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海英面容粗犷,身材精壮,他穿着灰色布褂,黑色布鞋,形象和造型都很像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斧头帮大亨。
    他重重一拍谢云书后背,差点把单薄的少年拍得一踉跄:小子长这么高了?你妈给你吃什么了?
    我们家小子不挑食,什么都吃!一顿饭能吃三大碗!谢祖望往习海英后面看去,小文小武最近也壮实了不少啊!
    谢二叔。习海英年过四十不结婚,没孩子,只有一对侄子叫习文习武,也是谢祖望看着长大的,他俩一个十九,一个二十一。
    谢云书笑着喊:文哥,武哥。
    啊,小书好久不见。习文习武跟着点了下头。
    他们跟谢云书虽然算一块长大的,但关系也就一般,谢云书从小就是村里的乖孩子好学生,是他们爹妈揍他们时喜欢举例子的对象。
    习文习武初中都没读完就在外面混,跟谢云书早玩不到一块去了。
    习海英混得比较开,三教九流上结识不少人,谢祖望更是有心显摆,这个开业仪式被搞得盛大而隆重,宾客就有上百人,特地请了专门的礼仪公司来操办。
    谢云书和习文习武大清早就到这里,都是来帮忙的。
    礼仪公司的负责人姓庄,谢云书负责跟他对接流程。
    我们按照名单一共准备了三辆车,小庄拿着宾客的名单册,往车行前的空地上指了指,让谢云书看那几辆特意喷绘了庆祝海望车行盛大开业字样的中巴车,说,九点后车队会轮次出发,到车站把客人都接过来,等人到齐了我们先带大家参观车行以及周边环境,还有昨晚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加一个抽奖环节,抽奖箱也做好了,十一点整开始剪彩,放鞭炮
    小庄从手里的一堆材料中抽出张油彩纸,递给谢云书:这是按你的要求打出来的奖品目录。
    习文从旁边路过,好奇探头,一眼就看到目录上头的第一行字是特等奖,神秘嘉年华大礼包一份。
    习文好奇:这神秘大礼包是什么?
    小庄脸皮抽动,他默默瞅了眼谢云书,识趣地没搭话。
    小庄主持过不少大小活动,还是头一回碰到有雇主设计出这么奇葩的奖品,这哪里是待客,分明是恶整仇人。
    不过出钱人是老板,他们做活的只管听吩咐。
    到底是什么啊?习文追着问。
    谢云书敷衍道:既然是神秘礼包,当然只有中的人才知道了。
    那这奖怎么开?习文兴致勃勃,我能参加吗?
    小庄说:当然能,你选个号牌,到时候习老板和谢老板会每人摸一个号码,跟谁的号码对上了就可以领相应的礼品。
    习文一下子连抓了好几个号牌塞口袋里,完了觉得不够,毕竟头奖概率那么低,号牌拿越多才越容易中,于是他又抓了一大把:我给小武也领几张!
    小庄呵呵干笑:您悠着点,这小奖怡情,大奖大奖说不得伤身呐!
    九月的秋老虎,余威正盛。
    北滩镇汽车站大门口,一如既往得人流汹涌。
    谢耀光回头催促:晓萍,你走快点,车子还有十分钟就开了!
    催催催!催你魂啊催!杜晓萍把手里的扇子往谢耀光头上一砸,打偏了谢耀光的帽子,你八辈子没吃过饭,赶着去吃谢祖望请的猪食啊!
    谢耀光抬手扶了扶帽子,不悦道:我家老二开车行,我怎么都应该去
    他开车行?他开车行的钱哪来的?杜晓萍每天都要为这个问题吵八百遍,越是到人多的地方她就越来劲,谢祖望把咱家厂房抵了出去,钱都落他们手里,他两口子一个开公司一个开车行,用的都是咱们的钱!祝君兰是吊死鬼擦胭脂,死不要脸!谢祖望是吊死鬼脱裤子,也死不要脸!
    谢耀光听不下去:那钱他们拿去还了一部分债,这个债本来就都是为咱烟花厂借的,跟银行贷款每个月的本金和利息都是他们在还,等还完了产权就拿回来了,我们没有一点吃亏
    这账能这么算吗?杜晓萍蹦起来,十万块钱拿出去做生意能生多少钱?他们不就拿去开公司开车行吗?这钱要在我们自己手里,公司和车行就是我们的!
    谢耀光跟她说不通,闷不吭声往前走。
    杜晓萍在后面恨声:我今天就是去找祝君兰,要么她立刻把贷款结清,厂房给我还回来,要么,他们的公司和车行都得分我一半!别以为我杜晓萍是好欺负的!
