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寂从来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很不高兴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再跟谢云书说话,当然他也没有回答谢云书,自己不喜欢当兵,只是因为裴林生当了一辈子的兵,裴寂不想跟裴林生一样。
    房间里这次是真的静谧下来。
    谢云书睁着眼睛,窗外远处的飘渺流光扫过整个房间,从他的眼角倏忽掠过,映亮潮润的微光,转瞬即逝。
    有那么一刻,谢云书的神识仿佛脱离了他的身体高高漂浮在半空,穿过浓墨般的夜色,穿过层层叠叠的空间与时间,又来到了那个青山埋忠骨,碧血染长英的神圣之地。
    阴霾的天空下,无数人默立在陵园内,风声打着呼啸从人群中穿过,掠过苍松劲柏的梢头,一路卷向苍穹。
    枪鸣之声直冲云霄。
    人群缓慢移动,依次走到石碑前,将白色和黄色的花朵放置在碑前,深深鞠躬。
    墓碑上的青年英姿勃发,一双大而明亮的杏眼里闪烁着熠熠神采。
    照片下镌刻的字迹记载着这个桀骜青年短暂而伟大的一生。
    谢云书看着虚空里的所有人泪水奔流,他闭上眼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墓碑上的每一个字。
    五零八二部队战士,江南海滨人,生于一九**年九月,二零**年十二月在边防斗争中牺牲,被****追记一等功。
    裴寂烈士之墓。
    那一年,裴寂只有二十四岁。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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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8 # 有男朋友真好啊!
    裴林生找到学校已经是十天后, 国庆节即将到来,他要返回部队。
    蒋华在办公室门口被裴林生拦住,吃惊极了:您说什么?裴寂失踪十来天了!
    蒋华迅速来到教室,面容严肃地问:有没有人知道裴寂现在在哪里?他已经十多天没有回家了, 家里人非常着急
    谢云书举了下手:老师, 我知道裴寂在哪。
    蒋华大喜过望:他在哪里?你快说!
    谢云书站起来:我想亲自告诉裴寂的爸爸。
    蒋华把谢云书带到办公室里。
    正是上早自习的时间, 别的老师都不在,裴林生独自坐在办公室待客的小沙发上等待。
    谢云书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一身军装的男人端坐着, 军绿色的大盖帽搁在一旁的茶几上, 整个人都散发着铁一般的硬骨和冰一样的冷漠气息。
    裴寂爸爸, 这是我们班的谢云书同学, 他平时跟裴寂的关系最好, 他知道裴寂现在在哪里, 蒋华向两边介绍道,谢云书, 这是裴寂的爸爸。
    裴林生闻言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带来铁塔一般的压迫感,他向谢云书伸出手:你好,你叫谢云书是吧?蒋老师说你知道裴寂在哪里?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谢云书不卑不亢握上去:裴叔叔, 您好。
    他看向蒋华,说:蒋老师,我想单独跟裴叔叔谈一会, 可以吗?
    蒋华一愣, 作为班主任他当然也急着知道裴寂的下落,但谢云书既然这么说, 蒋华只得点点头, 出去的时候顺便带上房门。
    裴林生微蹙眉, 在他这样讲究尊卑有序等级分明的人眼中,谢云书一个学生既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又故意支走老师的言行,让他相当不喜,他看向谢云书的视线有一丝不耐的锐利:年轻人,你有什么话不能让你的老师听,非要支走他才能跟我说?
    您不是想知道裴寂在哪里吗?
    你知道裴寂在哪里?
    知道,谢云书往后退了几步,估算出一个一旦裴林生想要动手,他方便招架的距离,然后他一耸肩,轻声说,他死了。
    裴林生霍然站起,因为动作太快太急,身上粗|硬的军装布料甚至发出了簌簌的摩擦声,他似乎想一步跨出去,却又极力忍出,他手臂肌肉绷起,手背上的青筋暴凸得像是要从表皮里蹦出来。
    男人眼眶里霎那血红,他胸腔鼓动,沉声如闷雷:你说什么?
    少年雪亮的眼睛眸光微动,毫无畏惧地回视过去,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字重复:我说,裴寂死了!
    胡说八道!裴林生一声暴喝,他的瞳孔紧压成线,死死盯着谢云书,那样凶狠的表情让谢云书不得不怀疑,如果下一刻他还敢说裴寂死了,裴林生会活活把他撕成两半。
    裴林生怒声:我再问你一遍,裴寂在哪里?
    如果是平常人,面对裴林生这样煞气四溢的强大气场早就连腿都软了,可谢云书的嘴角却勾起讥诮的弧度,冷嘲道:要是我不说,裴叔叔打算把我怎么样呢?也用马鞭子把我抽一顿?
