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着嘴,边咳边想,是了,这人他认识。
    那晚站在廊边,扶住薛扶光带他回去的人。凭薛扶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怎么可能搬得动修锦,两人调换必然是这人动手。
    若非是他,薛扶光已经着道,现在该在牢房中与虫鼠做伴才对。而他,哪里会落到这种境地?
    高德申不甘的瞪视慕见书。
    慕见书垂着眼,不为所动。
    他的眸光在薛扶光身上。
    薛扶光拍拍拖曳在地上的衣角沾染的灰尘,要起身。
    斜里伸出一只手。
    他淡淡瞥一眼,将自己的手搭上去,借力起身。
    高德申已经咳得脸色紫红,在地面弓成一只虾米。
    薛扶光问:不好受吧?
    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你用私刑。你只需好好在这里呆着,就能帮我大忙。
    高德申被关了好几日,已然知道薛扶光口中的好好呆着是多让人绝望之事,用尽全力去抓他的袍角。
    抓了个空,房门吱呀一声被阖上,落了锁。
    韶景做贼似的小心收好钥匙,对薛扶光问:世子,咱们要关他到何时?万一真被人查到了该怎么办?
    薛扶光往房中走:不会被人查到。
    韶景不安心:万一呢?
    薛扶光脚步顿了顿,偏头去瞧像个木偶般无声无息跟在身侧的慕见书:你会让人查到吗?
    锦服的少年公子立在门廊边,背后是院中的大片竹林,苍翠葱郁。他在一片染着暮色的苍翠中,肤色极白,似乎缀着光。
    慕见书攥着手,背在身后,闻言先是有些茫然,随后耳根渐红,声音却很平稳的应道:主子请放心。
    薛扶光:那便是不会了,你不需操这些无用的心。
    韶景瞄慕见书好几眼,不太信的答应:是
    还未进房门,院外先进来一人。
    是他大哥薛鸿文。
    薛扶光顿住脚步。
    他冲着薛鸿文露出笑脸:大哥。
    薛鸿文的身量要比尚是少年的薛扶光高上不少,几步走近到门廊,锐利的视线先是自慕见书身上扫过。
    薛扶光当即想到自家大哥常年行军作战,对慕见书这样的暗卫探子一流只怕十分敏锐,挥手道:曲五,你先下去。
    慕见书低头,盯着他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并未对薛鸿文行礼。
    照理,薛鸿文也是他半个主子。
    薛扶光知道慕见书的身份,觉得他不向敌国将军行礼理所应当,落在薛鸿文眼中却是另一回事。
    薛鸿文进了他屋内,端着韶景上的茶,搁在桌案:那人暗卫,是那晚带你回来的那名?
    薛扶光点头:是。他眸光微转,扯开这个话题,大哥,你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总不会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薛鸿文闻言,说:高公子已经不见了数日,你不着急吗?
    薛扶光微微顿住,随后笑起来:哥,你不是说他们这些狐朋狗友尽早绝交为妙?大家酒肉朋友,散了宴席谁也与谁没关系,出何事自求多福,哪里需要我来担心。
    他神态十分坦然,在另一侧寻了椅子坐下,望着薛鸿文:话说回来,哥回京都这段时日,可是遇见什么麻烦?先前有好几日都没怎么瞧见你的人影。
    薛鸿文蹙眉:太子上书,让我前往定州剿匪。
    薛扶光尚未入朝,本不该将这些事告诉他,但薛鸿文想到他前两日的遭遇,觉得或许该让他接触这些事了。
    薛扶光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收进袖内握紧。
    原来太子对定州一事,在这么早的时候便有预谋。
    他仰头时,眼中神色干净,不见半点阴郁:定州不过是一处乱匪,难道比边关岫氏兵还难打?
    薛鸿文定定看了他半晌,缓缓叹气,觉得自己或许是多虑了。
    他温声解答薛扶光的疑惑:岫氏与我们交战多年,对彼此的打法都颇为熟悉,两国交战,顾虑只需说胜败,而无其他。但定州乱匪不同。
    定州乱匪起于两年前的大旱天灾,他们原本也是靖国普通百姓,奈何当地官府不作为,他们为了保命不得不占山为匪。当地百姓又对他们极为袒护,如此两年下来,匪、民、官三方互相勾结。此事并非单单剿匪那样简单。
    我若真应下此事,尚未整兵出京城,定州的流匪便已经先行接到消息,准备好万全等我过去了。
    薛鸿文尚且觉得棘手,朝中其他武将更是如此。
    太子是打定主意,想让他兄长送死。
    或许定州乱匪本没有那般可怖,至少以他兄长的能力,或许会兵败,但不一定会死在其中。
    可他死了。
    不止他,他们薛家人都死了。
    他兄长不可能去定州。
    薛扶光伸出指尖,抠挖着太师椅打磨光滑的扶手,指甲在其上留下道道浅白的刮痕。
    薛鸿文不知何时起身,走至他跟前,拍拍他的脑袋安抚:无需担心,大哥不是鲁莽之人,会想好此事该怎么办。明日太学休息,挽兮想去寒源寺为母亲上柱香,你跟着去吧。当散散心。
    薛扶光倏地抬眼,眸光中的阴寒一时间险些藏不住:姐姐为何突然想起来去寒源寺?