    开往海滨市的大巴停在靠近站门的地方,车门前站着一排等待上车的乘客,杜晓萍一眼看到好几个熟面孔。
    妈,齐小龙捂着肚子难受,他妈从昨天晚上就没让他,饿得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直发慌,齐小龙委屈叫道,我饿!
    再忍着点,祝君莲把一叠从路边小摊上顺来的塑料袋往自己包里装,中午有酒席吃,把肚子腾腾,祝君兰家请客,到那敞开了吃,把他们吃穷,吃到他们哭!
    齐小龙饿得受不住,抱怨道:他们家又没请我们,我们干嘛要去?会不会没准备我们的饭?
    祝君兰敢!祝君莲吊起眉梢,她没请我们一家是她心虚!她知道我一见了她就得撕破她脸皮!
    祝君莲一想到祝君兰就来气,祝君兰拿走了四万块也就算了,她风风火火办个公司,却不肯用半个自家人,胳膊肘子尽朝外拐,忒不是个东西!
    齐小龙没精打采地问:妈你装那么多塑料袋子干嘛?
    我去饭店多装点东西,祝君莲冷笑道,祝君兰从你姥爷那诓走了四万块,我非给她都装回来不可!
    齐大海支棱着眉:你装啥子能装四万块?
    祝君莲得意道:我到那饭店里头多点些烟和酒,中华和五粮液,一样拿两提,我给她全抱走!
    齐大海顿时惊喜: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说三莲,旁边站着的人跟他们同村,叫陈四,也是谢祖望请去参加开业仪式的,陈四听到齐大海一家说话,简直要五体投地了,二兰怎么说都是你姐,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要你管!祝君莲翻了个白眼,狠狠啐陈四一口,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陈四气得一扭头,懒得搭理。
    大巴车门缓缓打开,大家开始排队上车。
    祝君莲拽着齐小龙的胳膊往前挤。
    陈四回头斥:挤什么?每个人都有位子!
    祝君莲眼一瞪:我晕车,我得坐前排!
    齐大海也把袖子一卷:让开让开我老婆晕车!前面那几个靠窗的位子是我们家的!
    陈四讥诮道:你们这家子苍蝇飞过都要薅下一条腿,就没你们不能占的便宜!
    祝君莲一阵猪突猛进,抢到了第二排的座位,她刚靠着窗子坐下,旁边就挤过来一个人,把齐小龙的位子占了。
    祝君莲气得刚要骂人,一抬头:晓萍?
    杜晓萍高兴道:老远就看见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杜晓萍最近和祝君莲走得非常近。
    祝君莲也挺高兴:我以为你们乘早一班车先去了。
    拉倒吧!杜晓萍满脸嫌弃,要不是谢大死活想去,我才不稀得去看祝君兰那个嘴脸!
    虽说二兰是我姐吧,祝君莲也嗤了声,但她那个人我也是真吃不消她!你知道吗?前阵子他们搬家,我特地赶到城里,我是好心看有什么能帮忙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祝君莲噼里啪啦一通添油加醋,把他们一家在谢家门口挨打的事说了。
    杜晓萍:他们居然打你们?连小书都动手了?这家子真是,黄鼠狼下刺猬,一辈不如一辈!
    祝君莲:听说我二姐夫还把你们家的厂房拿去抵押了?
    杜晓萍:没错!我这次去就是要让他们把厂房还我!
    祝君莲:我也要二兰把她多吃多占的那份给我吐出来!
    两个女人乌鸦似地叫唤了一路,迅速达成同盟。
    十点左右,客人一波|波地到了。
    车行前摆满了花篮,左右两边还围着护栏,栏杆上插着小旗,远远看去彩旗招展。
    空地上摆了几个小桌子,撑着巨大的遮阳伞,谢云书跟习文习武把客人带到桌前安排坐好,端茶递烟。
    好容易空了下来,仨人蹲在道口的路牙子上,等最后一班车来。
    习文抖出一根烟,习惯性地想递给谢云书,又要缩回去:忘了,你不抽烟
    谢云书没等习文说完就接过烟,他拿出火机先给习文点,又给习武点,最后把烟叼在嘴里,自己也点上。
    那熟门熟路的姿势,分明是个老烟枪了。
    习文和习武愣愣看他。
    谢云书夹着烟,微挑眉梢,冲哥俩眨了下眼。
    操!习武狠狠一拳捶谢云书肩膀,你小子以前装得人模狗样的,我们都他妈被你骗了!
    谢云书低着头闷笑。
    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不是小书,习武纳闷地仰头看谢云书,问出了跟习海英一模一样的话,你妈给你吃啥了?你咋蹿的这个头?
