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云犹记得下午是弟子犯困的时候,讲堂里冷颐然拿着笔在桌前昏昏欲睡时,夕阳就这样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回忆中的画面让霍成云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他忽然又觉得奇怪,长老的课他是从不听的,那是为何进的讲堂?
    思索片刻,他记起来了。
    那是有一名魔修四处作乱,走投无路之际魔修绑了城中百姓做人质。掩月宗弟子束手无策,是他解决了这件事。其结果是魔修身死,人质重伤,奄奄一息。
    那次掩月宗的人都表现的很愤怒,觉得他不顾百姓生死,比那魔修还要可恶、可恨,弟子们纷纷来质问、指责他。
    霍成云是从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可是那次,连冷颐然的脸色都变了。
    那件事过后,冷颐然不再来找他。
    霍成云设在院门外的禁制一直安安静静的,偶尔有飞鸟撞在上面,他的心中会骤然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可当他出去出去查看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霍成云变得比以往更沉默,他开始长久的闷坐在房中打坐。
    直到很多年之后,霍成云才知道,那时的情感或许叫做落寞。
    身边再没有人聒噪,本该是件高兴的事,霍成云却不习惯了。
    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去了讲堂,他去的时候正是午后,冷颐然握着笔坐在桌前昏昏欲睡。
    很平常的一副画面,却让他这几日躁动的心静了下来。
    霍成云不顾其他弟子见鬼般的表情,寻了个位子坐下。冷颐然似是被弟子们小声议论的声音惊醒了,察觉到不对,扭头朝霍成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过之后,他就转回了目光,像是不曾见到霍成云一样。
    霍成云知道,冷颐然生气了,生自己的气。可是他不理解,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弱肉强食,天道自然,没什么值得悲伤难过,或是愤怒的。在碰到牧宗主之前,他一直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没有人会因为你弱小就怜悯你。
    霍成云认为自己的解决方式,是最便捷的。可冷颐然显然不这么认为。其他人也不这么认为。
    霍成云觉得又回到了刚跟牧宗主回到掩月宗的日子,众人看他的眼神,不像是看自己的同类,那是看怪物、看野兽的眼神。
    可他明明是人。
    只是,可能不那么像人。
    霍成云看着冷颐然的背影,观察、模仿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第一次开始尝试,做一个别人眼中正常的、不让人惧怕的人。
    可那也只是模仿,仿其形,他的心中仍是不以为然。
    这人世的悲喜,于人,不过是徒增软弱。
    直到
    牧宗主,冷颐然相继离世。
    冷颐然死后,霍成云抢回冷颐然的尸身,面对着毫无生气的人,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那也是他第一次落泪。
    他终于学会了牧宗主一直希望他能理解的,人类的感情。
    可一切,都似乎太迟了。
    第20章
    20、
    日薄西山,冷颐然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霍成云坐在床前看着他。
    霍成云柔声道:醒了?
    冷颐然这才发现眼前的人不是幻觉,他猛然坐起身,就见一个东西掉了下来,那是霍成云的钱袋。
    冷颐然一把抓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被窝。
    霍成云猜到他的身份是一回事,真的承认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变回自己本来面目的霍成云,冷颐然抓了下脸颊:宗主,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霍成云:我敲了,你没听见。
    那不还是没敲。
    你
    冷颐然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也不会有答案。
    他凑到霍成云面前,去看霍成云的眼睛。
    昨晚在山林中,有一瞬他看到霍成云的眼睛变成了红色。当时觉得是错觉,想想还是不放心,那可是入魔的征兆。
    冷颐然现在的身体毫无修为,为了看清楚,他凑得极近,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霍成云端坐不动,直视冷颐然的眼睛,微笑道:看什么?
    确实没什么异样,冷颐然坐回去:没什么,宗主找我有事?
    霍成云点头,冷颐然下意识看了眼房门,关着的。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暗道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莫非霍成云要摊牌了?他不会动刑威胁自己说出飞升的秘密吧?
    若他抵死不说他是真的不知道,霍成云若不信,发病把自己弄死了怎么办?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冷颐然还是非常爱惜的。
    如今敌强我弱,要如何脱身?冷颐然天人交战之际,就听霍成云道:来看看你,身体好些了吗?
