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自幼在岛上成长,哪里晓得京中地道风物?
    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儿借贺兰莺的那件银色雪缎披风尚未归还,忙唤笙茹捧上。
    “昨日下午让兰妹妹见笑了,多亏你及时借我外披,免去我失仪之尴尬。”
    贺兰莺明眸噙笑,亲手从笙茹手上接过披风:“姐姐客气了。”
    笙茹容色如旧,悄然窥望她的瞬间,眼里漫过迷濛水雾,稍纵即逝。
    林昀熹暗暗称奇。
    ——看得出,小郡主贺兰莺和崔夫人关系颇为亲近,于笙茹而言也不陌生。
    可为何她事前从未听说起此人?
    此番接触,倒不似宋思勉形容的那般“单纯话少”,是因为长大了,或处境改变的缘故?
    贺兰莺将披风转交给侍婢,有意无意扫过林昀熹所穿的玉兰纹藕色绸衣和月色罗裙,最终将视线投向发上那支精美的海棠簪。
    “改日,小妹再约林姐姐同游,希望你带我逛逛衣裳首饰铺子,帮忙掌掌眼。”
    这真让林昀熹犯难。
    她自进入晋王府,那两兄弟先后给她弄了许多衣裳首饰,或奢华或雅致,有侍婢们认真搭配,完全用不着她操心。
    兼之背负罪眷之名,在外本就不该太重视妆扮,以致于她险些忘了——真正的林千金,原是引领京城女子妆容打扮风潮的丽人。
    面对贺兰莺的盛情邀约,林昀熹强颜欢笑,模棱两可应付过去。
    或许因她一直不敢往申屠阳的方向多看,是以卸下忐忑后,才留意他身后角落里,立着一名玄衣女子。
    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衣袍无半点装饰,发上简单插了一支银簪。
    蛾翅短眉显得长脸分外有气势,一双凤眸下垂,脸容或多或少流露出阴郁。
    对上林昀熹的好奇眼光,她红唇轻勾,皮笑肉不笑,教人不寒而栗。
    申屠阳捕捉到林昀熹略带发怵的神色,轻笑道:“表妹怎么了?没认出池访先生?她往年可没少给你号脉施针。”
    林昀熹记起宋思锐提过,棠族有不少巫医,身负武艺,常伴随位尊者进出,身兼护卫和医者两责,地位尊崇。
    她窘然笑道:“都怪我,一时失神,请先生恕罪。”
    “姑娘言重了,”池访嗓音沙哑中较为沉重,听着要比年龄老上十年以上,“此次见姑娘眉间含忧,气色神采略逊于去年,不如容我把把脉,看能否帮得上忙?”
    她不等林昀熹答允,已挪步上前。
    林昀熹唯恐遭她探出内力,下意识把手往衣袖内一缩。
    池访定住脚步,凤眸微抬。
    兴许“巫医”身份本就予人奇诡暗昧之气,哪怕她收敛展露强势,那份审视意味仍让林昀熹浑身不自在。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院外马蹄声近,似来了新客人。
    过了须臾工夫,仆役来报:“夫人,公子,诸位贵客,晋王府三公子到访!”
    崔慎之当即放下茶盏,快步出迎。
    林昀熹亦站起,理了理裙裳。
    若非和在场“亲戚”不熟,她早就提裙奔向意中人。
    天知道这一刻,她有多感激他救场。
    ···
    半刻后,两道挺拔身影现于厅外。
    崔慎之很好地继承了父亲崔将军的昂扬容姿,粗眉英目,亦因跟随靖国公饱读诗书,具浓厚书卷味。
    本是极显沉稳的少年,可站在宋思锐身侧,却无端被映衬出几分稚拙。
    宋思锐如常穿了浅青素缎长袍,或行或站,飘逸不乏沉静,英气中不适出尘雅味。
    剑眉星眸,挺鼻丹唇,瑰姿俊逸,好颜色让人一眼心折,细看艳羡。
    申屠阳、贺兰莺等人望之,均泄露短暂震惊与感叹。
    “贸然造访,怕是扰了夫人和慎之亲友团聚,还望见谅。”
    宋思锐长身玉立,驻足门外,清浅笑颜逆着阳光,沉嗓如浸润过山风,悦目赏心。
    崔夫人起身回礼,笑意亲和:“三公子乃贵客,也是常客,何须拘谨?”
    她为双方引见,正欲请宋思锐坐至客座上首,他却主动谦让,迳直坐到林昀熹身侧。
    林昀熹檀唇微抿,半晌后小声唤了句“三公子”,引发傅千凝“噗嗤”笑出声。
    宋思锐朝林昀熹颔首微笑,又冲自家表妹睨了一记,才对崔夫人道:“思锐前来,主要想和慎之借几本古籍,顺带将新得的两本箫琴谱带给他阅览。”
    “为这点小事,让慎之跑腿便是!三公子竟还亲自跑一趟……要是传到外人耳里,得笑我崔家教子无方呀!”
