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露所言不无道理,那暴君倘若贪图美色,该当收罗各色美人,将后宫妆点得花团锦簇才是。
    但渺渺依旧讨厌那暴君,若非那暴君,哥哥岂会伤心欲绝,哀毁骨立?
    临别前,哥哥已被那暴君养胖了些,不知现下哥哥如何了?
    哥哥许诺她至多一月便能凯旋,她应该听话地耐心地等待哥哥凯旋。
    她还答应了哥哥,待焦尸下葬,待向丛露报过平安后,便去寻云沁。
    她是否该对丛露道自己不想识字了,并向丛露辞行?
    她正迟疑着,一抬首,却见丛露端起她面前的茶盏,放到朱唇边吹凉了,后又送至她手边。
    丛露分明尚未消气,可丛露却这般做了。
    她不懂丛露是如何想的,直截了当地问道:公主为何要这般做?
    丛露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思虑不周,自该如此。
    渺渺接过信阳毛尖,饮了一口,才向丛露确认道:那暴陛下当真待哥哥很是温柔?
    丛露颔首道:每回我与哥哥、嫂嫂一道用膳,哥哥定会命人嘱咐尚食局特意做些嫂嫂喜欢的菜肴,并亲自为嫂嫂布菜;我还曾瞧见过哥哥正批阅着奏折,而嫂嫂则枕于哥哥膝上小憩;嫂嫂进宫之时,尚未化出双足,哥哥请昔日的太子太傅,名满天下的喻正阳喻先生为嫂嫂授课;嫂嫂并非凡人,更非皇亲国戚,按律不得去崇文馆念书,哥哥不但允许嫂嫂去崇文馆念书,嫂嫂去崇文馆念书的第一日,哥哥还亲自将嫂嫂送到了崇文馆;按律鲛人不得考科举,哥哥却让嫂嫂去考科举了;嫂嫂乡试之时,哥哥总是在宫门前迎接嫂嫂
    但后来丛露蹙眉道,不知何故哥哥与嫂嫂逐渐疏远了,我每回提及嫂嫂,哥哥便会露出哀伤的神色。嫂嫂离开哥哥的日子,哥哥每日不是处理政事,便是四处去寻嫂嫂,可哥哥却寻不到嫂嫂,时日一长,哥哥生出了幻觉,常常以为嫂嫂就在他身边,却不愿理会他。
    仔细想来,那暴君对哥哥的一举一动皆透露着珍惜,珍惜得几近小心翼翼,渺渺忍不住要对那暴君改观了,但那暴君伤害过哥哥乃是不争的事实。
    她想起一事,又问道:陛下是否因为哥哥腹中的双胎,才会为哥哥的离开而伤心?
    丛露愕然道:我知晓嫂嫂怀了身孕,却不知嫂嫂怀了双胎。
    确是双胎。渺渺担忧地道,不过哥哥的身体不太好,且哥哥乃是雄鲛,本不该生产,大夫道哥哥可能会难产,一尸三命。
    闻言,丛露亦担忧了起来。
    少时,她握住了渺渺的手:有哥哥陪着嫂嫂,有章太医照顾嫂嫂,嫂嫂定不会难产,我们定能当上姑母。
    姑母渺渺双目发亮,所幸是双胎,你我可一人抱一个。
    丛露失笑道:你害怕我与你抢不成?
    渺渺毫不客气地道:你既然不与我抢,我便一手抱一个。
    你着实贪心。丛露饮罢一盏信阳毛尖,又为自己斟满了。
    渺渺反驳道:我才不贪心,软软香香的小婴孩自是多多益善。
    丛露笑了笑,又为丛霁辩解道:哥哥登基九年,若是想要子嗣,早已儿女绕膝了。
    渺渺别扭地道:可陛下确实教哥哥伤心了,哥哥出宫后,一直惦念着陛下,终日抚摸着肚子发怔,若无安胎药的作用,怕是夜不成寐。
    而今哥哥与嫂嫂是否已和好了?丛露能理解渺渺,毕竟渺渺乃是嫂嫂的妹妹,自然见不得嫂嫂伤心。
    哥哥听闻陛下心口中箭,性命垂危,不顾自己身怀有孕,非要跋山涉水地去见陛下,而陛下一见到哥哥,便当着将士们的面,向哥哥表白了心迹,还以自尽威胁哥哥答应他。渺渺气愤地道,那暴陛下阴险狡猾,哥哥居然心软了。那之后,哥哥有了陛下,忘记我了这妹妹。
    哥哥应当是怕被嫂嫂拒绝,才会以自尽威胁嫂嫂。
    幸好嫂嫂心悦于哥哥,不然,哥哥恐怕当真会患上失心疯。
    丛露收起思绪,见气鼓鼓的渺渺甚是可爱,戳了戳渺渺的双颊,下一瞬,忽然意识到自己与渺渺今日才相识,不该这么做,遂致歉道:对不住,冒犯姑娘了。
    渺渺浑不在意:谈何冒犯?
