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丛霰亦发热了,幸而并未留下后遗症。
    他接过近侍递来的干净的亵衣,轻手为丛霰穿上了,后又扶着丛霰躺下身去,并为丛霰盖上了锦被。
    丛霰明显消瘦了许多,上身似乎全是骨头。
    他立于床榻边,低声问杨太医:六殿下如何了?
    杨太医禀报道:六殿下从前日起,便有些高热,今晨不知为何高热加剧,久久不退,若再烧下去,怕是会烧坏脑子。
    前日乃是二月十一,即丛霰自临云返回宫中的次日。
    丛霰是偶染风寒,以致于高热不退,亦或是如丛露一般,身中剧毒,以致于高热不退?
    一念及此,他发问道:六殿下高热不退的原因为何?
    微臣认为六殿下应当是受了凉。杨太医斗胆道,许是六殿下郁结于心,致自身抵抗力不足。
    杨太医所言直指自己才是使得丛霰高热不退的元凶。
    丛霁并未动怒,而是淡淡地道:你且尽力医治六殿下罢。
    言罢,他转身欲走,脚步却陡地一顿。
    他回过首去,竟见自己的衣袂被丛霰扯住了。
    皇兄丛霰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又道,臣弟知晓皇兄生臣弟的气了,皇兄能来探望臣弟,臣弟感激涕零。
    丛霁见丛霰虚弱至此,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凝视着丛霰道:阿霰,你且好生养病罢。
    皇兄,臣弟有一不情之请。丛霰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皇兄可否陪伴于臣弟?只一会儿便足够了。
    朕手头尚有要事。丛霁断然拒绝,突地见得丛霰双目生泪,遂改口道,好罢。
    多谢皇兄。丛霰满足地笑了笑,指尖依旧扯着丛霁的衣袂。
    丛霁坐于丛霰病榻前,端详着丛霰。
    对于丛霰,他的心情极其矛盾,他希望丛霰清白无辜,却一直提防着丛霰。
    他曾见过小小软软的丛霰,亦亲手抱过。
    丛霰幼时有些黏他,但因周氏之故,丛霰与他渐行渐远,自他被废去太子之位后,俩人的交集更是愈发少了。
    皇兄,臣弟真的只想辅佐皇兄,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绝无谋朝篡位之心。丛霰努力地为自己解释着,不慎岔了气,连连咳嗽。
    丛霁不言不语,暗道:阿霰莫非在对朕使苦肉计?
    丛霰咳嗽了良久,方才止住,抬首见丛霁面无表情,急得哭了出来:皇兄,臣弟之所以登基,真的是为娘亲所迫,并非出于自身意愿。
    丛霁肃然道:你且坦白告诉朕,你与雪鹃究竟是何关系?
    一如臣弟先前所言,臣弟与雪鹃两情相悦,臣弟并不清楚雪鹃为何要借皇姐之手刺杀皇兄,臣弟认为雪鹃必定被人所用,臣弟恳求皇兄早日查明真相,还雪鹃清白。丛霰的嗓音愈发嘶哑了,最末几字含糊不清。
    丛霁试探着道:你认为是否周氏利用了雪鹃?
    娘亲她丛霰阖了阖双目,痛苦地从嗓子眼挤出了声音来,她一向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臣弟认为确有可能是娘亲利用了雪鹃,娘亲或许还以皇后之位作为诱饵,并许诺雪鹃腹中的胎儿若是皇子,便将其封作太子。
    丛霁似笑非笑地道:依你所言,所有事情皆是周氏所为,而你只需坐享其成?
    丛霰急声否认道:并非坐享其成,臣弟仅仅是娘亲的一块踏脚石罢了,娘亲为了称帝,需要臣弟这样一块踏脚石。
    丛霁正色道:你如何向朕证明你当真对周氏所为一无所知?
    臣弟丛霰颓然地道,皇兄信不过臣弟,任凭臣弟如何证明都无济于事。
    罢了,你且好生养病罢。丛霁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衣袂自丛霰手中抽了出来,转身离开。
    他的确信不过丛霰,他倘使信得过丛霰,丛霰将周氏一剑毙命,便能证明丛霰并无异心了,可他信不过丛霰,丛霰便是处处疑点。
    回到思政殿后,他传召了杜明达,命杜明达将二月初六至二月初十之事细细禀报于他。
    此次护送丛霰回临云的统领便是杜明达。
    杜明达一面回忆着,一面禀报道:六殿下去临云的路上沉默不语,如非必要,不下马车,到了临云后,亲自去买了些香烛、纸钱、纸人之类的祭品,而后便去了周家祖坟,跪于周氏坟前,点了香烛,烧了纸钱、纸人又请了和尚为周氏诵经。和尚走后,六殿下仍是长跪不起,直至二月初九正午,六殿下方才起身,请属下送他回京。期间,下了一场豪雨,属下劝了又劝,六殿下却坚持自己虽是为了匡扶正义,不得已大义灭亲,但弑母之罪罪不容诛,理当跪于坟前。
    丛霰之所以高热不退,便是由于淋了一场豪雨?
