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在朝阳城,陈村等三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助宁缺和桑桑逃出生天,在其后的逃亡旅途里,光明神殿的神官们,也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当时的桑桑是冥王之女,这些人的行为,在外人眼中很难理解,对于道门来说,更是无法忍受的背叛。

    西陵神殿震怒,尤其是掌教等大人物,对此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于是一场血腥的清洗惩处,便在道门内部悄无声息开始,短短数月时间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更恐怖的是外界竟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陈村死后,齐国道殿转到掌教宠信的某位红衣神官手中,忠于老神官的下属们遭到了极严苛的折磨,中年神官身为陈村的亲信,更是无法幸免,他把数十年来积攒的大笔财产尽数奉献给新任红衣神官,总算是侥幸地活了下来,但只能在道殿里做些杂务,虽然还是神官,却再也不可能有以前的地位,比普通执事都不如,甚至就连看门的护卫都敢把他训斥的像条狗一样。

    中年神官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但他宁愿承受无尽的羞辱,也依然不肯离开道殿,因为他想替陈村继续看着这里,他想等待光明神殿的复苏,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年曾经来求药的那对年轻夫妻。

    信仰昊天的,必有福报,这是西陵神殿教典开篇明义的话,中年神官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福报,等到了宁缺的到来。

    春雨微寒,道殿正门前的地面湿漉一片,宁缺静静听着中年神官对这两年生活的讲述,问道:“光明神殿……别的人呢?”

    通过中年神官的回答,宁缺才知道,在那场血腥的清洗里,本就已经积弱十余年的光明神殿,遭到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光明神殿派往诸国的那些老家伙们,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竟再难续上曾经的传承。

    中年神官一面说着,一面痛声哭泣。

    宁缺沉默不语。

    便在这时,他身后的车厢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进去。”

    去年春天,桃山上的光明神殿发生了变化,道门里有很多人都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中年神官身为光明神殿一系,更是如此。他在新任红衣神官的威压和那些执事的嘲笑中苦撑了又一年时间,便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知道宁缺和昊天之间的关系,听到车厢里响起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

    但此时此刻,他怎能昏迷?中年神官咬破舌尖,强行用痛楚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拼命地把道殿的正门推开。

    道殿的正门很厚很沉重,他仿佛用上了全部的力量,牙齿格格作响,关节喀喀作响,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近乎癫狂。

    此时负责道门齐国事务的,是掌教宠信的那位红衣神官,负责殿门安全的执事亲卫,自然都是他的亲信,此时正在殿门后围炉饮酒作乐。

    先前中年神官把殿门推开一条缝,那些人便极为恼火,此时看着他非但不听从,反而把殿门完全推开,不由更是愤怒。

    殿门开启,外间的风雨便落了进来,寒风吹的铜炉下的积灰到处乱飘,雨水冲淡了铜锅里的肉汤,他们如何能够不愤怒?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没看见我们在涮肉!”

    “再不把门关上,我抽你丫的!”

    喝骂声,在桌旁不停响起。

    如果是平时,被这些红衣神官的亲信如此训斥,中年神官早已怯怯认错,然后赶紧补救,但今天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牵着缰绳,领着马车向道殿里走去,神情谦卑,眼中却没有那些人。

    看着这幕画面,那几名执事护卫觉得有些讶异,有人更是气极反笑,还有名执事拿着筷子敲着锅沿,干脆破口大骂起来。

    宁缺看着这几名形容可憎的执事和护卫,想着先前道殿外那些在雨中苦苦叩首求医问药的信徒,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名执事把铜锅敲的更响,骂的话愈发污秽。

    宁缺的手落在刀柄上,刀柄上有水,微凉。

    他没有出手,因为这里是道殿。

    那名骂人的执事,忽然间发现有样东西,落在了身前的铜锅里,沸腾的汤水一煮,那东西顿时开始散发出浓溢的肉香。

    执事有些诧异,伸筷子在汤里荡了荡,发现是块很嫩的口条肉。

    “这么大块猪口条,也不说切切再下锅?”

    他习惯性地埋怨斥骂道,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张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而桌旁的同伴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很震惊,很怪异。

    那些人就像看到了鬼。

    执事怔了怔,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袍前襟上全部是血,他恐慌地大叫一声,却依然叫不出声来,而是喷出了一大蓬血花!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知何时断了!

