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只是一味认为独子不懂事,没志气,并不认为自己所为有何不妥,她自己年幼之时,亦是被父母逼着日日用功,企图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上胜过姐姐。
    现下想来,她亏欠独子良多。
    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产下的孩子该当来这人间享福才是,不该终日郁郁寡欢。
    独子年幼之时,她从未让其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待独子长大些,独子分明不逊于任何人,她却因丛霁坐上了皇位,独子连封王都不能而对独子冷言冷语;终于独子登上了皇位,她竟被权利迷惑了双眼,独揽大权。
    丛霰闻言,错愕至极。
    为自己而活
    母后从不曾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他还以为自己于母后而言,不过是一件不称手的工具罢了。
    对不住。周太后双目泛红,甚是后悔。
    母后丛霰眼见周太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发了一会儿怔,方才跪于丛霁面前,正色道:首犯既诛,我这从犯亦由皇兄发落,望皇兄念在生母亦出身于周家的份上,勿要株连九族。
    丛霰的这一出大义灭亲当真是为了维护周家?亦或是为了撇清其与周家的关系?
    丛霁并未料到丛霰会狠心地杀了周太后,故而不及阻止。
    而今周太后已死,他并无折磨尸体的兴致,遂命人将其送回周家祖坟下葬。
    周太后倘若不使手段,便不可能被父皇迎入宫中,更不可被册封为皇后,他自然不会允许其以太后之礼葬于皇陵。
    且周太后害死了母后,绝不可让其玷污了母后长眠的清净之所。
    丛霰直直地望着周太后的尸体,直到尸体被抬走,都未收回双目。
    丛霁居高临下地瞧着丛霰,并不令丛霰起身,而是发问道:你可知雪鹃怀了你的骨肉?
    丛霰默然不言。
    一旁的赵太妃吃惊地道:陛下所言非虚?
    丛霁一字一顿地道:雪鹃确实怀了阿霰的骨肉。
    赵太妃与周太后交情匪浅,当年以方韵之女替换雪鹃便是周太后出的主意。
    由于这个主意,方韵之女代替雪鹃被先皇掐死了,而雪鹃侥幸活了下来。
    是以,她对周太后心怀感激,若非丛霁向她保证只消她将所知晓的一切和盘托出,便会找出害死雪鹃的凶手,交由她处置,她原本并不打算出卖周太后。
    适才丛霰杀母吓得她心惊肉跳,未料想,雪鹃居然怀上了丛霰的骨肉,名义上他们乃是兄妹。
    未多久,她脑中窜出一个念头,遂指着丛霰道:难道是你害死了雪鹃?
    丛霰解释道:并非我害死了雪鹃。
    赵太妃不信,又问道:你是当真心悦于雪鹃,亦或是单纯地将她视作暖床的器具?
    我与雪鹃两情相悦。丛霰哽咽着道,我原打算请皇兄赐婚于我与雪鹃,世事难料,我未及向皇兄开口,雪鹃已香消玉殒。
    丛霁质问道:你既与雪鹃两情相悦,雪鹃可曾同你提及过其配制甜汤,以解刘太医所开汤药的药性,致使露珠儿喝了多年的汤药都不见效的缘由?又可曾同你提及过其对露珠儿下了迷惑心神的药物,并诱导露珠儿刺杀朕的缘由?
    丛霰惊骇地道:却原来,皇姐之所以刺杀皇兄,并非皇姐沉疴未愈,以致于神智错乱,而是雪鹃所为!我还以为雪鹃心地善良,我竟是看走眼了。
    丛霁断定不了丛霰是真情亦或是假意,不置一词,因暂无证据指认丛霰为幕后真凶,他遂仅是废去了丛霰的帝位,并将丛霰禁足。
    丛霰随侍卫走了,丛霁着段锐之将赵太妃送回羽落轩,赵太妃却不肯走,哀求道:陛下,你定要遵守诺言,帮我找出杀害雪鹃的凶手,雪鹃她不过一十五便无辜丧命,委实冤枉。
    冤枉
    丛霁心下冷笑。
    即便雪鹃所为乃是受人操控,但雪鹃年已一十又五,民间女子在这年纪许已出嫁了,并非不解世事的孩童了,理当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并不冤枉。
    弑君原便是杀头的罪孽,更何况雪鹃还利用了待其一片赤诚的露珠儿,导致露珠儿总是对他一脸愧疚。
    他并非圣人,雪鹃如若尚在人世间,他定会处死雪鹃,除非雪鹃另有隐情。
    不过他既已答应赵太妃要找出凶手,交由其处置,断不会食言,且他自己亦想知晓究竟凶手是否丛霰。