    正是倒春寒,气候尚未转暖,淋了一场豪雨确实容易发热。
    而丛霰到底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其罪不容诛,亦或是做戏与杜明达瞧?再通过杜明达之口,让自己知晓?
    丛霁命杜明达退下,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往宫门去了。
    他堪堪行至宫门,马车恰巧而至。
    温祈下得马车,一见到丛霁,便扑入了丛霁怀中。
    他明白自己已为人父,且母仪天下,该当稳重些,可丛霁委实太诱人了些,教他情难自禁。
    丛霁并不认为温祈的行为有何不妥,一把抱住了温祈的腰身。
    温祈任由丛霁抱了片晌,便自丛霁怀里退了出来,牵了丛霁的手。
    丛霁忍不住将温祈扯入了僻静处,继而将温祈压于墙面之上,吻上了温祈的唇瓣。
    此处无人经过,但偶尔能听到宫侍的足音以及他们间的谈天,教温祈顿觉自己与丛霁正在偷欢。
    一吻罢,温祈身上的官服已然凌乱不堪,露出了不少吻痕。
    他正粗粗地喘着气,却被丛霁咬住了耳垂:朕尚未试过于御座之上临幸梓童。
    待缓过气后,他劝诫道:陛下,御座乃是陛下处理朝政之所,不该用于临幸微臣。
    朝政不及梓童紧要,朕能于御座处理朝政,亦能于御座临幸梓童。丛霁为温祈将官服整理妥当,又轻啄着温祈的唇瓣,十五如何?
    温祈被吻得心脏发软,如何拒绝得了丛霁,只能无奈地道:陛下又对微臣使美人计。
    丛霁含笑道:梓童亦可对朕使美人计。
    温祈害羞地道:陛下是在夸赞微臣乃是美人么?
    梓童之容貌天下无双。丛霁摩挲着温祈的面颊道,朕是在向梓童提议梓童可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对丛霁使美人计?
    温祈挑眉道:微臣之容貌既然天下无双,微臣之存在对于陛下而言已是美人计了,微臣何必多此一举?
    梓童所言极是。丛霁牵了温祈的手,梓童,我们回思政殿去罢,朕有事欲要说与梓童听。
    嗯。温祈困惑地道,陛下适才为何要将微臣带到此处?
    丛霁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朕迫不及待地想亲吻梓童了,而思政殿太远了些。
    温祈踮起足尖来,亲了亲丛霁的唇瓣:微臣亦迫不及待地想被陛下亲吻了。
    回到思政殿后,一人一鲛又接了一回吻,丛霁方才将他今日的所见所闻说与温祈听。
    温祈沉吟着道:丛霰难不成当真清白无辜?
    丛霁茫然地道:朕不确定阿霰是否当真清白无辜,但阿霰所为皆能自圆其说。
    温祈揣测道:又或许丛霰之前并不清白,亦不无辜,而今认清了现实,知晓自己再无一争皇位之力,将自己伪装得清白无辜,以求全身而退?
    第121章
    次日,即二月十四,灰鼠依旧活蹦乱跳,并无任何异样。
    下了早朝后,一人一鲛去看望过龙凤胎后,温祈出了宫,往翰林院去了,而丛霁则往吹雪殿去了。
    吹雪殿内如昨日一般,皆是药味。
    丛霁一面思忖着昨日温祈所言,一面行至丛霰的病榻前。
    丛霰亦与昨日一般,面上尽是病态的红晕,热汗漱漱而下。
    丛霰的近侍正为其擦拭着热汗,见得丛霁,行过礼后,又道:殿下约莫半个时辰前,醒过一回,口中一直念叨着陛下。
    眼前的丛霰假若尚是幼时的丛霰,他必定相信丛霰是出自真心,但丛霰已一十又六,乃是能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丛霁以手探了探丛霰的额头,不出所料,烫得厉害,除了杨太医外,他昨日亦请了刘太医、章太医、程太医为丛霰会诊,丛霰确因寒气入体而高热不退,并非作假。
    他收回手,凝视着丛霰,丛霰的吐息有些吃力,似乎将要断气了。
    倘若丛霰身死,那么,余下的谜团大抵将永不见天日。
    倘若丛霰身死,那么,他便再无弟弟了。
    思及此,他顿生哀伤,问那近侍:杨太医何在?
    近侍恭声道:启奏陛下,杨大人煎药去了。
    丛霁叮嘱道:你且好生伺候六殿下。
    言罢,他正欲离开,一转身,便瞧见了丛露。
    丛露愁容满面,一见丛霁便发问道:哥哥,阿霰如何了?
    丛霁命近侍退下,方才道:正高热着,朕不知他会如何。
    丛露到了病榻前,见状,一言不发。
    半晌,她才低声道:哥哥,我当年亦是这副模样罢?
