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霄的房间已经落了锁,看样子是还没回来过, 阿川看他面色不是很好,笑道:尊主交代的事, 小长老是不敢懈怠的,兴许只是任务太多, 暂且未归。
    你知道尊主给他交代了什么吗?江淮问。
    阿川有点为难:这恐怕不好说, 小师叔要是不急的话,先留下来喝杯茶?
    也成。江淮应了。
    阿川将他请到了招待客人的房间里, 怕逾礼,又给他沏了茶, 茶还是洞庭碧螺, 谢霄平日里爱喝碧螺春, 他还是知道的, 喝完了茶, 还是等不到谢霄, 他只好先回去了。
    临走前,阿川交给他一封信,说是谢霄留下的,让他切勿和旁人说了去。
    江淮拿着信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掌灯时分,他点上灯,准备把信拿出来看,信笺上空白一片,没有任何字迹,他知道这是被施了法术的,谢霄曾经和他对过的暗号,说若是有一天,两个人要留东西给对方,也方便交流。
    夜风湿冷,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把烛火吹得恬然欲熄,江淮关上窗,用谢霄教他的法术解开了这封信的密语,熟悉的字迹赫然展现在面前阿淮,见字如晤。
    说得这么正经,是留了什么很重要的话吗?江淮奇怪,想不到谢霄写这封信的寓意何为,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留下信?还是不方便说?
    他眼神一滑,继续朝下看。
    阿淮,我有要事缠身,想来是无空再陪你去香斋坊了,落笔时,思绪良久,还是决意将真相告知于你。
    如你所知,厉闻昭继魔道之主已有百年,期间恶事做尽,并非善类,我见师弟自祁连剑宗归来之后,心智似被蛊惑,师弟先前同我说过,要将厉闻昭欲除之而后快,我见师弟执意孤行,惜往日情份,决意同你相诉。
    真相?什么真相?江淮读着信,心里约莫有了猜测,想必原主先前很讨厌厉闻昭,难道去祁连剑宗偷白嵬珠,是为了杀厉闻昭?
    不可置否,除了这种解释,江淮想不到别的,他对于原主的记忆断断续续,对这片更是完全空白。
    信不算长,一眼就可以扫到末尾,措辞谨慎,是谢霄和厉闻昭相处久了,做事时养成的习惯:
    师弟先前和我去沧澜寨时,厉闻昭蓦然出现,师弟可有想过为何?师弟自祁连剑宗归来之后,厉闻昭为何不罚你,也不问你?以厉闻昭往日作为,杀之才显得稍快人意,厉闻昭命我看紧你,汇报行踪,是无奈之举,我同师弟在此先说声抱歉,还有你腕上蛟骨,其作用是读心与感知方位。
    事宜诸多,今不一一相告,留此信,是为了防止厉闻昭用蛟骨窥视到你的内心,若是师弟能看到此信,我不日在望鹤楼等你,期限十五日,若是等不到,谢某自会明白阿淮心意。
    昔亦与师弟同门一场,执笔直抒胸臆,日后便是分道扬镳,谢某也会祝福师弟,平安顺遂。
    信的末尾是谢霄的署名,江淮拿着信,字里行间都觉得陌生,谢霄这些话无疑是在为他解惑,他先前就奇怪过厉闻昭为何总是能够清楚的知道自己想法,还有007提醒的种种,现在全呈现在眼前,一以贯之。
    007;【我早就说过了,这手法是厉闻昭惯用的手法了,相处这些时日,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杀人前爱诛心,兵行诡诈。】
    夜阑烛影下,江淮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信的下面压着他白天写的字。
    年年岁岁。离得近了,依稀还可以闻到笔墨的香气。
    在信没有拆开前,他如何都想不到谢霄留下这封信的寓意何为,想过是日常叮嘱,又或者是托他照顾好师尊,排忧解难,却怎么也没想过是倾诉真相的。
    信笺薄薄,不过寥寥数语,便将他从对厉闻昭的全部幻想里拉出来,梦里梦外交叠着,无声的黑暗笼罩了他。
    信在看完后便化成了齑粉消散,以防止被外人看到。
    房间里寂寂无声,烛影摇曳,将他的侧脸照得油然立挺,江淮始终沉默着,一字未言,脑子里全是谢霄的话,和厉闻昭的模样重合了,明明坐在这,动也未动,他却觉得像是陷在了海潮里,水漫过双眼,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打着转儿。
    他勉力压制着呼之欲出的情感,深吸了几口气,以平复心情。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被敲得粉碎,情绪越压越难以收复,他垂眸,指尖拂过纸上的四个字,最后停顿在边缘。
