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祈抚摸着肚子,勉作镇定地问身侧的暗卫:何处可暂避?
    暗卫答道:仅一地窖。
    温祈捂住了下/身,以免血迹将他暴露,而后与章太医一道,随暗卫往地窖去了。
    地窖不见天日,密不透风。
    暗卫点了一支蜡烛,方才驱散了些许昏晦。
    温祈发问道:你可有甚么能供我使用的暗器?
    暗卫告诫道:不会使暗器者怕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温大人还是勿要用暗器为好。
    温祈又问道:你可有甚么能予我防身的利器?
    暗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奉于温祈。
    温祈接过匕首,即刻攥紧了匕首柄。
    倘若他不幸被周楚蛮夷发现,他便用这匕首自尽,绝不能让自己成为丛霁,成为南晋的负累。
    他垂下双目,瞧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倘若自尽,孩子们恐怕再无生机,须得为他陪葬。
    或许
    他收起思绪,嘱咐道:若有可能,将王厨子与涧水送出去罢,周楚蛮夷为我而来,他们于其而言,可杀可不杀。
    涧水便是伺候他起居的小厮,乃是一胸怀雄心壮志,欲要杀尽周楚蛮夷的少年人,因其做事勤快,手脚利落,被丛霁指派于他做了小厮。
    涧水曾与他提起过其父母是如何被周楚蛮夷所残害,他并未忘记其当时目中的仇恨。
    好端端的少年人何必为他陪葬?纵然要赴死,亦得死得其所才是。
    至于王厨子原是附近村落一受雇于酒肆的厨子,甚是无辜。
    暗卫领命,身形一动,地窖门已被阖上了。
    温祈侧首对章太医道:此番连累章太医了,我怀有私心,才不让暗卫寻机将章太医送出去,对不住。
    无妨,生死有命。章太医终归不曾经历过此等险境,面色发白,半晌,方才问道,私心为何?
    温祈一把将匕首塞入了章太医手中,从容地道:帮我剖腹,将孩子们取出来。
    章太医吃了一惊:温大人不要性命了么?
    我并非不要性命,而是无可奈何。温祈不紧不慢地道,我这身孕已九月又八日,今日羊水已破,又见了红,本该生产,但生产颇费功夫,且无人能保证我不会难产,周楚蛮夷更是咄咄逼人,我无暇生产。他们大抵是因陛下的书信,才得知我藏身于此处。陛下近来的书信从不提及我怀有身孕一事,陛下治军严苛,应当不会出叛徒,是以,他们想必不知我怀有身孕一事。劳烦章太医帮我剖腹,将孩子们取出来藏好。
    其后,我会自投罗网,他们得了我应该不会再伤了其他人;他们若要赶尽杀绝,我便自焚,教他们连完整的尸身都得不到。我既剖腹,必定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我成了尸身一具,陛下不必顾忌我,且孩子们亦能活下来,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章太医摇首道:不可,许陛下能及时赶到,温大人且等一等陛下罢。
    我不知陛下目前身处何地,许远在天涯海角。温祈劝说道,如是做,除我之外,所有人皆可存活,有何不可?
    章太医将匕首一扔,伴随着铮地一声,道:温大人要微臣如何与陛下交代?
    温祈笑了笑:劳烦章太医请陛下将我忘记,另觅心上人,并将孩子们好生抚养长大。
    此乃遗言,并非交代。章太医劝道,温大人且再等一等陛下罢。
    我只怕不能这阳间等陛下了,便去奈何桥边等陛下罢。温祈拾起匕首,重新塞入了章太医手中,并握紧了章太医的手,以防章太医再度将匕首扔了。
    章太医急欲将手抽出来,竟闻得温祈义正辞严地道:如今已是紧要关头,章太医再不动手,是想害死我与陛下的骨肉么?
    他自然担不起这个罪名,可他亦下不了手。
    他原以为鲛人皆生得柔弱不堪,但眼前这鲛人却长着一副铮铮铁骨。
    微臣乃是大夫,并非刽子手,做不得杀人之事。话音未及落地,他竟见这鲛人笑道:我并非凡人,而是鲛人,杀鲛人算不得刽子手,且章太医若是帮我剖腹,并非杀了我,而是救了皇嗣,我不过区区一尾鲛人,无关紧要,皇嗣才是国之大事。
    温祈循循善诱地道:章太医,你再仔细想想,我如若在生产前为周楚蛮夷所得,十之八九将胎死腹中,我亦免不了丧命,还会被周楚蛮夷用以威胁陛下,陛下如若舍弃我,我必将怨恨陛下;陛下如若不舍弃我,南晋必将损失惨重。章太医倘使依我所言,非但救了皇嗣,亦是为陛下分忧解难,何乐而不为?