    冷颐然:
    这温柔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好像真的在关心他。
    冷颐然觉得自己是越发看不懂霍成云了。
    二人相顾无言,霍成云神色自在,冷颐然却有些烦躁,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大男人关在房中你看我,我看你啊。
    正烦躁的不行,冷颐然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冷颐然一把捂住,这实在太不雅了。
    霍成云轻笑一声:走,请你吃饭。
    冷颐然往床上一躺:不去。
    霍成云笑意不变:那喝酒去不去?
    冷颐然仰卧起坐:去!
    带着吃穷霍成云的想法,冷颐然跟了出去。
    可惜丰林镇刚刚经历大难,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镇上的酒楼都没有开店。
    冷颐然,霍成云二人只能在街边寻个卖馄饨、面皮的小摊。
    冷颐然斜眼看霍成云:宗主就是这么请客的?
    霍成云失笑,亲自给冷颐然斟了杯茶,说道:那等回去后,你想去哪里吃,咱们就去哪里。
    冷颐然没接这话茬,低头抿了口水,心说谁跟你是咱们,等这里的事解决,咱们就分道扬镳,拜拜了。
    此时正是饭点,这处小摊位生意不错,摆出的几张桌子几乎坐满了人。
    在此处觅食的仙门弟子看到霍成云显得十分惊讶。
    林慕月大闹婚宴的事,如今已传遍整个仙门,霍成云这个新郎官更是在自己的婚礼上半途失踪,所有人都寻不到他的下落。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且看心情好像还不错。
    冷颐然听着那些窃窃私语,猜到他从喜房里带出来的是霍成云本人,至于拜堂的、还有跟林慕月打架的那个,多半是傀儡。
    冷颐然心说早知道就该让那几个拦着他的人砍去尸身的一条胳膊,看霍成云还装不装的下去。
    听着周围八卦的声音,霍成云倒是神色如常,或者说,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不错。
    自己的婚礼被人搅了,冷颐然实在不知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两人吃完饭回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就见碧岭城的人在收拾东西。
    掩月宗的弟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此时正候在一旁,见霍成云回来,小跑着过来,说这里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接宗主回去。
    终于可以走了。
    冷颐然乐颠颠的要去收拾东西,霍成云跟他并肩进了院子,迎面就碰到顾子宇。
    顾子宇一身肃杀之气,冷冷地对冷颐然道:收拾东西。
    冷颐然一怔,就听顾子宇继续道:跟我回碧岭城。
    冷颐然如今还没想好去哪里,可顾子宇叫他去碧岭城实在怪异,他如今的身份不过掩月宗一名小小的弟子,顾子宇要他去做什么?
    霍成云道:顾城主,掩月宗的弟子自然是回我掩月宗,跟你走是个什么道理。
    顾子宇转头,二人目光相撞,火花四溅。终于,顾子宇拿了剑出门,霍成云很快也跟了出去。
    冷颐然一头雾水,踏出院门一看,两人已打了起来。
    冷颐然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掩月宗弟子道:这几年顾城主每年都会上门讨要冷夫人的尸身,宗主自然是不同意的,所以两人靠手里的剑分输赢。说完咦了一声:师弟,你不知道?
    冷颐然道:知道知道,就是突然之间忘了。
    冷颐然心情有些复杂,原来他死后,顾子宇也曾尝试抢夺他的尸身。
    是为了带回去给若若赎罪?还是为了留他死后的体面?冷颐然不知道,他心底的滋味十分复杂。
    叹了口气,以后还是躲着顾子宇吧。
    旁边的弟子忽然递过来一把瓜子:核桃味的,尝尝?
    谢谢。
    冷颐然磕着瓜子,就听身边的那人道:哎,不对呀,以前宗主都是为了夫人和顾城主打架,今天怎么
    他上上下下看着冷颐然,忽然露出顿悟的表情,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猥琐。
    冷颐然受不了他的眼神: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那人拍着冷颐然的肩膀,嘿嘿笑道:师弟,看不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冷颐然:??你在说什么天书,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人却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就是说嘛,这死人哪里比的上活人啊,看得见摸得着,还能说说知心话。
    冷颐然明白了这人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把自己绿了。
    冷颐然:滚!