    于是,他对赵太妃道:你且放心罢。
    多谢陛下。赵太妃如愿离开。
    丛霁俯视着地上的鲜血,与此同时,下令道:锐之,抓捕所有为官的周家人。
    段锐之领命而去。
    丛霁屏退左右,少时,此处仅余下他与一地的鲜血。
    忽而,他仰首朝皇陵所在的方向望去,低声道:母后,真凶已遭诛杀,你且瞑目罢。待一切水落石出,孩儿便带梓童、幸月、葭月去祭拜你。孩儿的梓童唤作温祈,温祈虽是雄鲛,但孩儿心悦于温祈,孩儿将册封温祈为皇后,幸月与葭月乃是孩儿与温祈的骨肉,温祈为了产下他们,险些丧命。母后若未亡故,定然会与孩儿一般,疼爱梓童与孩子们。
    朔风凛冽,吹得他鬓发凌乱,兜鍪上的红缨猎猎。
    言罢,他静默须臾,转身往宫外去了。
    他必须去将丛露与渺渺接回宫,免得她们担心。
    他策马而行,左右仅有近卫,径直出了城门,往茶楼去了。
    远远地,他便发现了立于茶楼二楼的丛露。
    丛露惧寒,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眼睛。
    他于心中补充道:母后,孩儿去祭拜你之时,还会带上露珠儿。
    他堪堪抵达茶楼,陡然瞧见渺渺从里间出来,手里端着一盏茶,渺渺将茶盏递予渺渺,并顺势吻了吻丛露的唇瓣。
    他定睛一瞧,确定丛露面上并无厌恶,反是娇羞,遂佯作未见,仅又于心中补充道:母后,孩儿去祭拜你之时,还会带上渺渺。
    露珠儿与渺渺竟是一双恋人
    不过自己为温祈变作了断袖,温祈为自己变作了雌鲛,露珠儿与渺渺在一处了又何妨?
    丛露正欲饮茉莉花茶,一垂下首,哥哥赫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丛霁将马缰交予一将士,觉察到丛露的视线后,抬起首来,笑了笑。
    丛露端详着哥哥,先是庆幸于哥哥并未受伤,而后才意识哥哥或许目睹了渺渺适才的亲吻。
    不知哥哥会作何感想?
    哥哥可会反对她与渺渺之事?
    她听着哥哥踩上木阶的足音,心虚不已。
    渺渺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状,担忧地道:露珠儿,怎么了?
    无事。丛露尚未做好将自己与渺渺的感情大白于天下的准备。
    丛霁行至丛露面前,朗声道:走罢,随哥哥回宫。
    丛露勉作镇定地道:阿霰如何了?
    丛露面上的慌张与心虚瞒不过丛霁的双目,不过丛霁并未将其戳破,而是作答道:阿霰杀了周太后,朕目前将阿霰禁足了,待朕解开余下的谜团,再决定如何处置阿霰。
    阿霰杀了母后?丛露大惊失色,阿霰为何要杀了母后?
    丛霁纠正道:周太后借方韵之手,害死了父皇的原配,也就是朕与你的生母,周太后不配被你尊称为母后,从今往后,切勿再以母后唤周太后。
    丛露又吃了一惊:母周太后杀了母后?
    千真万确。丛霁凝视着丛露道,母后虽是产下了你之后,身体才每况愈下,但并非你的过错。周太后指使方韵于母后所用的胭脂中下了□□,致使母后中毒身亡。
    他见丛露满面自责,于丛露出言前,赶忙道:当时,你不过三四岁,尚且年幼,压根不懂方韵到底意欲何为,绝不是你害死了母后,且母后即使逃过这一劫,周太后亦会使旁的诡计,母后恐怕逃不过。
    方韵入宫早于周太后勾引父皇,且足足早了两年,显然周太后早已打算除去母后,既是如此,定不会只做一手准备。
    我明明亲眼看到方韵下毒,我明明能救母后,我丛露双目含泪,哥哥,我一无是处,哥哥,我害了母后,又害了你。
    丛霁将丛露拥入了怀中,轻拍着丛露,哄道:露珠儿并未做错,不必自责。
    丛露落下泪来:可是我
    你并未做错。丛霁一面为丛露擦着泪水,一面肃然道,母后不会责怪你,朕亦不会责怪你。
    他又哄了好一会儿,丛露才止住了哭泣。
    丛露冷静下来,继而疑惑地道:方韵乃是赵太妃的贴身侍女,为何会为周太后所用?赵太妃是否牵涉其中?
    丛霁摇首道:关于此,朕已审问过赵太妃了,赵太妃并未牵涉其中,她仅是知情者。方韵入宫前,曾是周太后的侍女,且方韵是被周太后送入宫中的。
    周太后实在可恨。丛露咬牙切齿地道,她乃是母后的族妹,何故加害于母后?
    丛霁怅然地道:她嫉妒母后处处胜过她。
    只有这一动机?见丛霁颔首,丛露冷笑道,她既嫉妒母后,便该好生努力,胜过母后才是。
    丛霁叹息着道:她或许可于别处胜过母后,但母后母仪天下,身份尊贵,若不能当上皇后,她便无法胜过母后。
    丛露不解地道:于别处胜过母后不足够么?
