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冯吉,和三四年前相比,这位影响力颇大的权宦外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将军且换身衣裳吧,这样见陛下,实在是有失体统。
    曹魏还挺骄傲:我这衣衫是老妻做的,舒服贴身,哪里不妥?
    他身上的褂子灰扑扑的,一点都不起眼,但料子其实很好,里面柔软,外面粗糙耐磨。不然他还是经常来练武场耍弄刀枪,穿那种轻薄的绸缎褂子,舒服是舒服,动一动就破了。
    冯吉拂尘一摆,指着曹魏衣服下摆一小块不起眼的白色奶渍:穿成这样见陛下,实在有些不敬。
    这奶渍是曹魏抱自己的外孙蹭上的,冯吉不提还好,一提,曹魏兴冲冲的拉着后者往外冲:就穿这个,陛下不是急召嘛,就说我急得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才不蠢呢,打扮得光鲜亮丽,皇帝看了岂不忌惮,还是有烟火气一点,没野心一点,这样陛下才会对自己放心。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曹魏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了后悔,为什么他没听冯吉的呢,到底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能够清楚揣摩陛下的心思,他现在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反正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早知如此,他就该把自己的腰侧的衣服换了,肯定是方才那奶渍,太过碍眼!曹魏瞄了一眼皇帝手边的一方砚台,脸上万分严肃,心中已经在思考待会要是陛下拿砚台砸他,他到底是躲还是不躲。
    脱了。瞅了他老半晌的皇帝终于开了尊口,冷酷的下达指令。
    还好还好什么,脱了?曹魏大惊失色。
    帝王俊美至极的眉眼中染上戾色:还愣着干什么,把外衣脱了,难道你想朕替你动手。
    陛陛下,臣已有家世,儿子都生了四个!不是吧,陛下对宫妃没兴致,对他这种老男人有了兴趣?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让他为大晋征战捐躯没问题,可这种献身,他曹魏实在是万万不敢啊。
    可皇帝的命令,曹魏又不得不遵从。他的衣服放在衣扣上,动作磨磨蹭蹭,表情扭扭捏捏,明明是个快四十的大男人,愣是娇羞得跟个小媳妇似的。
    司马彦看着他的表情带上几分诡异:就你这副样子,你当朕眼睛瞎了。让你脱就脱,别磨磨唧唧的。
    曹魏看出司马彦对自己是真没特殊的兴趣,瞬间松了口气,要是没那想法,早说嘛。他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了,扒裤子的时候被皇帝及时出声制止:停,只让你脱上面的,没让你擅作主张。
    曹魏收了手,又听皇帝道:你转过来,让朕看看。
    怎么听都觉得很诡异吧!曹魏硬着头皮,四肢僵硬的转了一圈,就见司马彦的眉头皱了起来,整座寝殿的温度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冷了下来,曹魏背后嗖嗖直冒凉气,只听天子用一种颇为嫌弃的口吻道:曹魏,不过才几年,你的腰为何变得如此
    司马彦停顿了片刻:如此粗壮?穿在宽宽大大的衣服里还不觉得,曹魏脱了衣服一看,好家伙,腰身快有他两个粗。虽然还是能够看得到结实的肌肉,但这也太壮了。
    曹魏:???
    他难以言喻的看了皇帝一眼,然后斟酌着语句说:大概是大晋在陛下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臣整日吃好喝好,自然心宽体胖。
    如果宋訾在的话,就会告诉司马彦,曹魏以前战场上吃的多,可是运动量消耗大,一点多余赘肉都没有,在家里待着,纵然还是坚持练武,训练量绝对不如从前,吃的还比以前多,摄入远远大于消耗,肯定会发胖。
    这个马屁显然没有拍对地方,司马彦黑着一张脸:够了。
    向这种水桶腰请教,只能把自己变得更粗壮。后宫里的嫔妃,倒是各个纤弱,但她们纯粹是把自己饿成这样的,没有学习的必要性。
    等一下,你如果把自己变成三四年那样,需要多久的时间?
    曹魏迷惑,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臣不知?也许要三四年。他警惕起来,莫不是天子在试探自己。
    三四年,黄花菜都凉了,司马彦一点都不想再看到曹魏这张可恶的脸:行了,你可以滚了。
    臣告退。曹魏如释重负,比起十年前,天子变得更加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单独相处还是令他压力太大了。他如临大赦,忙不迭退出去,走了一半,觉得不对,宫里的宫女,为什么看到他就赶紧避开?