    一人一鲛说话间,忽而有侍女来报:陛下驾到。
    丛露将丛霰视作自己的弟弟,虽然远无同丛霁般亲昵。
    但此番丛霰匆匆登基,已使得她对丛霰心生厌恶。
    丛霰从前不争不抢的做派显然是刻意为之。
    她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并不出殿门迎驾。
    丛霰进得白露殿,行至丛露面前,饱受冤屈地道:皇姐今日见到皇兄与温祈下葬,可相信朕并非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了?
    丛露不言不语,仅睨了丛霰一眼。
    丛霰的神情犹如急欲得到肯定的孩童。
    她心下冷笑,暗道:哥哥与嫂嫂之所以假死,想必便是为了试探你是否心怀狼子野心。
    丛霰讪讪一笑,望向一旁双目泛红的渺渺。
    渺渺仅在葬礼上,远远地见过丛霰,现下一看,直觉得这丛霰的皮相固然温和,却定有一肚子坏水,较那暴君更为惹她讨厌。
    丛霰怅然地道:你便是渺渺罢?温祈寻你良久,未料想,你们兄妹团聚不久,便阴阳两隔了。
    渺渺吸了吸鼻子:早知哥哥会殉情,我定会将哥哥看紧些。
    丛霰长叹一声:朕曾是温祈的同窗,温祈才华横溢,今年三月三元及第,高中状元,原本有着锦绣前程,可惜了。
    我不在乎哥哥是否有着锦绣前程,我只想要哥哥活着。渺渺回忆着自己以为哥哥为那暴君殉情,带着双胎葬身火海时的悲伤,努力地哭了出来。
    鲛珠接连坠地,滚落开去。
    丛霰安慰道:温祈已逝,你且节哀,莫要让温祈担心。
    哥哥抛弃了我,我便要让哥哥担心。渺渺泪流不止。
    丛露取了张锦帕来,为渺渺拭泪。
    渺渺倏然想起一事:昨日马车之上,她曾为丛露拭泪。
    丛霰登基不久,诸事繁忙,又安慰了几句,便起驾往思政殿去了。
    丛露收起锦帕,紧张地道:你哭得这般厉害,莫非骗了我?哥哥其实已驾崩了?嫂嫂其实已殉情了?
    渺渺摇首道:我并未骗你,我事后才得知哥哥与陛下演了一出戏,我刚刚想到了我亲眼目睹哥哥纵火,为陛下殉情时的画面。
    丛露松了口气:你倘使骗了我,我定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俯身将一地的鲛珠拾起,捧于掌中,递予渺渺。
    渺渺将鲛珠收了起来,打算趁丛露不注意之际扔了。
    丛露重新拿起了《千字文》,正色道:你已歇息够了罢?该继续识字了。
    渺渺苦着脸道:凡人的文字于鲛人而言太难了些。
    丛露语重心长地道:嫂嫂亦是鲛人,但嫂嫂满腹经纶,你便以嫂嫂为榜样,好好用功罢。
    八月十八,四日过去,渺渺已识了些字,亦与丛露熟悉了些。
    用过晚膳后,她按捺不住,问道:究竟是谁人毁了公主的容貌?
    是我自己。丛露坦白地道,我年十三,父皇的宠妃淑妃逼我下降于章家长公子,其人不学无术,曾因原配未能于床笫之间伺候好他,而杀了原配。我自是不肯,但哥哥被淑妃关起来了,救不了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花轿之上,我心生一计,用一支金步摇毁了自己的容貌。我满面是血,一出花轿,便吓得那恶徒失禁了,我终于如愿被送回了宫中。
    很疼罢?渺渺心道:应当与自己被那戚永善劈开鲛尾一样疼罢?
    对,很疼,但我当时顾不上疼,只想逃离章家长公子,回到哥哥身边去。丛露按了按太阳穴,生怕自己又神志不清。
    她已神志不清了太多年,如今哥哥不在宫中,她纵然甚么忙都帮不上,但至少应该努力地保护好自己,为嫂嫂保护好渺渺。
    八月二十日,丛露一身素净,重回崇文馆念书,只能于散学后,教渺渺识字。
    渺渺犹豫着是否要向丛露辞别,每每欲言又止。
    八月二十五,距离哥哥承诺的至多一月仅余五日。
    渺渺觉得极是奇怪,为何连丁点儿南晋与周楚开战的讯息都未传来?
    五日的辰光怎够剿灭周楚?
    难道周楚已俯首称臣?
    又或许那暴君别有安排?
    她并不知晓,三日前,即八月二十二,周楚卷土重来,丛霁领军迎战。
    八月二十一,月上中天,丛霁正拥着温祁好眠。
    叩门声猝然而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丛霁隔着门扉,听罢来人的禀报,命其退下,自己则垂目去瞧温祁。
    温祁已被惊醒了,迎上丛霁的视线,故作冷静地道:陛下可是要出征了?