    崔夫人笑时客套,实觉他堂堂王府公子、朝廷新贵,竟为古籍乐谱等杂事奔忙,摆明了不务正业。
    宋思锐自然听出她言外之音,不愠不火解释:“古籍乃林家百年代代相传的珍品,箫琴谱虽是在下偶得,却是霍家祖上御赐之物,思锐自当亲来一趟,以表尊敬重视。”
    “林家珍品”与“霍家御赐”,令余人目光平添怔忪。
    就连贺兰莺闻言,亦有些许期待与感伤。
    当下宋思锐命亲随奉上一锦盒,崔慎之则前往书阁,寻找他所需的几册书。
    众人于友好和谐气氛下交谈,也许有宋思锐在侧,申屠阳逐渐收敛粘附在林昀熹身上的微妙窥探,变得稍稍正常了些。
    至少,恢复一族王子的仪姿。
    临近黄昏,宋思锐领着林昀熹、傅千凝、萧一鸣等人率先告辞。
    出了窄巷,傅千凝负气嘀咕:“棠族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的!要么像没见过美人直勾勾盯着!要么向扑上来给人号脉!要么虚情假意套近乎!”
    林昀熹知她陪自己坐了半日,基本没说过话,定是憋得慌,便笑着提议:“既然已踏出王府,咱们逛个夜市再回去,可好?”
    傅千凝登时欢呼雀跃:“好哇!哥哥赶紧把食街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给我买一份!”
    “贪心!你吃得完?用得玩?”宋思锐莞尔。
    “小气!不晓得拿去分呀?晋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呢!”
    傅千凝脑袋左摇右晃,洋洋自得。
    无奈,她很快发觉,“逛夜市”这一主意真不咋的。
    原因是——宋思锐和林昀熹理所当然并行,神态举止亲昵;笙茹和其余仆侍落到后头,唯剩她和萧一鸣走在中间,不尴不尬。
    萧一鸣与她同属爽直之人,平日有说有笑,偏生……这家伙知悉她是捉弄过他的“臭小子”!
    再加上今朝的小小龃龉,萧一鸣一整日连眼尾都没扫向过她。
    她拉不下脸主动和好,两人形同陌路。
    气人!太气人!
    让马车和仆从停在桥南等候,四人只领笙茹和阿源,沿荧煌灯烛,穿行人来人往的夜市。
    道旁两侧摆满果品、糕饼、肉食、羹汤、烧烤等,异香勾得脾胃蠢蠢欲动。
    宋思锐私下素来随和,甚至没让仆役出马,亲去摊档前挑了爊肉、鳝鱼包、烤鸡肝等美食,逐一分发。
    大伙儿也没再讲究尊卑先后,边走边吃,大快朵颐。
    林昀熹此前陪他来过此地,只是尚未定情,言谈举止间难免生分;此时此刻情投意合,举手投足无处不依恋,自是呈现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们旁若无人,相互啃食手上烤串,过后则温柔为对方擦去嘴角所蹭的酱料。
    盛世繁华入目,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笑容,仿佛那是夜幕下最璀璨夺目的光华,亦是双方心头唯一的光芒。
    诚然,他在遭受家人背弃、流落异乡时与她作伴,是她鞭策着他,成为更优秀的人。
    而她遭逢巨变、一无所有时,是他不离不弃、紧密相随,于虎狼环伺中护她周全。
    世上再无比他们更贴近的伴侣。
    纵然水未落、石未出,但凭相依相惜的温暖,将能一路扶携前行。
    当目睹宋思锐和林昀熹吃饱喝足,拭净双手,又在装模作样的掩饰中偷偷十指相扣,傅千凝向他们散发甜蜜气息的背影甩了个鄙视眼神。
    只因喧闹声接连不断,人潮拥堵,不论走在前方的小情侣,或“没眼看”的萧一鸣和傅千凝,均未曾留心身后七八丈外,几名身穿棠族服饰的年轻人悄悄混进人堆之中。
    “羡慕吗?”申屠阳笑眸转向身畔的贺兰莺,“我也能光明正大地牵你手。”
    “好啊!”贺兰莺褪去白日里的温婉乖巧,朱唇挑起极淡哂笑,“前提是,你得先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申屠阳握紧她温软如凝脂的手,悄声道:“奇怪……宋思勉那小子,不是恨之入骨,天天嚷着要杀了她么?怎会容得下她和自家弟弟卿卿我我?”
    “家族利益当前,有何放不下?爱也好,恨也罢,转念之间。”
    贺兰莺精描眉宇漫过一丝渺茫黯然。
    “呵呵……”申屠阳见状,换上酸涩的讥讽口吻,“话又说回来,他们家老三还真不赖!我往昔只当他是个海外长大的粗野小子……今日一见,既和他哥容颜相似,风姿更胜一筹;不但有霍七的才情傲气,据称武艺超群、医术精湛;来日,若登上至尊之位,我即便成一族首领,也得对他俯首称臣……”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了颗酸枣,却是贺兰莺顺来的。
    外人眼里,他们无疑又是深情款款的一对。
    ···
    转了一大圈,众人总算回到晋王府外。
    傅千凝吸取昨夜教训,决定不再和林昀熹同床,免得闹出难堪窘迫之事。
    眼见萧一鸣恭送他们步入门,随时转身绕到西苑,她憋了一整日,越发沉不住气。
    “姓萧的!我有话要说!”
    萧一鸣收回刚迈出的半步:“傅四姑娘有何吩咐?”
    平心而论,他贵为御廷内卫,原本无须对一介白身的傅千凝多作礼让。
    刻意显露恭敬,不过为宣告“河水不犯井水”。
    傅千凝自知理亏,不好当着守门府卫面前把话说开,只得压低声音:“我、我有话说!我送你回西苑!”
    萧一鸣不知该给她什么表情。
    傅千凝与表兄、未来表嫂道别,陪他踏着铺满月色的青条石长街,趁路人稀少且没多注意,挨近拽了拽他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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