    见章太医心生动摇,他继续道:南晋千千万万的百姓将感谢章太医今日的善举。
    章太医深吸了一口气:微臣
    温祈知晓章太医有了决定,躺下/身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叮咛道:你们定要平安无事,父皇定会好好照顾你们,你们切不可淘气,教父皇头疼,你们定要孝顺父皇,亦要孝顺父皇新娶的皇后。
    章太医解开温祈的衣衫,执着匕首,抵上了温祈的肚子,只消轻轻一划,这肚子便会被破开。
    温祈阖着双目,等待着痛楚的降临。
    他其实满心恐惧,全无面上所表现的视死如归。
    不过他已死过一回了,第二回 应当较上一回熟练了罢?
    这一回,他死后会去往何处?
    是下地府,亦或是再次穿入话本当中?
    他最近为了愉悦心情看了不少话本,会穿入哪一册话本当中?
    若能再次穿入这话本,再次见到丛霁该有多好?
    丛霁
    陛下
    他声若蚊呐地道:陛下,我心悦于你。
    痛楚迟迟未造访,外头的打斗声却愈来愈近。
    他掀开眼帘,催促道:章太医,你且快些,勿要耽搁了。
    见章太医不言,且双手发颤,险将匕首摔了,他一把抓住章太医的手腕子,毫不犹豫地于自己肚子上划了个口子。
    鲜血登时流淌了出来,将他雪白的肚子染作猩红。
    疼痛随即从破口蔓延开去,浸染了每一寸身体。
    偏生这时,阵痛袭来,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疼
    很疼
    太疼了
    他生怕自己咬到舌头,仅能预先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紧接着,他一施力,破口更大了些。
    他垂眼去瞧自己的肚子,还不够深,根本见不到孩子们。
    他本非大夫,根本不知该如何深才足够。
    倘若过深,定会伤着孩子们。
    打斗声更近了些,他盯着章太医道:事已至此,你必须帮我,不然,你既害了我,又害了孩子们。
    章太医不得不道:微臣遵命。
    而后,他擦净了匕首上的血液,用烛火将匕首仔细地烫了。
    前一日,即十一月二十三,丛霁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成功地将陈的头颅斩于剑下,并剿灭了陈勍所率领的五十万大军。
    如此一来,周楚要死灰复燃少则五年,多则数十年。
    而他终于能去见温祈了,算算温祈的身孕已九月又七日,理当将要生产了罢?
    他现下便要实现诺言,于温祈生产前赶回去。
    他已归心似箭,顾不得其他,一人一骑,径直往那农户家中去了。
    近卫只得立即跟上。
    不知温祈而今是何模样?
    距上一回,信使向他比划温祈肚子的大小已过去整整二十一日,温祈的肚子定然又大了一圈罢?
    温祈行走定然更为艰难了罢?
    不知温祈能否安然生产?
    温祈定能安然生产。
    不知自己与温祈的一双骨肉会更似温祈,还是更似自己?
    还是更似温祈为好,他心悦于温祈,自然喜爱温祈的容貌。
    他策马至距那农家一里开外处,居然有打斗声传来。
    他不由心惊胆战,弃了骏马,转而施展轻功,急急地掠去。
    他几乎是伤痕累累,原不该催动内息,施展轻功,可他根本顾不上自己。
    温祈若有任何闪失,他该当如何是好?
    温祈温祈温祈
    他拼尽全力,崩裂了已包扎的伤口,致使新伤淌出了更多的血液,终是于几息后,抵达了农户家中。
    入目之战况甚是惨烈,两名暗卫全数一身血衣。
    忽有一周楚小卒尖声道:是丛霁!
    丛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阻挡自己的周楚蛮夷杀尽,从而到了暗卫身侧,问道:温祈在何处?
    一暗卫票报道:在地窖。
    你们且保重。丛霁衣袂一拂,身侧的周楚蛮夷已死了干净。
    他本不喜杀人,但胆敢试图伤害温祈者,必须杀无赦。
    他当然知晓地窖之所在,掠至地窖,叩门道:梓童,是朕,朕回来了,你可还好?
    门内的温祈已然奄奄一息,听得丛霁的嗓音,气若游丝地道:我定是产生幻觉了,章太医,你勿要停手。
    章太医却道:并非幻觉,当真是陛下。
    言罢,他立即放下血淋淋的匕首,开门去了。
    丛霁作然见得章太医满手血腥,目眦欲裂:梓童出何事了?
