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忧心如焚,却又无能为力,仅能命令侍女将丛露的白衣裳全数藏起来,并将丛露盯得再紧些,一刻都不得松懈。
    约莫半盏茶后,他闻得一把中气十足的嗓音道:禀报陛下,刺客已抓住了。
    他见丛露面色沉静,向着左近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随即出了白露殿。
    秦啸正立于白露殿前,其手中提着一内侍打扮之人。
    丛霁伸手掰开刺客的下颌,细细检查着,一般而言,刺客齿间定会藏毒,便于其落网后自尽。
    但这刺客齿间却并未藏毒,仅仅被割去了舌头。
    显然,这刺客恐怕并不识字,大抵连主使者是谁人都不清楚,不过是一把用过即被丢弃的利刃罢了。
    他望着秦啸道:由你来审罢。
    这刺客十之八/九审不出甚么,亦不会有人来灭口。
    无论如何,审自是要审的,万一有甚么蛛丝马迹。
    秦啸领命退下,而丛霁则又回到了丛露身畔,他陪了丛露一会儿,确定丛露暂时稳定下来了,才前往太医署。
    一众太医费了一番功夫方才将丛霰的血止住。
    丛霁抵达太医署之际,处于昏迷之中的丛霰堪堪被包扎完毕。
    他行至丛霰面前,一细思,顿觉古怪这丛霰未免出现得太过凑巧了罢?如同是被设计安排好的。
    刘太医禀报道:陛下,七殿下他失血过多,老臣不敢断言他是否能渡过难关。
    丛霁明白刘太医已然尽力了,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又道:你且煎药去罢,将所有适用的名贵药材都用上。
    诺。刘太医亲自抓药、煎药去了。
    丛霁心中对于丛霰的怀疑消散了不少,丛霰若是故意设计,必有所图,但丛霰若是因此丧命,所图为何?
    刺客似乎是冲着丛露而来,而非自己,丛露久居白露殿,不问政事,碍了何人的眼?
    又或许刺客仅仅是箭法不高明,使得丛露不幸成了目标,其实刺客要刺杀之人原该是自己?
    他正苦思冥想着,外头忽然有内侍道:太后驾到。
    当朝周太后乃是丛霰的生母,且只有丛霰一子,想必是得到了消息后,匆匆赶来的。
    他抬眼望向周太后,周太后金钗下坠,若不是被发丝缠着,早已落地了。
    他印象中的周太后除却父皇驾崩的那一日,从未这般狼狈过。
    周太后见丛霰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探了探丛霰的鼻息,才冲着在场的太医厉声道:你们定要将七殿下救活,不然本宫便要了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父皇育有七子,除却自己与丛霰皆已过世了。
    其中与自己同父同母者有俩人,乃是自己的哥哥,都未活过满月。
    丛霁不禁心生悲凉,丛霰是他活着的唯一的弟弟了,即便并非一母同胞。
    周太后双目盈泪,质问丛霁:本宫听闻霰儿乃是为了救陛下与露儿才出事的,陛下,你自幼习武,若非有露儿在,你定能躲开,断不会连累霰儿,露儿久不出门,你为何今日要带她出来?倘若霰儿有个三长两短
    朕明白你爱子心切,阿霰不会有事的。丛霁并非神医,当然保证不了丛霰的性命,但这周太后瞧来似要疯癫,他只得出言安慰。
    他深知自己的安慰甚是无力,遂不再言。
    果然,周太后对于他的安慰并不受用,而是哽咽着道:倘若霰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必须赔我一个活生生的霰儿。
    丛霁叹了口气,命侍卫强行将周太后送回了永安宫,余他一人守着丛霰。
    一个时辰后,刘太医端了汤药来,丛霁与刘太医费劲地喂汤药予丛霰,可惜,大半的汤药都被丛霰吐了出来。
    丛霁令刘太医照看丛霰,自己又去了白露殿。
    丛露尚在绣那双鸳鸯,丛霁望了丛露许久,丛露才仰起首来,甜甜地笑道:皇兄,我绣得如何?
    先前之事仿若未曾发生过一般。
    丛霁夸赞道:露珠儿绣工无双,这双鸳鸯活灵活现,精美得将朕怔住了。
    第15章
    丛露谦虚地道:皇兄过誉了。
    丛露的反应与两个时辰前如出一辙,却有一枝金桂自她衣袂之中探出首来,这枝金桂被丛霁摘下来之时,花蕊满载,而现下已见不到金黄的花蕊了,仅余耷拉的桂叶。
    两个时辰前,丛露说罢这一句之后,丛霁向其提议去外头透气。
    丛霁分明是突发奇想,且本月已是十六,风和日丽的日子不止今日,显然主使者策划已久,刺客亦埋伏已久。
    至于丛霰,丛霰年十七,并未封王,居于宫中,尚在崇文馆与一众宗室子弟一道念书。
    他与丛露遭遇刺杀之处乃是丛霰前往崇文馆的必经之道,他与丛露遭遇刺杀之时亦是丛霰前往崇文馆的固定时辰。
    但丛霰与他算不得多亲昵,为何要帮他挡箭?