    裴林生眉峰剧烈一跳,终于听出了这个胆大的少年在嘲讽他什么。
    他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在谢云书精致而锋利的眉目间来回穿梭,终究还是压抑住了暴怒的情绪:小子,你年纪小,满口胡言乱语我当你不懂事,不跟你计较,你不知道裴寂在哪里没关系,但你不能胡乱说话,你家里的大人需要好好管教你!
    真奇怪谢云书偏着头,年轻俊秀的面庞上露出实实在在的困惑与不解,一个陌生人,在你的面前大放厥词咒你儿子死了,裴大校居然能忍住不动手?看来您也不是没有自控能力的暴|力狂,怎么一到裴寂面前就完全管不住自己的手呢?
    我怎么管教我的儿子轮不到你来置喙,这是我们的家事
    谢云书尖锐道:一个能用马鞭子往自己亲生儿子身上抽,把他抽得浑身鲜血淋淋,又把他赶出家门的父亲,应该迫不及待希望他儿子死掉吧?您找他做什么?逮回去继续抽吗?
    裴林生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把他赶出去。
    你下那么重手的时候没想过裴寂会死吗?他带着一身伤跑出去,十来天毫无音讯,你没想过他会死吗?难道你以为你生的是个木头,他不会疼不会死吗?你知不知道你儿子窝在一个又小又脏又臭,蟑螂老鼠满地爬的黑旅馆里,没有饭吃也没有药,发烧发到41,如果不是我赶过去,他已经活活烧死在里面了吗?!
    谢云书一口一个死字激得裴林生怒火灼烧,可在他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满脸惊怒霎时转为愕然。
    如果你是今天赶到那个小旅馆谢云书晶亮的眼睛里迸射出几近恶毒的狠意,他抑扬顿挫、无比细致地向裴林生描绘着那个画面,他消失了十天你都没有找他,如果你今天才在那个小旅馆找到他,那你看到的就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他的眼睛、鼻子、嘴全是青紫和浮肿,你甚至可能认不出他的脸,只能让法医用DNA来确认!他满身带着你打出来的伤痕,法医会告诉你,他身上哪块骨裂是被你踹的,哪块外翻的血肉是被你抽的
    闭嘴!裴林生终于咆哮出声,男人粗嘎沉重的嗓音在办公室内振聋发聩,空气里仿佛有无声的弦在激烈震荡。
    谢云书没有被喝阻住,然而他话锋一转,尖锐的语调陡转为凄厉哀伤: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他只有一个每次回家就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打的爸爸,他没有体会过多少爱,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人真心爱他,他从没体会过,所以他死的时候说不定还是觉得很高兴,很解脱
    嘭!裴林生的身影闪电般冲过来,猛然一拳打在谢云书身旁的办公桌上,扼断了所有的声音!
    实心木的桌子中心顷刻间陷出一道凹陷,空气里爆发出一阵咔咔擦擦,无数裂纹以凹陷为中心辐射,像蛛网一般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江行止急奔进来,一把拉过谢云书,江行止上下打量过后发现谢云书没什么事才放下了心,将他推到自己身后,自己挺身迎到暴怒的裴林生面前。
    蒋华也跟了进来,他看着那张办公桌目瞪口呆:裴寂爸爸,你这你这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手啊
    裴林生目眦尽裂,那眼光简直像矬了刃口的刀,一下下刮着谢云书的脸,尽管他的表情悍厉凶狠得宛如要杀人,但他的肢体还是出卖了他自己濒临崩塌的情绪。
    空气仿佛被冻结,伴随着难言的死寂化作冰冷刺骨的冰水,悉数渗进了裴林生的血管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林生抬起颤抖得如同痉挛的手臂,食指在虚空里对着谢云书重重点了点,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那个小旅馆叫顺风旅社,就在火车站旁边谢云书对着裴林生的背影说,语气近似平和,平和地刺出堪称温柔的又一刀,你可以自己去看看那里的环境,你儿子在那里睡了好多天,因为差点死掉,旅馆的前台对他印象非常深刻。
    裴林生站在门口,如果这时有外人进来,八成会误以为这个面庞青灰,表情僵硬,肩背绷紧如同岩石一样的男人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
    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谢云书垂下眼睫,轻声细气地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差点把那座雕像砸得粉碎,可裴寂又做错了什么呢?谁也不想投这么倒霉的胎,您要是不想养他,就把他送给我们家养吧,我爸妈挺喜欢他的,他第一次削黄瓜割破了手指,我妈都心疼得不得了呢
    裴林生再也听不下去,他几乎是跌撞着,逃一般地离开。
    办公室里归于平静,空气里的尘埃像是完全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兀自轻松地上下飞舞。
    半晌后,蒋华徐徐叹了口气。
    你怎么跑过来了?早自习还没下,楼道里没什么人,谢云书和江行止并肩坐在台阶上。
    谢云书说了那些话,情绪也激荡得厉害,眼圈有些发红。
    江行止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的眼睑下轻柔地蹭了蹭,说道:你没在教室里直接告诉蒋老师裴寂的下落,我就猜到你是想跟裴寂他爸爸说什么,我担心他对你动手,就跟过来了。
    谢云书微讶,他细想了下:我好像没告诉过你裴寂家里的事儿啊,你怎么知道裴寂他爸爱动手?