    你当年足足烧了五日,若非哥哥无能,你许不必烧上五日。每每思及当年的情形,丛霁便恨极了一手遮天的淑妃以及袖手旁观的周氏。
    并非哥哥的过错,哥哥当年自身难保,却从未想过要舍弃我这妹妹,我知晓哥哥曾跪于太医署前,乞求太医为我治病,但太医们顾忌淑妃,无一人胆敢理会哥哥,哥哥那时年少,一身矜傲,何曾受过那等屈辱?哥哥还总是将最好的吃食留于我,而哥哥自己则时常吃些将要腐败之物,哥哥饿得形销骨立,我却不懂事地向哥哥抱怨,为何我须得用那些我不喜的吃食,我根本不知哥哥是如何辛苦,才得到那些吃食的。丛露伸手抱住了丛霁道,我对哥哥不起,我一直拖累着哥哥。
    丛霁摇首道:你并未对朕不起,朕从不认为你拖累了朕,朕亦不准你这般认为。
    哥哥待我太好了些。丛露自丛霁怀里退了出来,继而颦眉道,阿霰不会与我一样被烧得痴痴傻傻罢?
    算不得痴痴傻傻,你不过是精神时好时坏而已。丛霁叹了口气,朕不知阿霰是否会被烧得痴痴傻傻。
    阿霰如若当真曾动过谋朝篡位之心,其实被烧得痴痴傻傻亦不错,如此他便无法追根究底,阿霰保全了名声,亦能得一善终,还能被葬入皇陵,享后世供奉。
    丛露惆怅地道:阿霰怎会烧得这般厉害?不知何时方能好起来?
    丛霁确定不了丛霰此番高热可是蓄意为之,是否怀有阴谋,遂望着丛露道:露珠儿,你且随朕出来。
    丛露不明所以,随丛霁出了吹雪殿,进了思政殿。
    丛霁开门见山地道:阿霰恐怕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露珠儿,你定要提防阿霰。
    可阿霰而今病重,纵使他企图加害于我,亦无能为力。丛露思忖着道,哥哥认为阿霰这一病许是他的计谋?
    丛霁不置可否:无论如何,你还是多加提防阿霰为好。
    丛露正色道:我记下了,但我选择相信阿霰,毕竟阿霰曾为我挡过箭,若非阿霰,中箭的不是我,便是保护我的哥哥,阿霰那时险些丢了性命,阿霰若有犯上作乱之心,何必要那么做?
    许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以赢得我们兄妹的信任罢了。许多事,丛霁并不打算告诉丛露,但丛露已痊愈了,不可能永远躲藏于他的羽翼之下,于是他启唇道,阿霰与雪鹃有染,雪鹃怀了阿霰的骨肉。
    丛露怔了怔,后又了然地道:哥哥认为是阿霰指使雪鹃借我之手,刺杀哥哥?
    丛霁并未否认:朕的确有此疑虑。
    我会小心提防阿霰,哥哥毋庸为我操心。丛露自然希望周氏所为与阿霰无关,亦希望阿霰并未指使雪鹃,可希望仅是希望,事实如何尚未可知,哥哥既然有此疑虑,她便该当好生保护自己,以免又连累了哥哥。
    丛霁一早便着暗卫看紧了丛露,并不言明,转而问道:露珠儿,你的功课如何了?
    丛露谦逊地道:我甚是愚钝,远不及嫂嫂。
    听丛露提及温祈,丛霁心口生甜:你并不愚钝,但你若有不懂,可请教梓童。
    丛露婉拒道:我怕打扰了哥哥与嫂嫂,你们千辛万苦才修成了正果,而今你们皆很是忙碌,又须得陪伴幸月与葭月,独处的时光甚少,我若有不懂,请教先生便是了。
    自己与温祈独处的时光确实不算多,有时候,他朝政繁忙,悉数处理妥当后,一低首,温祈已枕着他的双腿睡过去了;有时候,他闲暇多些,会与温祈一道多陪伴幸月与葭月一会儿,再回寝宫与温祈共赴巫山云雨。
    丛霁收起思绪,道:朕忙于朝政之时,你可向梓童请教,梓童定然乐意之至。
    丛露盛情难却,只得应下了。
    兄妹俩又闲谈了几句,章太医骤然而至。
    丛露知晓章太医许有要事,遂告辞离开了。
    章太医禀报道:微臣已研制出供陛下饮用的避子汤了。
    丛霁心下一喜:当真?
    章太医答道:微臣岂敢欺骗于陛下?但目前这避子汤需于云雨前饮用一碗,方能起效,微臣再试着改良一番,争取每月饮用一碗,便足够。
    如此甚好。丛霁客气地道,劳烦章爱卿了。
    用过晚膳后,丛霁与温祈面对面坐着,各自处理着手头上的政务。
    亥时二刻,丛霁自温祈手中取出狼毫,柔声道:该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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