    为了讨好他,谋求前程么?
    又或者丛霰并非出于功利,而是单纯地为了救他的性命?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丛露见丛霁陷入了沉思,善解人意地道:皇兄若有事要忙便去罢,不必在此陪着我。
    丛霁放心不下丛露,差人送了未及批阅的奏折来。
    其中雁州知州的奏折教他忧心不已,雁州之事非但尚未平息,起义的灾民反是从数千人暴增至上万人,他苦思一番,再度下达了密令直抵雁州知州手中。
    片刻后,有一内侍大着胆子道:陛下可要传膳?
    丛霁不觉饥饿,被这么一提醒,才道:传膳罢,朕与公主一同用膳。
    丛露拿着绣花针的右手一顿:皇兄,我一盏茶前已用过早膳了,皇兄自己用便可。
    丛霁解释道:并非早膳,眼下已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丛露睁大了双目,红唇轻启:是我糊涂了。
    不久后,午膳便被呈上来了。
    丛霁与丛露用罢午膳后,丛霁继续批阅奏折,而丛露则继续刺绣。
    直至戌时三刻,丛霁方将奏折尽数批阅完毕。
    丛露已然沉沉睡去,丛霁抬手抚过丛露的发丝,并为丛露掖了掖锦被,才出了白露殿。
    夜凉如水,丛霁踏着月光,忽而心生怅然。
    他千辛万苦地登上皇位,执掌无上权势,却仿若一无所得。
    他径直去了太医署,丛霰依旧昏迷不醒。
    他出了太医署后,本想回寝宫歇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被双足带去了丹泉殿。
    一步入丹泉殿,他便瞧见了温祈,温祈半浮于池面,一双手肘抵于岸上,手中捧着一册书籍,神情严肃。
    他当即想起了白日之时,温祈被侍卫抱着的情形,心头登地升起一把无名火。
    他快步行至温祈面前,进而抓住温祈的手腕子,一施力,温祈即刻落入了他怀中。
    温祈正全神贯注地研读着《尉缭子》,猝不及防,怔了怔,方才抬首望去。
    映入眼帘者果然是丛霁,丛霁面无表情,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子厌世。
    温祈见过陛下。
    温祈向丛霁请过安,便乖顺地由丛霁拥着,不发一言。
    温祈的气息让丛霁顿觉安心,良久,他思及自己已有多日不曾查看温祈的伤痕恢复得如何了,遂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温祈。
    丛霁的视线铺洒下来,使得温祈脑中又响起了丛霁的话语:如何?舒服么?
    他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尉缭子》遮挡住了自己的下/身,接着佯作镇定地望着丛霁。
    丛霁将温祈其余的肌肤巡睃了一番,末了,拨开了《尉缭子》。
    温祈还以为丛霁意图不轨,却闻得丛霁舒了口气:你听话地按时为自己上了药,朕甚感欢喜。
    他始终不懂丛霁为何执着于他的伤痕,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身上若有伤痕,是否会影响口感?
    一开始,丛霁确实仅仅将温祈当作一尾可供他食用的鲛人,与其它的青鱼、鲫鱼、鲤鱼的差别只在于温祈或许能令他长生不老。
    但因为温祈能给予他平静,他决定放弃食用温祈,渐渐地他已再不将温祈当作食材看待了,反是打算尽力地栽培温祈。
    被温祈这般一问,他揉着温祈的发丝,无奈地道:朕不是早已向你承诺过不杀你了?你为何不信?
    温祈从不认为丛霁可信,作为暴君,喜怒无常实乃常事。
    可眼前的丛霁似乎是可信的,以致于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度,丛霁将温祈腰间的铁环与铁链一并撤去了。
    失去了铁环的掩盖,他才发现温祈的腰身被磨破了皮,渗出了丝丝殷红来,且微微发肿了。
    他原以为温祈的身体已毫无瑕疵,未料想,又添新伤。
    上一回,丛霁将我的铁环与铁链解开,目的是换上短一些的铁链,进一步地限制我的行动,而这一回是要换上更短一些的铁链,更进一步地限制我的行动么?
    我对丛霁怀有杀心,莫不是被丛霁看破了罢?
    温祈满心忐忑,突地被丛霁质问道:你的腰身被磨破了皮,你为何不向朕禀报?
    他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区区小事,我为何要向陛下禀报?