    江行止说:我以前跟着我妈赴饭局,在饭桌上见过裴大校,那么有气势的一个人,又那么高的衔儿,我就一直对他有印象,海滨统共指甲盖大的地方,能藏住什么秘密?
    谢云书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以裴林生的身份,在海滨结交的必然是非富即贵,有人想要巴结裴林生难免就要打听他的脾性,江行止能听到些传闻也不足为奇。
    谢云书有点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我跟裴寂他爸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江行止点头:嗯,听到了。谢云书和蒋华出门,江行止就跟在他们后面,然后顺理成章和蒋华一起守在门口。
    谢云书回想着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神色颇有些尴尬难堪,那些话着实是太过狠毒了,他撇过头去,自嘲道:我说话是不是特别过分?颠覆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吧?不管怎么样裴寂他爸都是长辈,还是个副师长,我这样出言不逊大逆不道
    江行止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的确很意外,没想到你也会对别人说出那么诛心的话
    有些话自己能说别人不能说,尤其是特定的人说不得,谢云书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他脸色一沉就想站起来,江行止的双手却重重握住他的肩,俩人双目对视,江行止深邃的眼眸幽黑而温柔:
    我一直觉得你太过善良,心肠太过柔软了,在你眼里,好像身边所有人的苦难都跟你有关一样,你恨不得把每一个人都保护得好好的,我很担心你这样会把自己逼得太累太辛苦,也很容易被别人抓住软肋来欺负你
    江行止微笑起来:但我现在发现你的善良是有锋芒的,我觉得这样很好。
    热意从耳后根一点一点泛起,谢云书眨着眼睫,忽然抬手挡了下脸,被男朋友夸到不好意思。
    江行止被谢云书的反应可爱到,挨着他的脸颊蹭了蹭,又说回正题:裴大校这个人虽然信奉纪律严明,有特别深重的等级观念,但他也欣赏有骨气、带种的、敢于违抗强权的人,你今天对他说的话他是很受触动的。
    谢云书一脸的不以为然:受触动有什么用,有本事他改啊!
    能让他这样的人触动已经很了不起了,想要求他立刻改掉养成了几十年的脾气,突然就从一个严父变成慈父,也不太可能,江行止斜睨向谢云书,半真半假调侃道,你为裴寂计之深远,只怕连他亲生父母都不如你了。
    谢云书忍不住笑了,他曲起食指在江行止下颌上轻勾了下:语气这么酸,是不是吃醋了?
    吃江行止轻抬眉尾,拖长腔调,多多少少是要吃一点的
    不吃醋!谢云书凑近他,甜蜜哄道,我对你比对他好!
    江行止眸光微动,刚想迎上去讨要点好处,谢云书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巴掌按在江行止脸上:裴林生砸桌子那会你挡我前面干什么?他要是真动起手,咱俩绑一块都不够他一只手捏的!
    江行止诧异地望着谢云书: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能不上去吗?
    谢云书的嘴角往上扬得拽都拽不下,嘴里却说:你看你江小花,这就显出你应急智商不够用了吧?来来来,哥哥今天必须得教你,假如哪天咱们再碰到这种一看就打不过的人,你得立刻叫救援,等救援到了再上,否则就是给人送菜,一搭搭俩!
    屁话!我要是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被人打了,我不如死去!江行止斥责,脑门在谢云书额头上撞了下。
    啊呀!谢云书被撞得还挺疼,但心里暖得不像话,他笑嘻嘻地在江行止脸上摸了一把,有男朋友真好啊!
    那必须的!江行止的眉梢眼角也都飞扬起来,而且
    而且什么?谢云书自然而闲适地往江行止的肩上靠去,仰脸问。
    江行止拨开谢云书额前的刘海,奖励似地在他额角用力印下一吻:而且你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就敢单挑一个大校的样子,真的太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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