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江小花弱柳扶风谢云书很怜惜他,现在江行止越来越具备倒拔垂杨柳的潜质,谢云书也觉得他很迷人。
    那药酒是个好东西,没伤的地方抹了都能舒筋活血,谢云书干脆帮江行止做了个全身按摩。
    江行止趴在那儿,像是静静蛰伏的年轻矫健的豹子,从颈到背的一条流线漂亮得像用炭笔勾出来的一样,锐利嶙峋的肩胛骨随着谢云书的按压轻轻震动,舒服得他直哼哼。
    谢云书服务周到堪比顶级技师,连江行止的手指都给他搓到了,他摸着江行止手心里的厚茧,蹙眉道:你看你这手,茧子比我都厚了,差不多练练就行了,你还想去拿个健美先生啊?
    江行止闻言扭过头,乌黑的眼睛雪亮亮的,谢云书看他那气势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好男儿强身健体精忠报国的豪言壮语来,谁知他竟对着谢云书杀气腾腾地吐出一句:我要把你帅到腿软!
    谢云书:
    把我帅到腿软?谢云书慢慢重复,慢慢领会这句宣言的意思,把我帅到腿软了你想干什么?
    江行止眦出一口白牙,发出得意的笑:哼哼哼!
    那笑容意味深长得不可测量。
    谢云书微微眯眼,捏住江行止腰上的一块软肉重重一旋。
    嗷!江行止顿时惨叫,云书,好疼啊!
    这天习武一行人先回了海滨,谢云书带着江行止和裴寂去裔玲玲家吃了顿饭,翌日一早又忙不停蹄赶往宁城,陪着裴寂回家。
    谢云书来宁城是裴寂奶奶亲自邀请的,毕竟裴寂在谢云书家吃了半年饭了,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裴小狗闹着脾气不肯回去过年,老人家也寄望谢云书能当个说客跑腿的,把她大孙子给送回去。
    汽车开了五个多小时,中午时分进入宁城,这个城市是长三角的军事腹地,又遍植梧桐,冬天一到满眼焦黄,分外肃杀。
    裴寂的爷爷家坐落在某军|区大院内,接应的警卫员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谢云书看这人肩上扛着两杠一星心下微微啧舌,能用少|校当警卫员,裴寂他爷爷的级别可想而知。
    家里只有裴奶奶一个人,老人家看到孙子先红了眼,抬手在裴寂背上拍了好几下:死小子,一声不吭就往外跑,你就看奶奶现在撵不动你了,再跑,再跑叫小罗把你捆起来!
    打完又往怀里搂了搂,连喊几声心肝肉肉。
    谢云书和江行止在旁会心一笑,这真是同一片蓝天,同一个奶奶。
    裴寂却尴尬得要死,从他奶奶怀里挣出来,指了指:奶奶,这个是书呆子,这个是小江子!
    裴奶奶瞪他一眼: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叫人家名字!
    谢云书笑着介绍自己和江行止。
    午饭很丰盛,裴寂的奶奶很热情,一直给三个孩子夹菜,谢云书一向会哄老人,吃完后陪裴奶奶聊天,很快的,就了解到裴寂这一次离家出走的缘由。
    裴林生要裴寂上军校,去当兵。
    以裴林生的级别,裴寂只要通过体检,就可以直接上军校,裴林生想让裴寂现在就参加体检,拿到名额后把他送部队里先历练一年,后年再入学,裴林生完全没有跟裴寂商量,兀自把什么都安排好,要求裴寂必须执行。
    裴寂直接被提溜到了军|区体检处,借口去厕所然后跳窗跑了。
    谢云书听得心里头直冒火,裴林生真的是他两辈子见过的最霸|道、最独|裁、最不明事理的父亲,谢云书甚至恨不得直接告诉裴林生,你逼你儿子去当兵,就是逼他去死!
    而让谢云书诧异的是,谢云书从裴奶奶的态度里探出来老人家虽然很疼裴寂,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居然是站在裴林生一边的,她还让谢云书帮忙劝裴寂听他爸爸的话。
    奶奶,谢云书忍不住说道,裴寂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愿意当兵,还有别的前途可以奔,何必非要逼迫他呢?
    唉,裴奶奶一脸愁容,我们裴家的孩子是一定要当兵的,连裴寂他两个堂姐都参了军,就他长了一根死活不要当兵的反骨,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
    谢云书听着老奶奶的语气里竟似对裴寂有怨怼之意,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他一点都不能理解裴家人为什么对当兵有这样深的执念。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裴寂当兵。
    晚上裴寂的爷爷和裴林生都回来了,主人和客人齐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勤务兵端来茶水,热气袅袅。
    一开始的气氛还挺其乐融融,裴老将军非常和蔼地跟谢云书和江行止分别说了几句话,又哄了裴寂几句。
    谢云书心说这裴家爷爷倒是个通情达理的,看来裴小狗这事还得从他爷爷方面入手,谢云书斟酌着正要开口,却听裴老将军陡然一声厉喝:裴林生!