    薛鸿文:应当是与几位交好的小姐约好。天气渐暖,出去踏春也不错,去吧。
    薛扶光掐着手指,乖巧点头:好。
    薛扶光送兄长出门。
    薛鸿文在出听竹轩时,眼神扫过那颗曾经种着杏树的位置,现在种满了苍翠的竹子,风一过,哗哗作响。
    *
    京城外寒源寺,香火旺盛,每年到了春日几月,踏青的人络绎不绝。
    薛挽兮与几个闺中姐妹坐在一辆车中,薛扶光虽未加冠,到底是个十六七岁的外男,不适合同她们在一处,独自坐了辆小些的马车。
    春光明媚,的确是个适合踏青的好日子。
    韶景兴致勃勃的探头:世子,好多的人。
    他从前跟着薛扶光东玩西跑,也是个性子活泛坐不住的,这段时间天天规规矩矩上太学下太学,着实憋坏了。
    薛扶光应了声,撩着帘子往外看一眼,前方是静容郡主的车。
    很快,他们到了山脚,马车上不去。
    山脚下有肆站,专门有人看贵人停放的马车,车夫侍从均可在肆站中候着。
    还有专门抬人上山的撵轿。
    静容郡主下车后,牵着位穿鹅黄裙子的姐妹快步到薛扶光跟前,弯眼笑戳他额头:怎地,出来陪姐姐一趟,还不高兴?
    鹅黄裙子的小姐掩唇轻笑:挽兮,我若早知道世子殿下长这般样貌,定然早早厚着脸皮央你带他出来见见,饱饱眼福。
    静容郡主对薛扶光介绍:阿如,这位是左通判大人家的小姐,前些日子回京都,小时候你见过的。
    薛扶光乖顺的笑起来,嘴甜喊:左姐姐好。眼眸底却静静如幽潭,没有丁点笑意。
    左苕菡,一个一心想嫁给他大哥不成,最后拖着他长姐不得善终的女人。
    薛扶光瞥左苕菡握着他长姐的手,说:姐姐,你同各位小姐坐轿撵上山,我走上去。
    薛挽兮立刻蹙眉:那怎么行,你身体尚未大好,上山没一个时辰根本到不了
    薛扶光笑起来:姐姐,我是来踏春的。身体不好才要多出来走走,况且有韶景陪着,无需担心。我向来知难而退,姐姐还不知道吗?
    左苕菡也劝道:挽兮,世子有两三年便加冠了,何必还当小孩子般看管。
    薛挽兮依旧不放心,韶景拍着胸脯保证:郡主且放心,这次我一定半步都不离开世子。
    那好吧。阿如,若是爬不上去,便在山下等我。
    薛扶光点点头,瞧着长姐同几位小姐上了轿撵,往山上去。
    笑意消失。
    他淡淡唤:曲五。
    韶景闻声立刻四处探头,想瞧瞧曲五到底是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
    然回头时,曲五已经站到了世子身后:主子吩咐。
    这回他没有穿着王府暗卫的玄色衣衫,而是换了身隐藏在寻常人之间不打眼的棕灰麻布衣,脸上依旧戴着面具。
    他往前踏了半步,离薛扶光近了些。
    再靠近半步,几乎可以碰到薛扶光。
    他的身形高大,而薛扶光体弱,比他矮上一个头,还瘦上一圈,远远瞧去,像是整个人都被拢在高大身形的怀中。
    慕见书视线落在薛扶光露出的一小截后颈,像是被烫到一般,火速移开目光。
    薛扶光没有回头,也并不知道慕见书视线变化。
    他牢牢望着他长姐上山的方向:你跟上去,盯紧接触我长姐的每个人,尤其是左苕菡那名穿鹅黄衣裙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慕日常:盯老婆~有点冒犯~再盯两眼,没被发现,再盯两眼
    9.第 9 章
    薛扶光有周全的安排,可是在瞧见左苕菡的那一瞬间仍旧不安。
    他不敢拿他姐姐冒险,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能有。
    再周全的安排,薛扶光也没办法保证会不会在剧情的推手下,走向原本的发展。
    唯有慕见书去盯着,薛扶光才能放下自己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慕见书未动。
    薛扶光眯眼,回头去瞧他:我叫你跟上去。
    慕见书与他对视了两秒,黑色的眼瞳不自觉的颤动,随后垂下眼避开薛扶光的视线:世子身边无人守着,属下无法放心。
    薛扶光未再说话,而是冷冷的瞧着他。
    慕见书的头垂低:是
    待慕见书离开,韶景小声询问:世子,为何非要曲五去盯着左小姐?您身边无人守着,万一再发生上次那般的事
    薛扶光打断:你不是跟着吗?
