没事儿就滚一边儿去,别给我添乱了!
    随即又看向庄清月,无奈道: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这两滴要掉不掉的金豆子一看就是硬生生憋出来的。长安小家子气便罢了,庄清月这个胸有丘壑在原书里翻云覆雨的无双公子,也这么不识大局么?他可不信。
    庄清月见骗不着他,便也不再假装跟风劝他了。
    他扶起长安,一副被萧凌风唬住了的模样,反过来安慰他道:其实,你家王爷身手不凡,又有萧七跟着,进个山应当是难不倒他的。
    说完,他看了一眼萧七,似乎是想寻求认同。
    萧七臭着脸并不搭理他。
    长安见无双公子都来劝他了,又从萧七的眼神里得到了保证,心里便多了几分放心。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嘀咕道:小的这不是担心王爷么,关心则乱呢。
    未时一刻,萧凌风带着萧七出现在朔阳城外。
    看到萧凌风的那一刻,原本因为军纪规整而安安静静的三百个大头兵,没忍住齐齐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等麻烦累人还危险的事,王爷也要亲自出马么?
    本王将与诸位同去。萧凌风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兵士们,一字一句地说道。
    话音落下,方阵里一点嘈杂的声音都没有,士气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高昂振奋了起来。
    实际上,这些大头兵们虽然憋着没喊出来,但其实脸上已经因为能与他们的战神王爷一同行动而兴奋地面色发红了。
    萧凌风有些发愣,这还是他头一回当领导做「战前」动员呢。
    想着想着,萧凌风的思绪就有些飘远了,但很快又被他克制着拉了回来。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又将注意事项重新讲了一遍,叮嘱手下这些兵检查好装备。
    一行人在未时三刻终于出发。
    靖北王府里,庄清月拢了个手炉子站在王府高处的观景阁里,忽然心有所感似的,看向城外的方向,神色意味不明。
    没想到这王爷,还挺心系百姓的。
    虽然在他看来,都是些无用的仁慈罢了。
    公子,公子!
    思绪被拉了回来。庄清月低头一看,就见长安撑着伞,站在观景阁下仰头唤他。
    见庄清月低垂着视线看过来,面露疑惑,长安收了伞,噔噔噔跑上楼阁。
    刚上到庄清月在的那一层,还没到庄清月近前,长安便快速跟他报告:公子,王爷走前吩咐说再寻几个人来伺候您,方才牙行的管事带了几个人过来,您去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好留下来?
    庄清月神色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是吗?王府都穷成这样了还要给他寻「几个人」伺候?
    萧凌风可真有你的。
    他看向长安,见这傻孩子一个时辰前还愁眉苦脸的,这会儿就又是兴高采烈的模样了,不由地在心里感慨万千。
    他抬头看了看城外的方向,由衷地在心里祈祷:希望萧凌风就算是在他身边放眼线,也别放长安这样的。
    一看就没得心眼,不顶用,纯属浪费银子。
    有这银子还不如买件狐裘披风给我呢,庄清月心想。
    看着长安殷殷切切的期盼眼神,他朝着长安露出个模模糊糊的笑来,温声道:好,我这就同你过去。
    第八章
    庄清月回到主院时,牙行的管事已经带着几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女孩在院子里等着了。
    管事的见长安领着一个模样精致贵气的公子朝这边走来,神情一凛,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甚至还在无人能看见的角度,用眼神将这几个孩子暗中敲打了一番。
    庄清月在廊下站定,身后早就有人端了把软和的椅子过来,扶着他坐下。
    管事的满脸堆着笑,脸上的皱纹沟壑一瞬间变得更深了。他朝着庄清月弯腰行了一礼,随后转身虎着脸瞪着那些孩子,大声道:
    都抬起头来,让公子好好看看。
    庄清月低垂视线打量着台阶之下站着的那几个孩子。
    看身量,差不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半旧却整洁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也洗得干干净净。
    看样子,是管事的让人提前收拾过了,毕竟是到王府做下人的,要是脏兮兮的碍了贵人的眼,才是天大的不好。
    这几个被收拾好送来供他挑选的孩子,虽然看上去整洁体面,眼神却多多少少带了些麻木。
    庄清月本来以为是萧凌风明着往他身边安插人,却没想到都是些木木愣愣一眼就能看穿的,于是兴致缺缺。
    他眼神随意地扫了过去,视线却忽然一凝。
    其中一个年纪稍小些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孩子脸型圆圆的,肉嘟嘟的脸颊在大冷天里被冻的有些发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可爱。
    他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庄清月,看起来与周围那几个明显紧张局促肢体僵硬的大孩子格格不入。
    不像是来卖身做工当仆人的,倒像是哪家走丢了的小少爷。
    庄清月兴致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他转头看向长安,指着那孩子说:我看着他还挺顺眼的。
    长安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个长的还算可爱却矮墩墩的萝卜头,表情一时间有些为难。
    他在庄清月耳边小声道:公子,这孩子年纪看着有些小了,恐怕不是个会伺候人的。
    他看了一眼庄清月温和的表情,大着胆子建议道:公子要是没看到合心意的,咱们让管事的再换一批过来看看?
    管事的耳朵好使,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停在耳中。等长安话说完了,连忙上前冲着二人行了个礼,点头哈腰赔笑道:贵人,哎,贵人真是好眼光!
