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勉扫向谢幼清:“幼清妹子去年倒没探视得这般勤快,我三弟一归京,你便频频露脸?可惜啊……三弟很少到我面前走动,让你失望了。”
    谢幼清遭他当众揭破少女心事,既愤懑又憋屈:“表兄,你切莫胡思乱想……”
    宋思勉“嘿嘿”干笑,不理会她的辩解,对巧媛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巧媛,这些天,委屈你了。”
    巧媛许久未被他温柔相对,眼眶一热,正欲上前,岂料他抛出下一句,“你随幼清回谢家吧!侍奉我小舅舅或表弟们,好过在这儿受气!”
    晋王见他对亲人朋友逐个数落,毫无晋王世子的威仪风范,最是心痛如绞。
    长子自十二岁起,与赵王府、齐王府的公子们作为储君候选人,从太学院入驻皇子书院,其老成持重、举止得体,备受称赞,何曾料想伤后数月,自暴自弃,憔悴颓靡至斯?
    “思勉……”
    “父王,”宋思勉喃喃发问,“您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海外归来,哪有闲工夫管我这废物?难不成……您觉着,我真相信‘到西郊别院散心’一说?”
    晋王听他侧到自己头上,越说越过态,厉声喝斥:“说够了没!”
    “好,最后一句——请您上奏圣上,褫夺我的世子封号。”
    宋思勉态度渐趋平静,有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怆。
    晋王彻底被激怒,颤颤巍巍跨出两步,一副要将他拽下榻的架势。
    “父王息怒!”宋思锐赶忙拉住:“兄长身体不适,言语冲撞……您勿放心上!”
    晋王犹自未答,宋思勉惨笑:“三弟,心最狠的,是你!收起你的孝悌忠信、冠冕堂皇!别逼我抖出你那些腌臜念头!”
    他截肢后再苦再痛再恨,只会关起房门,积压于心。
    如今将堆叠多时的愤怒宣泄,他骂红了眼,骂喘了气,却有毁灭一切的痛快。
    余人被他劈头盖脸猛批一顿,目目相觑,各自冤屈,各自窘然。
    ···
    “世子……您的种种遭遇,昀熹自知责无旁贷。”
    在众人跋前疐后之际,林昀熹柔柔启唇,惹来晋王等人的诧异或鄙夷,也让宋思勉微露惊愕。
    她深深吸气:“我自进王府,至今未曾与您好好说说话,一是歉疚,二是惭愧,三是胆怯……可我心里,始终盼着您早日振作。
    “失去的双足无从补救,而人心的自信和勇气……未必不能恢复。我明白您会疼痛,会怨恨,但恳请您记得,即便缺了双腿,您依然是天家血脉、王爷的嫡长子、三公子的兄长、王府中人爱戴的世子……您的家人,您的家还在!您的友人也未曾远离!”
    她言语朴拙显浅,因她身世变故而更显言辞恳切。
    诚然,她已没了家,没了家人,没了朋友,落得骂名。
    两相对比,说不清谁比谁更不幸。
    林昀熹续道:“再说,您目下除了无法站立、行走,过去所知所学,并未减少分毫,无碍您施展宏图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时间想不起哪些身残志坚的古人,猛地记起来时听闻,西郊大片园林的设计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亲王,当下以此为例。
    宋思勉沉默不语,眼角微湿,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洁,青丝半垂,发上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带一点陌生。
    历经波折,长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话要说,奈何一张口便咳。
    “府医呢?快!快进来!”晋王连声唤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见泛红眼鼻,随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发冠。
    府医不敢动弹,晋王顿足:“当本王拿你没办法是吧?来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晋王要动粗,而宋思勉正处于最自卑、最苦闷、最脆弱之时,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为宋思勉添上两个软垫,扶他靠向榻侧,立马给他递了一碗温水。
    他呆然饮尽,别过脸,语带喘音:“父王,请恕思勉不便恭送。”
    晋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锐连使眼色,互听林昀熹柔声道:“世子哮鸣气促,呼气延长,吸气时,脉象减弱,呼气时恢复原状……”
    闻者大奇,细看她接转茶碗时,趁机拉过宋思勉的手臂,翻转手心朝上,往腕背垫上布枕,以缠了纱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头平齐,用力总按后,又轮流提指,分诊寸、关、尺三脉。
    “此外,脉体不大,脉势有力,弹指如转索……怕是另有恶寒与食积。”
    晋王、谢幼清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宋思锐已明其意,悄声提醒府医:“即刻开平喘定心消食方!”