    【宿主,你要赴谢霄的约吗?算日子,明日便是最后的期限了,要是动身的话,现在就该去了,望鹤楼离我们还挺远的。】007问道。
    江淮没有回答,指尖在宣纸的边缘反复摩挲,最后他扯住一端,想要撕了,然而却在下手时顿了一下,转而望向蛟骨,将蛟骨取了下来。
    蛟骨被他扔进抽屉里,最后,他把那张写着年年岁岁的纸叠起来,也放了进去,收拾好桌案上的东西,他左右看了一遍,确认不会露出端倪后,才悄然离开房间。
    ***
    厉闻昭今日得空,喝了点酒,他倚坐在窗子上,偏过脸,去看夜色。
    从这个地方望过去,能看见绵延的远山,和人间的灯火,虽是稀疏,但怎么说也算是给九嶷山附近增了点人味,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了。
    他喝得多,眼前月光摇摇晃晃,像是要倾下来一样,阖上眼,仍觉得天旋地转。
    酒意上头,那些无法诉说的情感和压制了数年的情绪都从心头涌现,肆意渗入骨血。
    大概是醉得深了,他没坐稳,差点从窗上掉下去,还好反应迅速,他扶住一角后,又重新把腿翘上来,换了个惬意的姿势倚坐在上面。
    惬意惯了,殊不知有些放纵只是为了掩盖藏在心底的失意。
    眼皮沉地厉害,意识也混沌,他眺望远处,觉得灯火和山影都重叠在了一起,将那抹月色也融合进去了,摇摇晃晃,让人辨不清何为何物。
    烈酒入喉,恍惚间,他还站在谢家的宅子里,周围寂静无声,谢子辰带他去看了那个刚满两岁的小娃娃。
    叫谢霄,本想叫萧萧肃肃的萧,但他阿娘不肯,说男娃娃,应该继承我的位置才对,所以成了九重霄。
    谢霄,自有云霄万里高。厉闻昭盯着这个娃娃瞧,发现他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温其如玉,看起来乖巧极了。
    你抱抱看?谢子辰笑着说道。
    厉闻昭没说话,小小的孩子躺在摇篮里,也不怕生,对他张开了手,笑眼弯弯。
    你看,他还挺喜欢你的,谢子辰将孩子抱起来,在臂弯里轻轻摇晃着,要不要先接触看看?他说着,将孩子放到了厉闻昭怀里。
    显然头一次抱孩子,厉闻昭有点不知所措,用的劲大了,小小的孩子登时泪眼汪汪,厉闻昭不明白这哭的意义,立时要把他放下来。
    姿势不对。谢子辰和他说,像我先前一样抱着,就好了。
    厉闻昭摇摇头,还是把他放了回去,斟酌过后,说道:本座不知道能不能带好他。
    我初为人父的时候,也是你这般想法,谢子辰望向摇篮里的娃娃,说道,日子久了,也就适应了。
    厉闻昭的手搭在摇篮边缘,突然感觉指尖一阵湿濡,低头去看,发现是谢霄攥住了他的手,在认真的咬着,好在人儿小,牙齿也刚刚长齐,咬的不疼。
    谢子辰笑:我觉得,你们很有缘分,霄儿是个认生的孩子,他能够和你此般相处,已是缘分。
    是么。厉闻昭的目光停留在孩子的脸上,像是察觉到了那道视线,孩子不再去咬手指,而是望向了厉闻昭,对着他笑,咿咿呀呀的,说不清一句话。
    经年的恻隐之心,恍若旧梦一场,他从不擅长言辞,哪怕是被误会了,被质疑,无人理解,他也从不为自己争辩什么,再多的话,到了嘴边,皆是沉默。
    唉轻轻低低的叹息声扬起,消散在风中,是感怀,亦或者是别的情绪,厉闻昭用手背挡住眼,沉静了许久。
    再放下手时,他微微喘气,要起来,脚下虚着,他站不稳,没注意就踢开了一个酒坛,酒坛咕噜噜地滚开,他的视线顺着看过去,瞧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黑暗里,那人影立在门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厉闻昭微微皱眉,醉得厉害,他只能手撑在墙面上,逼迫自己意识清醒:谁?进来前不知道先禀告?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
    第54章 他将这份挂念藏在心底,不宣之于口
    瞧瞧, 上次是谁让我别摆谱的,楠竹指尖一弹,烛火登时亮起, 你难道不比我会摆谱?
    你又来做什么。厉闻昭的语调很慢, 第一次连吐词都不清晰,看来是醉得太深,眼前火光浮荡,全是重影。
    来和你说说神兽谷的事, 查到的头绪, 楠竹看到满地的酒坛,略微吃惊,怎么了?怎么喝这么多?
    厉闻昭没说话,他站不太稳, 一步三摇的走到了榻边,自顾自躺了下去, 然后沉吟不语。
    吵架了?楠竹见他不愿意说话,兀自揣测, 和江淮?
    没有。厉闻昭回道, 除此之外,再无下文。
    那是怎么了?楠竹走到桌子边, 给他倒了杯茶来醒酒,怎么这么消沉?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啊, 怎么自从浮罗山开始变成这模样了?