    韶景颇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主仆二人往山上去。
    山脚下的桃花已经盛开至颓败,调零了大半。花瓣从山脚被风吹上半空,洒满了青石板道。
    像薛扶光这个年纪自食其力走上山的不在少数。
    些许人的眸光瞥见青衣的少年公子,忍不住为他的容貌一惊,又不敢贸然靠近。
    直至小公子苍白的脸晕开浅红,细碎的汗珠密布鼻尖,在明亮的日光下熠熠生辉时,一方手帕伸出来。
    薛扶光偏头,见到名灵秀的少女冲自己笑,露出一点小虎牙。
    他迟迟不接,杜如晴抖抖手帕:世子,擦擦汗。
    薛扶光接过手帕:多谢。杜小姐今日也有空出来踏春?
    杜如晴背着手,仰头往山上方示意:陪如安哥哥来的,他今日休沐。
    薛扶光眸色渐深,唇角却小小翘了下,露出点细微的笑:杜院左抛下你,独自上去了?
    杜如晴与薛扶光原先也还算熟识,故作深沉的叹口气:这不是有心上人在前头,哪里顾得上我这个妹妹的死活呢?
    薛扶光心头猛地一跳:心上人?院左的心上人是?
    杜如晴小心翼翼凑过去: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当然是挽兮姐姐啊!
    薛扶光:我怎么不知道,院左的心上人竟然是我长姐。
    他原本以为修锦到寒源寺来,却没想到杜如安光明正大的将目标对准了他姐姐。
    杜如晴毫不犹豫道:我哥那个木头,若不是喜欢挽兮姐姐,能时时注意她有无心上人?
    薛扶光应了声,敛住眼睫:快些跟上吧。
    杜如晴忙不迭点头。
    他们行至半山腰,薛扶光愈发感到焦躁。
    不知道他长姐的消息,也未能追上杜如安的身影。
    又行了几步,杜如晴瞧着薛扶光脸色从红润转为苍白,张嘴几度想劝他稍作休息。
    上方忽然传来惊哗声。
    救命!!!
    来人啊!轿撵翻了!!
    下方的人快些避开!!
    薛扶光心头不安愈发强烈,拽着杜如晴向小道内侧贴去,抓住道旁的矮树。
    青石板路不过三四人左右的宽度,前方出事,一时人蜂拥着往下跑,奴仆簇拥着达官贵人,还有抬轿撵者,此时也顾不上,从轿撵上下来自己跑着逃命。
    碰碰几声闷响,两台轿撵从高处山坡上滚下,拖着砸断的树枝与溅开的石子,打的人惨叫不断。
    有不慎冲上了轿撵滚落路线的人,被轿撵带着滚下山坡。
    没见过这些场景的贵人们不住惊叫。
    薛扶光侧身,一手抓紧了壁侧矮树根部,另一手拽着杜如晴,以防她被人挤走滚落坡道,飞溅的石子木屑砸在身上,带来些微痛感。
    好一阵乱象后,人们才渐渐镇定。
    杜如晴小声说:呀,你流血了!
    薛扶光伸手,摸到额角的濡湿。
    他低头看一眼,擦掉指尖的鲜红,淡淡道:小伤,无事,我们上去。
    杜如晴没来得及搭话,薛扶光已然动作迅速的继续往上。
    他的小厮也忙不迭的跟着走,都不知道劝劝他。
    杜如晴撇嘴,提着裙摆不得已跟上。
    出了这档子事,大多数人都没了心情,神情不虞的下山。
    唯有薛扶光一行逆流而上。
    他在边缘瞧了瞧挂在山坡边大树上的轿撵,瞧不出所以然来,眉心蹙得更紧。
    山下租赁的轿撵模样差不多,根本没有区别。
    有慕见书在,长姐应当不会有事。
    薛扶光原本打算留在后方,看看杜如安到底耍了什么把戏,也想让他长姐瞧清左苕菡的面目,现如今到底慌神,乃至于对自己的计划都产生了几分怀疑。
    直至他攀上山顶,在寺庙外瞧见他长姐。
    薛挽兮穿着与薛扶光同色的青衣,外面原本罩着的一层纱不知何时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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