    嫉妒蒙蔽了她的双目。母后过世后,面对容貌与母后有几分相似的周太后,丛霁曾有过亲近之意,但周太后的笑容常常令他觉得虚伪,有时候,更是令他毛骨悚然,因而,他与周太后的关系一直尔尔。
    丛露饮罢茉莉花茶,对丛霁道:我们回宫罢。
    母后生前所居的宫殿早就被废弃了,哥哥继位后,命人定期收拾,但直到今日都无人居住。
    她已许久未去了,突然想去那里走走。
    走罢。丛霁走于前头。
    出得茶楼后,他飞身上了坐骑,而丛露与渺渺则坐马车回宫。
    一回到宫,他便看见了段锐之,段锐之附耳禀报道:陛下,所有为官的周家人皆已抓获,下了狱,接下来要如何处理?
    丛霁朝丛露道:哥哥尚有要事,便不陪你了,抱歉。
    他又叮嘱渺渺:劳烦你照顾露珠儿。
    渺渺腹诽着丛霁,应下了:我会好好照顾公主的。
    丛露对丛霁笑道:哥哥且去忙罢,毋庸担心我。因不久前哭得厉害,她的双目还红着,瞧来分外可怜。
    丛霁揉了揉丛露的发丝,才随段锐之去了天牢。
    天牢中的周家人一见得丛霁,俱是跪地求饶。
    丛霁命候于身侧的秦啸传召大理寺卿沈欣怿,自己扫周家人一眼,便出去了。
    沈欣怿被丛霰幽禁于家中,左右无事,正自己与自己对弈,乍然瞧见秦啸,心下了然:陛下已回宫了?
    陛下已回宫了。秦啸表明了来意,陛下传召沈大人进宫。
    沈欣怿放下白子,随秦啸进宫去了。
    丛霁令沈欣怿逐一审理周家人,有罪当诛,无罪释放,自己仅是旁听。
    因需调查取证,审理颇费功夫,一日过去,丛霁终是忍不住了,急欲去接温祈与孩子们。
    临行前,他命沈欣怿将周家人审理后,仔细写下案卷,呈报于他。
    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他已有整整八日未曾见到温祈与孩子们了。
    十二月二十五,温祈由于忐忑不安而辗转难眠,子夜时分,信使忽至。
    他紧张地从信使手中接过书信,其上写的是:梓童,朕这便启程来接你了。
    第110章
    落款日期乃是十二月二十,眼下已是十二月二十五。
    今日或是明日,丛霁应当便能抵达了罢?
    他垂下首去,吻了吻书信,继而将书信抱于怀中。
    他欲要去见幸月与葭月,告诉他们父皇将要到了,但念及自己尚在坐月子,不可随意下地,且时候已晚,不得不独享了这份喜悦。
    陛下,陛下,陛下他兴奋得于床榻上翻滚,却未想,竟有人应声道:梓童可是思念朕了?
    他猛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却不见丛霁。
    难不成是他幻听了?
    他不及顾忌身体,赤足下了床榻,急欲开门,一看究竟。
    但他尚未行至门前,门已被打开了,开门之人正是丛霁。
    下一息,他身体腾空,被丛霁打横抱起了。
    陛下,我思念陛下了。他抬手勾住丛霁的后颈,与此同时,抬首覆上了丛霁的唇瓣。
    丛霁的唇瓣挟带着隆冬的寒气,他生怕丛霁着凉,先是以自己的唇瓣摩挲,后又探出舌尖来舔舐,试图让丛霁的唇瓣变得暖和些。
    丛霁任凭温祈吻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化被动为主动。
    温祈被吻得面若桃花,羽睫轻颤,一双手抓住了丛霁的后襟,连足尖都蜷缩了。
    久违的亲吻令他难以自制,直想让丛霁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一吻罢,丛霁将温祈放于床榻之上,继而以双手拢住了温祈的双足,肃然责备道:梓童,你尚未做完月子,本不该下床榻,方才非但下了床榻,还赤着双足,你可知错了?
    温祈面上红晕未消,还以为丛霁会再对他做些亲昵之举,岂料,他竟是被丛霁责备了,他顿觉委屈,背过身去,不看丛霁,更是启唇道:我讨厌陛下。
    丛霁轻抚着温祈的背脊,安慰道:对不住,朕并非故意要责备你,是因你不顾惜自己之故,朕才不得不责备你。
    顾惜由于丛霁怀有自残,甚至是自尽的念头,温祈曾经多次要求丛霁顾惜自己。
    于丛霁而言,他于月子中下了床榻,赤足踩于地上,便算是不顾惜自己么?
    与自残、自尽相较,这根本算不得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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