    他伸手将那孩子拉到庄清月面前,殷殷切切地向庄清月介绍:这孩子生得讨喜,人又机灵,贵人留着他也能逗个闷子!而且他年纪小,正是最好教规矩的时候呢!
    那孩子被他拉了一个趔趄,分明差点摔倒,却又想小鸡仔儿似的被他拎了回来。此刻委委屈屈的眼神里,已经快要蓄起眼泪了。
    庄清月觉着有趣,便更想将他留下来了。于是他转头看着长安,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期待。
    长安劝过一回,又时刻记着自己下人的身份,不好再阻拦。又见那孩子确实生的圆润可爱,便遵循了庄清月的意思。
    管事的离开后,便有人带着那孩子去重新梳洗,给他换上了王府里统一款式的夹棉袄子,然后带着人重新回到了庄清月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庄清月问。
    那孩子紧紧抿着嘴,不说。
    一旁的长安皱着眉头刚想说话,被庄清月一抬手挡了回去。
    也罢,进了王府,从前的名字不要也没什么。他歪着头看了长安一眼,忽然露出个笑容来,那你就叫喜乐吧。
    他说:长安喜乐,寓意好。
    听庄清月这么说,长安品了品这个名字,也觉得寓意很好。
    他们靖北军在牢牢据守在西北,不就是为了关内百姓们的长安喜乐吗?
    见那孩子愣着半天不动,长安开口提点他:还不快谢谢公子赐名?
    喜乐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学着别人行李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行了个礼,小声道:多谢,多谢公子赐名。
    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仔细分辨的话,还能听出他发颤的,走了调的尾音。
    长安当他是紧张了,十分宽容地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当天,喜乐便被留了下来,由长安带着跟在庄清月身边学着伺候。
    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王府里也点起了灯笼烛火。
    萧凌风不在,庄清月也不好意思真的住在人家的卧房里,于是招呼着长安喜乐出了主院。
    长安打着伞,喜乐提着一个小巧的灯笼,三人吱呀吱呀地踩着积雪,去了庄易知的院子。
    庄易知虽然住的是昨儿个刚紧急收拾出来的偏院,但收拾的已经算是十分宜居了靖北王府意义上的,不漏风雪有床有被的宜居。
    晚膳摆在了庄易知的屋子里,长安照例带着喜乐退到屋外候着,并不打扰父子二人用膳。
    庄叔。
    庄清月看了一眼门外,确保不会被长安喜乐听见后,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有人联络您吗?
    庄易知点点头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递给他。
    阿古木的人已经混进靖北军了。他说前两天莽撞冒犯了公子,自己领了任务亲自去了。庄易知说,不过他们才刚收编,需得从雁山校场训练完了,才能有机会轮换到驻地大营。
    意料之中的事。
    庄清月点点头,心里有些后悔没早些往靖北军里多塞点人,以至于现在想有点动作,都还得从头开始。
    庄易知接着道:庞将军在靖北军蛰伏了六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我已经叮嘱了阿古木,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好,我知道了。庄清月亲手盛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辛苦了,庄叔。
    庄易知诚惶诚恐地起身双手接过:公子言重了,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说完阿古木的事,庄易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疑惑:公子,喜乐那孩子,您从哪儿找来的?
    怎么样?您也觉得像是吗?庄清月偏头笑了笑,萧凌风说给我再找个小厮伺候,牙行管事送他来的。
    庄易知皱紧了眉头:试探过了吗?有无可能是萧凌风的陷阱?
    纯属巧合的可能性有七成。
    庄清月笑容扩大了些:我已经试探过了,他会说汉话,但说得不大利索,有口音。肩膀后面有疤痕,应当是烙了图腾又洗去才留下的。
    听庄清月这么笃定,庄易知紧绷的神色这才舒展开来。
    他看了看门外的方向,感慨道:随便捡个小娃娃竟然是流落大景朝的异族王子,公子您这是走了什么运哟!
    用过晚膳后,庄清月留在他「父亲」院子里。
    父子二人在廊下一边烤火赏雪一边闲谈。长安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个小火炉,在旁边替他二人温酒,喜乐蹲在他旁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庄易知看了一眼身旁的长安,忽然问:听说王爷出府了?这雪下得这样大,王爷冒雪进山,实乃高义!
    长安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雪,愁眉苦脸道:唉!王爷哪次不是身先士卒呢,自己是去当英雄了,苦了小的们这些做奴才的,天天提心吊胆担心他的安危呢!
    话虽然是埋怨的话,话里透露出来的却满满的都是对萧凌风的亲近崇拜。
    说到这里,长安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咱们王爷勇武不凡战无不胜,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儿!
    他乐呵呵道:咱们王爷可是战神呢!
    然而长安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战神王爷,此刻正面临着十分棘手的处境。
    第九章
    按照萧凌风的吩咐,三百个大头兵分好了队伍各自分头出发。萧凌风则亲自带着萧七和其余几人往雁山去了。
    雁山峰回路险,极不好走,但因为山中盛产奇珍异兽,因此来来往往的采药人和猎户并不少见。
    甚至久而久之,这些药农猎户就在雁山山脚下定居,还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而这村子,也是距离朔阳城最远,地理情况也最复杂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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