    自己的舌头正在沸汤里翻滚!

    他脸色苍白,神情变得浑浑噩噩,下意识里,用颤抖的手握着筷子,伸进汤里,想把那块已经半熟的舌头捞出来。

    这时,一道笔直的血线,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齐腕而断,落入沸腾的火锅汤里,溅起无数汤水。

    滚烫的汤水落在身上,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已经傻了。

    桌旁的那些执事护卫则被烫的哇哇乱叫,只不过他们的叫声也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下一刻,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道殿正门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诡异而恐怖的气氛里,那些执事和护卫痛的脸色苍白,拼命地捂着嘴,下一刻,他们终于醒了过来,拼命地向殿内奔去。

    宁缺没有阻拦这些人。

    车厢里也依然安静。

    中年神官拉着缰绳,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就像看着死人,显得格外冷漠,眼眸最深处,却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道殿里警钟大作,到处可以听到盔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

    行至道殿深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道殿四处涌了过来,形成了严密的包围。

    一名神态骄然的红衣神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中年神官和宁缺,还有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神情漠然地缓缓举起双臂,掌心对着不停落雨的灰色天空。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这里是昊天的神殿!就让本座以昊天的名义,用最圣洁的神辉,把你们送至幽冥的最深处吧!”

    话音落处,一道神辉从红衣神官的掌间缓缓生出。

    宁缺发现这道昊天神辉非常精纯,不由有些意外,心想熊初墨清洗光明神殿,选择的人还真是有些能耐。

    看着那道圣洁的神辉,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骑兵,脸上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就连那几名捂着嘴巴浑身是血的家伙,都开始变得兴奋起来,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道昊天神辉,直接落到了红衣神官自己的身上!

    众人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愚痴之辈还以为这是神官最新领悟的神术,直到他们发现火焰里大人显得极为痛苦!

    红衣神官在火焰里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想要躺到地上扑熄身上的火,然而除了可笑的挣扎,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圣洁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猛烈地燃烧,他身上的神袍瞬间便被烧成灰心,皮肤被烧裂,露出血色的肉,看着异常凄惨!

    昊天神辉的威能无比恐怖,只须瞬间,便可以把铜铁烧成汁液,更何况是人类的身躯,然而不知为何,那名红衣神官并没有瞬间死去……这更加恐怖,因为他要不停地承受烧蚀所带来的痛苦!

    车帘微微掀起,桑桑面无表情看了场间一眼。

    那名红衣神官身上的昊天神辉,顿时变得更加猛烈,烧蚀的速度却变得更加缓慢,不止身躯,而且开始焚烧他的道心!

    哪怕是道心最虔诚的昊天狂信徒,也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肉身与精神上的双重绝对痛苦,更何况是这名耽于俗世享乐的红衣神官?

    熊熊圣火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至极的惨嚎声!

    这声凄厉的惨嚎声,直接冲破了道殿上空落下的春雨,冲破了齐国都城高空上的那层雨云,然后落入都城的大街小巷,无数人家。

    齐国都城,数十万人同时听到春雨里传来了一声惨嚎!

    这声惨嚎饱含着无限的痛苦与后悔,无比清晰深刻,以至于听到惨嚎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无数的罪孽,纷纷跪倒在地。

    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和骑兵,更是如此。

    他们早已跪倒在了雨中,黑压压的一片。

    桑桑的神情有些微倦,理都没有理这些人,直接向殿里走去。

    跪在雨中的人们,看着她身大的身影,生出无限恐慌,想要发起攻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的仿佛要散架,哪里能够站得起来?

    道殿外的风雨里忽然响起如雷般的蹄声。

    一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来到场间,浑身已然湿透。

    看着此人的盔甲,跪在雨水里的人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精神微振,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情,心想神殿骑兵必然是追击强敌而至。

    那名女子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是神殿骑兵的对手?雨中的人们这般想着,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能力。

    啪的一声,这名神殿骑兵统领双膝跪下,雨水四溅。他对着桑桑的背影,以额重触湿漉的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宁缺看着这名统领说道:“解决干净,不要太吵。”

    “是。”统领毫不犹豫应下,起身抽出鞘中的佩刀。

    在雨中待命的数百名西陵神殿骑兵,悄无声息涌入殿内。

    跪在雨中的人们,终于绝望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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