    裴林生坐在谢云书的正对面,随着这声厉喝裴林生唰地站起,军靴磕在地上重重一响,如云石破空:到!
    子不教父之过,裴老将军沉着声从警卫员手里接过一根鞭子,他用鞭首指着裴林生,裴寂不肯当兵,临阵脱逃,都是你教导有失,你有什么话说?
    裴林生大声说:没有!
    裴寂他爷爷问:我现在打你,你服是不服?
    裴林生:服!
    谢云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茫然地往其他人看去。
    坐在沙发上的裴奶奶抬了下|身,像是想拦,最终却别过了头去。
    裴寂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似是也被镇住了。
    连江行止都罕见得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裴林生在几个少年难以置信纷乱复杂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解开军|装扣子,把外面的常服和里面的军衬一道脱了下来递给身后的勤务兵,然后他站到客厅的中央,背过身去。
    谢云书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觉眼前黑色炫光一闪,江行止下意识地伸手将他往后扯了一扯,他们同时看到裴老将军手中的长鞭呼啸甩出去啪!
    结结实实打在了裴林生背上!
    102 # 军魂。
    怪不得裴寂他爸只会用打来解决他们父子间的问题, 原来这是他们裴家家风,家学渊源,洗手间里,谢云书跟江行止站在一块洗手, 出口的话不无讽刺, 裴小狗在这种家庭里还能活蹦乱跳地长大, 也真是不容易!
    裴寂的爷爷抽了裴林生三鞭子,然后这对父子竟浑然无事似的, 一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把衣服穿回去, 一个还让勤务兵开始上菜, 招呼两个小客人吃饭。
    如果不是丢不下裴小狗, 谢云书真想拉着江行止头也不回地走。
    江行止在这一点上没有发表意见, 毕竟跟裴林生相比, 他的父亲还要更不是东西。
    我是真不能明白,当兵对裴家来说就有那么重要?除了当兵, 裴寂就不能有别的出息了,到底是当兵带来的荣誉重要,还是这个孩子重要?谢云书怨念太重,太意难平了。
    江行止倚着流理台, 沉思了片刻:在很多家族里,个人的利益是最微不足道的。
    谢云书怔住。
    相比于谢云书,江行止对裴家人的立场更了解, 毕竟他也曾饱受那样的教育熏陶, 庭院深深深的不仅仅是杵在表面上的那一座高门,一个传承家族的观念与信念才是他们能够长久立足的基石。
    江行止猜度着说:对于裴家来说, 世代从军, 可能就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信念吧。
    这种家族信念太霸|道、太自私了!谢云书咬牙,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齿缝里蹦出来,我一定要阻止裴小狗当兵!
    这个时候的谢云书对裴家人充满了愤慨和激怒,当他从洗手间走出去时,浑身都燃烧着熊熊旺盛的战斗之火,裴寂的爷爷和父亲就是他即将要挑战、要战斗的对象。
    他心里发着狠,哪怕裴家人把鞭子抽到他的身上,哪怕他带着裴小狗跑、把裴小狗藏起来,他都要阻止裴林生把裴寂送去当兵。
    然而谢云书怎么也没能想到,就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后,他跟江行止,包括裴寂,会接受到一场于他们三人的生命里最大最深刻的灵魂洗礼,那让他们无比震惊,无比震撼,又深感羞耻,无地自容。
    我老子说,子不教父之过,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今天我来教你。这场谈话是由裴林生开启的,地点是在裴家餐厅的饭桌上。
    裴寂的爷爷奶奶陪着吃了上半场早早离席,谢云书估计两个老人是故意留裴林生下来给裴寂训话,毕竟裴寂的事情是一定要解决的。
    裴林生才说了开场白,谢云书就先发制人地开腔了:裴大校,《兵役法平时征集制度》规定,根据军队需要和本人自愿的原则,可以征集当年12月31日以前年满17岁未满18岁的男女公民服现役,现在是和平年代,属于平时征集时期,裴寂年不满十八周岁,让他服兵役,必须遵循自愿原则。
    谢云书故意把自愿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江行止和裴寂同时放下了筷子,都看向谢云书。
    裴林生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他还记得上一次裴寂离家出走,谢云书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是这样掷地有声,对他充满了控诉、批判和讽刺,他早就领教过这个少年是如何的胆子大、口才好。
    可惜这个不是他儿子,不然一定送他去当兵。
    谢云书幸亏不知道裴林生的想法,否则一口血气怕是都要喷出来,他看裴林生没制止自己,便接着说下去:还有,我国宪法也规定了本国公民有保护人生选择不被侵犯的权利,您逼迫裴寂去当兵,就是侵犯了他的人生选择权,裴大校,您的行为是违宪的!