    那人道:师弟不必害羞,夫人都去了那么多年了,宗主理应往前看。师兄看好你,你看看,自从宗主跟你在一起之后,身上的人味重多了,他以前可是很可怕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都怀疑他不是人。哎呀,师弟,继续保持,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坦还是担惊受怕,就看你了。
    冷颐然拂开那人的手,并不想理会这个神经病。
    霍成云的这场婚礼,是给众人洗脑了?为什么看到两名男子在一起,会觉得有问题?
    快醒醒!
    男女相合才是正道,男子跟男子在一起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沉默片刻,冷颐然道:你觉得宗主为什么要跟一个死人成亲?
    那弟子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大秘密心情激动,并没有注意到冷颐然这话有多不敬,他昂首道:当然是因为爱情。
    冷颐然蹲下去,痛苦的抱住了头。
    想他年少时待在掩月宗,觉得宗内都是谈得来的兄弟,这才多少年过去,跟这些人就不能交流了。
    难道是本座老了?
    这些年轻人本座是一点也理解不了。
    冷颐然带着无限惆怅磕了一把又一把瓜子,终于等到顾子宇,霍成云回来。
    掩月宗弟子道:师弟,你觉得谁赢了?
    冷颐然冷冰冰道:不知道。
    那人哈哈一笑:肯定是咱们宗主嘛。
    冷颐然面无表情,那是你的宗主,谢谢。
    顾子宇的脸色仍是那样,他看都没看冷颐然,吩咐弟子道:回城。
    冷颐然身边的弟子小小的欢呼,带着得意:我就说吧,肯定是咱宗主赢。
    冷颐然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他如今的身份只是掩月宗一名小小的弟子,顾子宇为何要带他回去,莫非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
    这可不是好事。
    冷颐然正出神,就觉手被牵住了。
    是霍成云。
    世风日下,两男子竟当众牵手!冷颐然第一时间想到这个惊悚的标题,他可不想成为话本的主角,便想甩开霍成云的手。
    可霍成云握的紧,他没有挣开,正欲再用力些,就听霍成云道:别动,顾城主可正看着咱们呢。
    冷颐然道:所以呢?
    我跟他说我心悦你,所以他想带你回碧岭城做人质。霍成云含笑道:不然我如何解释为何待你这么好?总不能让我说实话吧。
    冷颐然自动过滤了霍成云的废话,他心说人质?
    有人质,那就意味着有交易。
    顾子宇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尸身。
    冷颐然全部心神都被转到他处,他停下了挣扎,老老实实被霍成云牵着,问道:那冷的尸身你到底放在哪里了?
    他有些怀疑:不会早就被你剁碎了拿去喂狗了吧?
    说完自己又摇摇头,不,不对,喜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尸身上,霍成云可以是傀儡,他的尸身却不行。
    拜堂时,那确实是真的。
    霍成云笑着看了冷颐然一眼:想知道?
    冷颐然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不然本座为什么跟你搅和在一块儿。
    霍成云道:你会知道的。
    冷颐然:废话就不必说了。
    院外,一切都收拾妥当,顾子宇上车前扭头看了一眼,就见霍成云,冷颐然二人手拉手,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霍成云眸底含笑,冷颐然一脸不耐烦可还要忍着,但二人在一起,画面意外的和谐。
    顾子宇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上了马车离开了。
    **
    冷颐然跟霍成云手牵手走了一会儿,正想松开,就听霍成云道:顾城主还没走。
    冷颐然只好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挣开。
    跟男子手牵手尤其是这名男子还是霍成云,这感觉太奇怪了。
    霍成云还是说顾子宇没走,冷颐然觉得这短短的路途,自己用了毕生的忍耐力。
    终于,在霍成云又一次说顾城主正往这边看的时候,冷颐然扭头看去,就见院门外空空如也,顾子宇的马车早就不见了。
    冷颐然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霍成云:他正看着咱们呢?
    霍成云一点也没有说谎被抓住的尴尬,他笑眯眯地道:他刚走。
    冷颐然看了眼院子里的掩月宗弟子,深吸一口气,他是宗主,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小弟子,不能对宗主不敬。
    还有,他现在打不过霍成云。
    冷颐然吸气再吸气,最后狠狠在霍成云脚背上踩了一下,这才气冲冲地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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