    “这……”府医将信将疑。
    宋思勉忍痛中夹带茫然:“阿微,你、你说……什么?”
    林昀熹取下发簪,温言道:“您不乐意由大夫诊治,昀熹斗胆为您按压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少商等手太阴肺经穴,看能否稍作缓解。”
    府医见她认穴极准,啧啧称奇,依照宋思锐吩咐备药。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两臂外侧点摁一阵,围观者惊觉病人喘音渐平,无不震惊动容。
    ···
    忙至戊正,相干的、不相干的亲友先后撤离。
    林昀熹内心溢满亏欠愧疚,一直尽力协助侍婢收拾房间,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过膳,服过药,终于躺下歇息。
    手却拽住她一截水色纱罗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难耐,软言哀求。
    他不发一语,定定凝视她半晌,眼底写满依恋。
    觉察她执意离去,干脆任性闭目,未予理会。
    明明是病弱残躯,不知何来的力气,竟攥得紧紧的。
    林昀熹无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见的示弱而心软,唯有落座床柱外,由着他耍孩子气。
    所幸,巧媛因关切与妒意,始终不离左右。
    纱罩柔和了满室灯影,也朦胧了苦涩药香,三人一躺两坐,各怀心事,静听窗外夜沉如水。
    这一夜,注定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丝家的男配通常连女主衣角也沾不到,看着柿子有点可怜的份上,让他沾一下衣角吧!
    老三:只能沾一片衣角,不能再多了!
    第十八章
    #18
    深院静,疏雨点点催人眠。
    林昀熹原想等宋思勉吃过药睡下,即可悄悄从他手中夺回那半截袖子,伺机开溜。
    实情是,卧病者入梦时,她困顿不堪,一不小心,靠在床柱外睡着了。
    房中唯一清醒之人,是百爪挠心的巧媛。
    自家世子抓捏的水色缎子柔光流泻,天水碧边缘清雅细致,在她眼里尤为刺目。
    若说世上最让她痛恨的,莫过于数尺外的林家千金。
    恨意并非源自宋思勉腿骨尽碎的一刻。
    每个不眠夜,她承受主子挞伐,甘之如饴,耳边回响的名字却不是她。
    如若林千金待世子足够好,她或许没那么怨恨。
    奈何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他们仨沦落至此,谁也不冤。
    灭了半数烛火,巧媛伏至宋思勉膝畔。
    右手悄悄探进被衾,握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心也空荡荡的。
    ···
    宋思勉做了个梦,梦见阿微轻轻摇晃他的袍袖。
    精心描摹过眉眼,荡漾柔情绰态,能于刹那把人心坎融化。
    她娇嗓甜糯:“阿微去七哥那儿借谱子,因琴谱珍贵,他藏得太严实,才耽搁了些时间……勉哥哥,你别气,改日我练熟了,第一位听众绝对是你!”
    宋思勉握住她绵软的小手,人如坠入一团云,等待多时的恼火数尽抛到九霄外。
    于花园中散步,阿微叽叽喳喳说了很多,他心思却集中在指尖的柔软细腻。
    温热散去,化作一片缎子。
    从美妙回忆醒来,宋思勉内心一恸。
    能走能跑、能挽阿微小手的那个他,宛若死在了梦中。
    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掌心绵滑之物流走。
    “世子醒了?”林昀熹睡眼迷离。
    宋思勉梦境残留的欣然,被“世子”这一称呼击碎。
    身侧女子眉眼鼻唇与梦中人如出一辙,但既无细致妆容,亦无柔媚之态。
    他心底泛起异样的诡秘感——他的阿微……好像换了个人。
    她不光展现了前所未露的绝妙歌喉,还少了往日的得理不饶人,而今居然还学会号脉和摁压穴位?
    心念微动,宋思勉撑着身体坐直,眼光落向她左臂:“阿微,你有个小胎记……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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