    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上半身什么都没穿,之前穿出了一身冷汗,曹魏被穿堂风一吹,上半身还有点凉飕飕的。又赶紧麻溜滚进来,把之前的脱下来的外衣给带走。
    曹魏没能够揣摩出来的心思,安安静静的呆了全程的大太监冯吉却似乎摸到了一点,虽然觉得十分荒谬,但作为陛下的贴心人,为天子分忧解难是他份内的责任。
    冯吉大着胆子道:平南将军说的是,百姓安居乐业,才能心宽体胖,人要是消瘦憔悴,说明过得不好,身上长了肉,说明日子过得好,有福气。
    这话勉强戳中了司马彦的心思,是因为有宋訾,他才长出来这些福气的肉。
    冯吉又道:奴才听说,曾经宫中的陈淑妃,非常爱吃,她还是个爱长肉的身子,一下控制不住,就把脸吃得圆圆的,惹了先帝不喜。她就向太医院讨教,学了什么五禽戏,说是刚柔并济,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还能维持身段优美。
    过于丰腴不好看,瘦骨如柴同样不好看,论起最爱美的人,还要数宫里这些妃嫔。但拿来举例子的人选是个难度活,选了让陛下听着厌烦的人,他该死,例子没有说服力,那也不行。
    陈淑妃是先皇宫中的老好人,圆圆脸蛋,看着就是福气相,但是她练舞,所以身段细。她的确爱吃,不过有段时间她发福厉害,差点胖成猪,也不全是因为吃,而是被人在膳食中下了药。
    这种腌臜事,冯吉就不说出来脏了天子耳朵了,毕竟那位陈淑妃的的确确,是在太医的帮助下,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原来的身段,甚至更胜从前。
    冯吉从来不去评判天子的想法对不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喜欢细腰又有何不可,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解天子之忧。
    司马彦回想了陈淑妃的模样,因为一直安分守己,主动攻击性不强,曾经的陈淑妃现在已经是陈太妃,性子比起十年前稳重不少。为了安稳度日,陈太妃平日里就缩在自己的宫殿中,吃斋念佛,安安分分,并不出来惹人厌烦。司马彦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过这位陈太妃。
    他问冯吉:当年教陈太妃五禽戏的是谁?
    冯吉面上没有任何猜中天子心思的喜色,毕竟帝王多疑,贴心的程度一定要拿捏好分寸:回陛下,是石芷石太医。
    司马彦眸色沉沉:宣石芷进殿。
    第20章
    皇帝宣召太医的同时,宋訾向审刑司负责人事的耿奇告了足足五日的假:家中传信,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这几日我不能来审刑司上值了,但若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耿哥你可以差人去七略书局给我递个口信。
    耿奇很痛快的批了条:行,你待会和人对接下宫中轮值的事。
    现在整个审刑司的人,都在处理云香楼风波的后续,被抓进去的京城里跳脱的安分不少,陛下也没下旨意,看着是忙碌,但事情并不算重。
    作为审刑司司长的凌夷一般都不管一级司员的杂事,却破例问了一句:才进来几日便要告假,手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没哪个部门会喜欢动辄请假的下属,更何况审刑司人手本就有所不足。
    耿奇解释说:老大,你不是安排他处理卷宗嘛,小七这两日花了大力气,已经完成了咱们往日小半个月的量。而且那些卷宗都是积攒了许久的陈年旧案,都放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不差耽搁的这几天。
    说罢,他抽出一叠厚厚的手稿,递到凌夷手里:你看看,这都是小七写的。
    虽然宋訾已经有了心上人,没机会再做他的妹夫。可他个性纯良,又是个聪明伶俐的,耿奇作为带宋訾进门的师父和推荐人,还是很满意他的工作效率的,难免多替后者说几句话好话。
    凌夷接过手稿,随意的放置一边,他问宋訾:你告假的理由是什么?