    章太医粗略地道:温大人命微臣为他剖腹,取出皇嗣,其后,他便会向周楚蛮夷自投罗网。
    丛霁心如刀割,疾步到了温祈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温祈抱于怀中。
    他鼻尖尽是刺鼻的血腥味,他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温祈的肚子。
    这肚子赤/裸着,已被破开约莫三寸,隐约可见其中的胎儿。
    梓童,朕回来了。他双目泛红,满腹愧疚。
    他不该离开温祈,该当寸步不离地跟着温祈才是。
    我无事。温祈惊喜交加,费力地抬起手,摩挲着丛霁潮湿的面颊,陛下莫要落泪,不疼,真的不疼。
    章太医行至丛霁跟前,恭声道:启票陛下,剖腹怕是势在必行,否则,生产之际,温大人的伤口定将裂开,现下缝合了亦无济于事。
    丛霁难以想象温祈的肚子被剖开,一时间无法决断。
    温祈却是抢先道:便剖腹罢。
    章太医附耳道:陛下,如若剖腹,温大人便不会难产;但剖腹许会导致温大人失血过多而亡。
    于丛霁而言,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此刻紧张。
    他定了定神,问道:需要准备何物?
    章太医答道:诸如灵芝、人参之类用于吊命的药材,用于止血的药粉,用于减轻痛觉的麻沸散,用于服用麻沸散的烈酒,用于缝合的针线,干净的细布以及大量的温水。其中,药粉、麻沸散、针线、细布,微臣早有准备,将微臣的药箱拿来便是。
    答罢,他又提醒道:陛下亦须得快些包扎。
    无妨,不必顾及朕。丛霁为温祈盖上衣物,扬声一唤,随后赶到的近卫首领旋即进了地窖。
    他将章太医所言转述于近卫首领后,又听得章太医补充道:还得再寻两名乳娘来。
    乳娘,是了,温祈定无乳/汁。
    近卫首领领命而去。
    丛霁亲吻着温祈的额头道:亲亲便能渡过难关。
    温祈有气无力,严肃地道:陛下且快去包扎。
    但凡丛霁的耳力差一些,他便听不清温祈所言了。
    他矢口拒绝道:你不必为朕操心。
    温祈有理有据地道:左右章太医所要之物还得费功夫去寻,陛下何不趁此功夫让章太医为陛下包扎?我与孩子们若是平安无事,但陛下有所不测,该如何是好?
    好罢。丛霁轻轻地将温祈放下,容章太医为他包扎。
    章太医让温祈以手按住其破口,尽量止血,同时为丛霁包扎。
    他分明已足够麻利了,丛霁却仍是不断地道:快些。
    一被包扎完毕,丛霁便又小心翼翼地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温祈几近昏迷,却强迫自己不许睡去。
    他痴迷地望住了丛霁,笑着问道:陛下此次回来可是凯旋?
    丛霁颔首道:如梓童所言,朕气吞山河,叱咤风云,自是凯旋。
    贺喜陛下。温祈心生欢喜,又向着丛霁撒娇道,陛下,陛下,你再亲亲我。
    丛霁垂下首去,吻住了温祈的耳孔道:梓童要朕亲何处?
    阵痛并未减缓,温祈疼得急欲呻/吟,却害羞地道:陛下想亲何处便亲何处。
    丛霁于温祈面上落下无数啄吻,末了,覆上了温祈绽裂的唇瓣。
    霎时间,他尝到了血腥味,心疼难言。
    温祈拼命地伸手勾住了丛霁的后颈,迎合着丛霁久违的亲吻。
    丛霁离开他之时,乃是八月二十一,而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四,足足过去了三月又三日,丛霁终是回到他身边了,丛霁并未抛弃他,亦未抛弃他与丛霁的骨肉。
    与丛霁唇齿相合,使得他切实感受到了眼前的丛霁并非他的幻觉。
    一吻罢,他不满足地道:陛下今日尚未向我表白心迹。
    丛霁一字一顿地道:梓童,朕心悦于你,此番,你须得熬过去,否则,朕定为你殉情。
    温祈怔了怔,笑道:我要陛下向我表白心迹,并非要陛下为我殉情。
    丛霁却又道:切记,你万一熬不过去,定要在奈何桥边等朕,朕稍后便至。
    第101章
    我定能熬过去。温祈与丛霁十指相扣,我亦心悦于陛下。
    丛霁于温祈手背上印下一吻:你既心悦于朕,便该当为朕逢凶化吉。
    这手背上沾满了鲜血,使得他心疼更甚,极是后悔二月十六那日非但制服不了温祈,反是教温祈怀上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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