    丛霁颔首道:朕须得出征了。
    自心意相通后,温祁几乎日日与丛霁黏在一处,他起初时常担心如此美好的辰光会戛然而止,后来他便不再想了。
    这一日终是到来了。
    他瞧着丛霁的心口,这心口好容易恢复如初了,丛霁此去若是又伤了心口
    不,陛下定会平安无事。
    他起身下了床榻,沉默地为丛霁穿上衣衫,披上铠甲,而后,低下首去,亲了亲丛霁的心口:不许再受伤。
    他又踮起足尖,亲了亲丛霁的额头:亲亲便能凯旋。
    温祁已有六月余的身孕,行动已有些不便,丛霁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着温祁,直到温祁临盆,直到温祁做完月子,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直到自己宾天,然而,事与愿违,他势必得与温祁分开一段时日。
    他凝视着温祁,叮嘱道:勿要忧心朕,照顾好自己。
    温祁记下了温祁不由哽咽了,将额头抵于丛霁胸膛之上,不断地唤道,陛下,陛下,陛下
    对不住,朕会尽量在你临盆前赶回来。丛霁满心歉疚,他若能早些扫平周楚,便无需与温祁分开。
    温祁直起身来,肃然道:陛下切记,陛下若有三长两短,待温祁将孩子们抚养长大,温祁便会为陛下殉情,烦请陛下在奈何桥边等待温祁。
    丛霁信心满满地道:朕怎会有三长两短?朕定会安然无恙。
    温祁强忍着泪水道:陛下快些启程罢,以免贻误了战机。
    丛霁于温祁唇上印下一吻,抚摸着温祁的肚子道:梓童,乖乖地等朕凯旋,切勿胡思乱想。
    他的掌心突然被击打了一下,这是他第一回感受到胎动,真切得教他怔住了。
    我会与孩子们一道静候陛下凯旋。温祁催促道,陛下且启程罢。
    丛霁一步三回首,方要打开房门,猛然被温祁从身后抱住了。
    温祁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决堤而下:陛下别走!陛下别离开我!
    丛霁心疼地亲吻着温祁的双目:梓童,朕必须击溃周楚,才能护住朕的子民,护住你与孩子们。
    温祁强迫自己回收了双手,退后一步,拼命地笑道:温祁预祝陛下旗开得胜,每战必捷。
    丛霁将鲛珠一一捡起,其后硬起心肠,出了房间,并将房门阖上了。
    他静静地立于房门前,听着温祁压抑的哭声,满心离愁别绪。
    须臾,他转身离开,并未再回首。
    战事已起,他不得不尽快奔赴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里,渺渺和露珠儿不会谈恋爱,番外再写
    第97章
    温祈耳力上佳,他知晓丛霁尚且立于房门前,未曾离开。
    但他亦知晓自己不能打开这房门,他必须让丛霁离开。
    自心意相通后,他与丛霁从未分离过。
    他不知此次分离后,他与丛霁要何日才能再相聚,他更不知待得再相聚,丛霁是否完好无损,而他是否已顺利地生产。
    他行至房门前,伸手覆于房门之上,以策万全,这房门乃是厚实的木扉,他全然瞧不见丛霁的轮廓。
    他仅能根据丛霁的吐息,大致摩挲着房门。
    陛下陛下陛下
    他与丛霁仅仅一步之遥,他却觉得已相隔千里。
    他泣不成声,手指微微发颤着,唯恐教丛霁担心,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左手虎口,企图让自己的哭声小一些。
    一时间,他甚是后悔自己出了宫,离开了丛霁,浪费了与丛霁相处的辰光。
    他分明不爱哭,但面对分离,他竟是止不住眼泪。
    丛霁已与他有了骨肉,丛霁已与他两情相悦了,丛霁已与他定下婚约,丛霁合该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
    可他现下却必须眼睁睁地让丛霁离开。
    丛霁不止是他这尾雌鲛的雄鲛,丛霁亦是这南晋的天子,该当身先士卒,保家卫国。
    他绝非轻重缓急不分的愚人,但他却宁愿自己是个愚人。
    若能不管不顾地抱住丛霁,留住丛霁,让丛霁离开不得该有多好?
    猝然间,他尝到了血腥味。
    虎口已被他咬破了。
    他垂下双目,盯着血淋淋的齿痕,又委屈又可怜。
    他急欲打开房门,告诉丛霁,他受伤了,丛霁须得陪着他,可他不能这么做。
    倘若他并未怀上身孕,他便能与丛霁一同出征了罢?
    不能,他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会拖累丛霁。
    倘若他乃是武艺高强的武将,他才能与丛霁一同出征。
    但他若是武艺高强的武将,他便不会被囚于笼中,奉于丛霁。
    换言之,他会失去心悦于丛霁的契机,而丛霁亦会失去心悦于他的契机。
    他与丛霁的关系可能止于袍泽。
    胡思乱想中,丛霁的足音响起,继而渐行渐远。
    对了,丛霁叮嘱他切勿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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