    厉闻昭将手臂垫在脑后, 偏过脸, 不看他也不说话。
    因为谢霄?楠竹将茶送到他嘴边, 说道, 厉闻昭,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厉闻昭接过茶盏,猛灌了几口茶水,眼睛抬也不抬地回道:瞒着你的事多了去,你要听哪件?
    楠竹吃了闭门羹,把茶盏放回去,把厉闻昭往里面一推,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床榻边沿:就听谢霄的,说说吧。
    说什么?厉闻昭反问。
    我要听实话,厉闻昭,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没有缘由的就去养一个孩子?还他妈是仇人的孩子,楠竹盯着他,当年你不肯说也就算了,现在都这样了,还是不肯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厉闻昭回道,语气不屑,能说得,在那天都说完了。
    想起当年的场景,楠竹皱眉:胡扯,那天你明明屁都没放一个。
    厉闻昭不再理他,阖上眼,想要休息,这些天的事情太多,他连着几夜未眠,便是小憩片刻,也总有下属前来禀告要事。
    那不说就算了,楠竹自觉无趣,主动说到了其他方面,这次我来,也是想和你说谢霄的事,事关你们九嶷山。
    厉闻昭终于转过脸来看他。
    谢霄去毁了神兽谷的事你知道吗?楠竹问他,是你让他去做的吗?
    厉闻昭赫然望住他:什么意思。
    谢霄是你的徒弟,他的法术都是由你传授的,再好认不过,楠竹说,现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是你做的,我想听你实话,厉闻昭,真相是什么?
    厉闻昭忽然笑了笑,没作声。
    我不相信是你做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帮你辩解,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楠竹肃穆道,神兽谷被毁一事,是大事,别说仙门不会就这么算了,连不周山的神仙们都不会放任着不管的。
    默了片刻,厉闻昭终于说道:本座没派他去。
    他自己做的?不可能,他的修为还不到这个境界,楠竹立时否认,绝对是有人帮衬,要不然他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摧毁,我来找你,也是因为这件事,现在所有矛头都指在了你身上。
    厉闻昭又是笑:你觉得是本座指示的,还是你觉得是本座帮衬的?
    楠竹被他问住了,这回,换作是他缄口不言,他来之前,确实想过这件事是厉闻昭安排的,即便自己想了各种借口替他开脱,但扪心自问,他是站在什么立场替厉闻昭说话的?何尝不是因为兄弟二字?而不是因为信得过。
    无碍,本座不怪你,厉闻昭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听他们谗言说久了,连本座自己都要信了,何况是旁人?这世上,有多少人愿意听本座的话?便是说了真相,又有谁会相信?若他们愿意质疑,那便随他们去了。
    楠竹低头看他,两个人对视着,半晌没有说话。
    厉闻昭说得对,就算说了,会有人信吗?他们只是想要一个人来承担仙门所犯下的过错而已,只要正是正,邪是邪,那真相是什么,对于那群人来说,并不重要。
    楠竹看着昔日的故友,久久不语。
    世事如此,天道宁论。
    楠竹,你知道本座为何会把心思放到江淮身上么,因为他每回遇难之时,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会如何,而是本座的安危,厉闻昭忽然说起了别的事,眼眸往下沉了沉,本座幼时便被生母抛弃,她尝试了各种方法杀我,用水淹,或者想烧死我,有时候她甚至会趁我睡着,想着把我掐死。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感觉自己今夜的话格外多。
    本座想过很多种可能,不是她亲生的,又或者是因为父亲的死,让她恨极了我,可这些都不是她要杀我的理由。厉闻昭说到这,稍稍喘了一口气,酒精肆意流淌在血液里,让他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醉意。
    为何?楠竹接他的话。
    因为,本座的血不干净,她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族,而本座的父亲是魔族,厉闻昭将自己的衣襟扯开了一些,好让呼吸通畅,本座自幼时起,就苟延残喘的活着。
    魔族,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被灭了?楠竹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的幼时,有过无数种想法,但如何都没想过会是这样,既然她这么讨厌魔族,为何又要生下你?
    她说我长得和父亲很像,只要一天看到我,一天就忘不掉那些日日夜夜的耻辱,厉闻昭想逼迫自己清醒点,手撑起身子,要坐起来,她说我的父亲是骗了她,她才同意成婚的,她原以为我的血是和她同种血脉,直到我六岁那年,她发现我身上还有一半魔族的血,她再也不能接受我的存在。
    楠竹说不出话,看着他整个人都醉眼朦胧的,又去给他倒了杯茶。
    倘若她这样的人,也配称之为天道,那本座势要与天道为敌,哪怕一辈子恶名昭彰,又如何?厉闻昭接过水,一饮而尽,舒缓了几分醉意,楠竹,你不是想知道本座瞒了你什么吗,今夜都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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