    裴林生站了起来,谢云书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连江行止跟裴寂都露出了紧张,戒备地盯住了裴林生仨孩子都以为裴林生要动手。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裴林生的定力,裴林生走到墙角的酒柜前,从里面拿过来一瓶酒,一字摆开四个酒杯,分别倒满。
    谢云书一瞅过去眼皮直跳,30年的特供茅台,裴林生跟水似地往外倒,还把三个杯子一一发到他跟江行止、裴寂的面前。
    怎么个意思?裴大校换了兵器,不使长鞭改用白酒炮|弾了?谢云书实在忍不住,语气相当讥讽,可惜我们三个都还不满岁数,您的酒我们喝不了!
    裴林生却没动怒,一口喝光了自己杯里的酒,那一口足有二两,谢云书不禁脸色一变,脱口而出:您才刚挨了顿抽就这么喝,不太好吧?
    说完谢云书都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就这么一句把他的气势全漏了,他平素还算是个稳得住的人,但在裴林生面前,所有的沉稳城府全都不经意间破功。
    谢云书知道自己会这样固然是出于对裴林生逼迫裴寂的怨憎,更重要的因素是,裴林生的一举一动里全是兵不血刃的攻击性,当谢云书把裴林生当做假想敌,就是裴林生眨一下睫毛,都如千针万刺一般扎得他坐立难安。
    谢云书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部队是这个世上等级最森严的地方,下级唯一能跟首长平起平坐的地方就是在酒桌上,裴林生给他们三个倒酒,是从一开始就把这场谈话放到了跟他们平等的位置。
    尽管这种平等谢云书丝毫没感觉出来。
    咚!
    裴林生把酒杯往桌面上一撴,朝三个少年脸上各扫了一眼,那目光平淡,似乎毫无情绪,但谢云书分明又觉出自己的脸颊有一种寒刃切面的锐利痛感,那是一个征战沙场的高级将领不怒自威、凝眉定目之间就折射而出的凶煞之气,不必刻意拿捏,完全自然流露。
    谢云书的眉心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内心产生一种出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好像裴林生还未开口,他就已经输了。
    裴大校,谢云书定了定神,继续义正词严道,我知道您把军人的传承和荣耀看得很重要,但裴寂是您的儿子,他是个人,不是您的所有物,您把您的意愿和想法强加到他身上是不公平的,您是民主共和国的高级军官,不是独|裁的法|西|斯!
    裴林生点了点头,淡问道:还有吗?
    谢云书一愣。
    还有什么大道理,我允许你一次说完。
    谢云书瞬间火气冲头,连呼吸都不稳了,他冷笑道:看来我不仅高估了您作为父亲的责任心,还高估了您作为高级将领的素养,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不会听进去的是吧?
    裴林生的脸上连个褶皮都没皱,气定神闲道:你左一个宪|法,又一顶高帽,所以我给你说话的权利,但战场上只有一个最高指挥官,你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但最终的决定权,只有我能做。
    谢云书差点噎死。
    他一向也算辩才无碍,碰到裴林生,真他妈是秀才遇到兵了!
    得,老子也不对牛弹琴了,吃完这顿饭我就带裴小狗走,这儿子你不要,我养了!
    裴林生又等了一会,确定谢云书不再开口了,才看向裴寂,开始说话了:1941年,你爷爷那年十岁,已经跟着你太爷爷从了军。
    裴寂紧抿着嘴唇,脸颊鼓着,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每次跟自己父亲对视的时候都会这样,满眼不驯和挑衅的火苗,像足一只不服管教的小野狗。
    谢云书和江行止对视了一眼,都被裴林生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裴林生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你太爷爷抗日受了重伤,回到家里养伤,有叛徒出卖他,向鬼子告了密,你太爷爷想要自己出去,被村民给拦下来,村民把他转移到山里,留你太奶奶和你爷爷在那里照顾,等到他们下山之后,整个村的人,都死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三个少年同时身体剧震。
    鬼子来搜人,把全村人赶到谷场上,问你太爷爷全家的消息,村民们不说,鬼子每隔几分钟就杀一个人,直至全部杀光,都没人把你太爷爷交出来,我们裴家,成为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家。
    裴林生抬头望向头顶上日光灯,那灯光极其炽亮,映着裴林生黝黑的脸和明锐的眼睛,明晃晃的一片,裴林生抬手指灯,说:你太爷爷对着灯火发誓,自此后世,我裴家满门就是剩最后一口人,都要从军报国,守卫这片山河和人民。
    餐桌边倏然一片死寂。
    谢云书连指尖都在刹那凉透了,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江湖里那种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向绝顶武林高手发出挑战,上蹿下跳地摆出各种招式,而对方不过挥手轻弹,就把他撂翻在地。
    然而裴林生,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职业军人的嗓音低沉沙哑,裴大校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巨石,像是从半空里铿锵砸下来的。
    抗美援朝,你爷爷兄弟五人上战场,就活了你爷爷一个;你奶奶有四个儿子,1969年,你大伯伯在珍宝岛牺牲,1979年,你二伯伯在同登牺牲,消息传到家的第二天,你奶奶送我和你四叔上老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临走时她对我跟你四叔说的那句话,裴林生定定看着裴寂,她说,娃,好好打仗,给你们哥哥报仇,不要怕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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