    对于他而言,不幸落入了暴君手中,能活命已是万幸了,他并不觉得如此小伤会令暴君心生怜悯。
    从今往后,纵然乃是区区小事,只要事关于你,你便须得向朕禀报。丛霁取来被放于架几案上的药膏,以指尖沾了,为温祈涂抹。
    腰身之下便是曾经为丛霁所揉捏之物,温祈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阵一阵地发烫。
    那物好似食髓知味了,正蠢蠢欲动。
    他伸手抢过药膏,故作从容地道:还是由我自己来罢。
    他又恐触怒丛霁,补充道:温祈出身低贱,岂敢劳烦陛下?
    丛霁并未动怒,而是叹息着道:你该当自尊自爱,不许认为自己出身低贱。
    仅仅是说辞而已,温祈从不认为自己出身低贱,无论是生前的自己,亦或是如今的自己。
    闻言,他不禁心生欢喜:多谢陛下提点,今日起,温祈自当自尊自爱。
    那便好。丛霁见温祈一手用《尉缭子》遮掩着下/身,一手上药,并未过问。
    上过药后,温祈等待着丛霁重新将他束缚,丛霁却是着人送来了海草,擦试过双手,随即亲手捏了一丝碧绿送至他唇边。
    他未曾尝过海草,咬了一口,立即食指大动,将一整盘海草吃得一干二净。
    丛霁见状,含笑道:黄昏时分,这海草方才送至宫中,约莫十斤,以冰镇着,你若是喜欢,朕再着人送新鲜的海草来。
    这暴君适才还透着一股子厌世,眼下却变作了纯然的温柔。
    温祈困惑至极,谢过恩,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丛霁见天色不早,向温祈告别道:寐善。
    温祈扫了眼被丢弃于织皮之上的铁环与铁链,继而瞧着丛霁的背影,不敢置信。
    这暴君当真要解开他的束缚?
    丛霁走出十步,倏然回过身去,复又到了温祁身侧,进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温祈。
    这暴君适才应是忘了罢?
    温祁阖了阖双目,束手就擒。
    岂料,丛霁竟是叮嘱道:温祈,你定要好好用功。
    话音落地,那暴君已出了丹泉殿。
    温祈满腹疑窦,又见侍卫将铁环与铁链收走了。
    次日,他一转醒,便敏锐地觉察到这丹泉殿内外的侍卫增加了不少。
    那暴君是为了防止他逃跑才这样做的罢?
    既然如此,那暴君为何要解开他的束缚?
    君心着实难测。
    第16章
    丛霰整整昏迷了三日三夜,方才转醒。
    丛霁听着内侍禀报此事,同时利落地以十步割断了一死囚的喉咙。
    半年前,这死囚喝得酩酊大醉,当街行凶,造成一死三伤,死者乃是被其活生生打死的,而三名伤者则是为了阻止其行凶才受的伤。
    死者曾与死囚定有婚约,因死囚酗酒而另嫁他人,死者不幸身故之时,腹中已有五月大的胎儿。
    这死囚死不足惜。
    一盏茶前,他正在批阅奏折,嗜杀之欲乍然而起,便令侍卫提了这死囚来。
    所有被关于死牢之中,供他杀戮的死囚的卷宗,他全数核查过,以免其中存在冤假错案。
    他一看清这死囚的容貌,脑中旋即罗列出了其罪行。
    是以,无论这死囚如何求饶喊冤,他都不曾理会。
    他稍稍一侧身,自死囚喉间飞溅而出的鲜血尽数洒在了地面上,他一身的常服依旧不染纤尘。
    他取了一张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十步,待剑身复又重归光洁,方才将十步送入剑鞘。
    他见前来禀报的内侍尚且跪于地上,浑身瑟瑟,指了指尸身,命令道:将此处收拾干净。
    这死囚行凶之时犹如恶鬼,适才却吓得失禁了,半点胆量也无。
    他嗤笑一声,出了思政殿。
    他本该去探望丛霰,但因他暂且无法将煞气压下,而去见了温祈。
    温祈正在用功,他舍不得打扰,良久才行至温祈面前,低下身来,揉着温祈的发丝道:夜色已深,你为何还不歇息?
    温祈正欲作答,却听得丛霁续道:你莫不是由于思念朕而夜不能寐罢?
    他才不会思念这暴君,更不会由于思念这暴君而夜不能寐,即便这暴君已有两日不曾现身了。
    丛霁不过是信口一言,他根本不认为温祈会思念他。
    除却丛露,这世上无一人会思念他。
    他倘使驾崩,除却丛露,亦无一人会伤心,世人定会额手称庆。
    你不必作答。他并不愿强迫温祈撒谎。
    温祈堪堪松了口气,便被丛霁揽入了怀中。
    丛霁几乎每一回出现皆要抱他。
    莫非他抱起来很是舒服?
    他尚未长成,上身的肌肤与下/身的鳞片都柔软着,但仅仅是相对于成年鲛人而言,远不及温香软玉。
    所以这暴君为何不去抱三宫六院,三千佳丽而要特意来抱他?
    舒服
    他陡生恍惚,紧接着,却从这暴君身上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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