    习家两兄弟都身材魁梧,结实得铁塔一般,不过个子都不高,谢云书站他们俩中间,硬生生高出半个头。
    谢云书笑得促狭:多吃饭,少撸|管。
    男生之间的交情是特别微妙的一种东西,一根烟,半句荤话,就能让他们从点头之交转成肝胆相照。
    要是谢云书还像从前见面那样冷冷清清,把三好学生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习家两兄弟是不乐意跟他打交道的。
    谢云书刻意拿捏出的一点痞气,才正对了习文习武的江湖路子。
    习文习武哈哈笑着一人搭着谢云书的一边肩膀:你小子是真人不露相啊,啊?
    文哥武哥最近忙什么呢?谢云书自然而然拉近了话题。
    习文耸耸肩膀说:我们哥俩比不得你高材生,就瞎混呗!
    混得不咋地的人都不喜欢跟人聊正事,谢云书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移开,脑子里转着主意。
    要怎么才能把这对兄弟从悬崖边上给拉回来。
    习文习武很早就不念书了,他们一开始在外面胡混,后来认了个大哥,做些看场子,收保护费的活,其实就是给人当打手,他们的大哥上头还有大哥,最顶层的人叫刘明漳,那是整个海滨市的老百姓都闻之色变的人物。
    刘明漳是真正具有黑|she|会性质的团伙。
    2004年,全国扫|黑严|打,海滨市是重点整治城市之一,法|院门口公示枪|毙名单,刘明漳排第一个。
    习文习武也在这个名单上。
    他们本来只是刘明漳手下的一个小头目的小喽啰,却阴差阳错背了口大锅,被当做了典型。
    习文习武出的这个事是后来一系列悲剧的导|火|索。
    习海英为了救两个侄子倾家荡产,耗尽所有积蓄,最后还差十万块缺口,谢云书为了填这个缺口,把自己的前程也搭了进去。
    可惜最后他们把钱凑足了,也都花光了,习文习武却还是没能被枪下留人。
    谢云书前世跟习文习武走得并不近,但习海英对谢祖望那是真的掏心挖肺,习海英没孩子,他把习文习武和谢云书都当自己儿子看。
    就算为了海英叔,谢云书也要捞这对兄弟一把。
    习文习武跟着刘明漳那伙人混,求的也不过是个名与利,谢云书得让他们知道,这世上生财之道,打打杀杀才是最下之策。
    谢云书不知道现在习文习武在刘明漳团伙里混到哪一步了,他正琢磨着要怎么套出他俩的话,路边停下一辆出租车,裔玲玲从后门出来,冲他直挥手:云书哥哥!
    谢云书赶紧扔掉只抽了一口的香烟,果然看到他妈也下车来了。
    习文习武同样把香烟丢了,站直身子叫人:兰婶。
    小文小武啊,祝君兰手里提着好多个袋子,是印着云家Logo的包装袋,她把自己厂里做出的衣服带了一些过来送礼,祝君兰挑出其中两个袋子递给习文习武,这是兰婶家自己的衣服,你们带回去穿。
    谢谢兰婶。习文习武接过礼物。
    祝君兰把谢云书拉到一边去,递给他一张银|行卡:妈中午敬完客人酒就得先走,车行是你海英叔一人出的钱,今天的酒席可不能再让他出了,你看着菜上满了,没人再点烟酒了就去把账结掉,卡密是你的生日。
    谢云书接过卡,看着他妈笑。
    笑什么?祝君兰佯怒地瞪谢云书一眼,知道被儿子看穿了。
    妈,你嘴上跟我爸吵,其实心里还是特别关心他的。连这种细微的人情之事他妈都为他爸考虑到了。
    祝君兰翻了个白眼:谁为谢祖望了?我是为我自己的脸面,我丢不起那人!
    那是,谢云书拍他妈马屁,我们家祝总,大方,大气,大格局!
    祝君兰笑着捏了捏谢云书的脸,她跟儿子把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转身走出一段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又回来拍了下习文的胳膊:你们哥俩最近在干嘛呢?是不是还在外面瞎胡混?
    没有啊,习文习武嬉皮笑脸地,我们最近可乖了!
    你们两个能乖天都要下红雨了!祝君兰劝道,海英现在开车行要用人,你俩留这里给他帮帮忙,也算做点正事
    习文习武一个抬头瞅天,一个低头望地。
    开玩笑,他们偶尔来帮着做点事还行,要是天天在习海英眼皮子底下待着,那还活不活了?
    祝君兰看出这俩熊孩子不乐意,一人一下敲他们脑门:不然你们来兰婶公司,我那里也缺人
    习文习武瞪大眼:兰婶,我们去你那能干什么?我们、我们也不会做衣服啊!
    不会做衣服就来卖衣服,不会卖衣服就来给我扫地!祝君兰强硬地说,总有你们能干的!兰婶给你们开工资!
    哎呀!我得去上个厕所,兰婶你跟小书聊着!习武叫着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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