    岭南那边递了信过来,说是家父生了病,我得回去看望一番。
    什么?你爹不是死了吗?耿奇差点失手打翻桌上的砚台。
    宋訾解释道:当时家父的确是失踪,生死未卜,不过一个月之前,家中老仆传来消息,说是岭南找到了我阿父的踪迹,他伤到了脑袋,没了记忆,沦落街头讨了大半年的饭,因为牵扯众多,就留在岭南修养。
    怪他一时大意,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好让老爹仰卧起坐,大变活人了。他为这个家付出良多,当爹的多少也得出出力嘛。
    啊啾啾啾!
    同一时间,政事堂,左相宋明成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的学生,翰林院编修卢山卿十分关切道:大人可是夜里受了寒凉,您为大晋殚精竭虑,千万要注意身体才是。
    初夏转盛夏的天,只有嫌弃自己身上这件朝服不够薄的时候,哪能着凉。
    无妨。宋明成摆摆手,我做的本就是分内之事,说不上什么殚精竭虑。
    还是学生好,聪明能干,比家里那个混账小子是强多了,偏偏夫人溺爱孩子,做姐姐的也护着,当真是慈母多败儿!
    说到女儿,宋明成突然打量起眼前学生:小卢啊,我记得你今年应该二十有四了吧,家中可有婚配。
    卢山卿家境贫寒,仕途算不上走得特别顺畅,年纪小小就考取了童生功名,没多久又取得秀才功名,本来是要一口气考下举人的,结果生父去世,为父守孝,耽搁了三年,硬是拖到二十岁来岁才考取了举人。
    他的考场之路实在是命运多舛,碰到的主考官并不喜欢卢山卿的风格,再加上卢山卿当时身体不适,只是勉强够上进士尾巴,按照惯例,被分配到翰林苑,做了小小的一名编修。
    翰林院虽然是上达天听的通天之路,但并非所学子都能混出头来,现在那堆边修撰修里还有二十年前的状元郎呢。心高气傲、不知变通,不经意之中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们金榜及第的那一日,就是人生中最辉煌的高光时刻。
    卢山卿能做宋明成的学生,还是因为对方写的一篇赋,他家世低微,为同期所妒,明明颇有才华,却只能被别人占用自己的文章。
    当时卢山卿终于忍无可忍,算计了对手一把,成功的在宋明成这边留了印象,一来二去的,他到底惜才,指点了对方几句,卢山卿顺势拜了他这个老师。
    之前他只觉得卢山卿有点才华,现在看来,这小子年龄相貌都挺合适,如果未曾婚配,倒是蛮合适家中小女的。
    卢山卿是个聪明人,哪能不知道左相问这话潜在含义是什么,宽袖下的指节微颤,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是,学生今年二十四,家境贫寒,尚未婚配。
    他波澜不惊的样子显然还是能够加印象分,宋明成上下打量一番:你这周休沐日可有时间?正好上次和你说的那本通鉴,我们两个商讨一番?
    卢山卿这样的条件他本来是看不上的,奈何家里的混账东西是个断袖,卢山卿这种家境贫寒又有些才华的人,反倒成了更加合适的人选。加上女儿也大了,他的确得花更多的时间为宋菁相看,当然,卢山卿只是候选人之一,他还是得看自家女儿喜不喜欢。
    有。就算没有时间,自己也得把其他事情都推掉。不管宋明成将来如何,他如今就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无数人眼中的青云梯。
    卢山卿本来以为左相是替别人做媒,去相府,难道是为了那位相府的大小姐。他点点头道:有劳老师指点。
    卢山卿也没有太抱信心,毕竟不过只是相看而已,左相没明着说,他只能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宋訾并不知道自己出柜的言论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亲爹的想法,他向审刑司解释了几句,因为理由过于有说服力,假条当然没有被凌夷拦下来。
    只是回七略书局的路上,他发现跟着自己的人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些。其实差不多在一年多前,跟着自己的人比现在还要多,那个时候,他以为是审刑司负责探查的人,一直以来都表现的很谨慎。
    除了维护好宋小七的这个形象,宋訾出门在外也非常注意左相之子怯弱胆小的性格,只要出门,他就会给自己打一层薄薄的粉,然后眼睑下在画上青黛色的卧蚕,看着就像是达到大大的黑眼圈,甚至在公共区域还会特地佝偻一下身体,塑造成脚步虚浮,身体羸弱的废物公子哥形象。
    宋訾当自己没发现跟着自己的人,进了独属于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和打扮,又交代下去宋小七的爹仰卧起坐的事,这才顶着自己原本的脸开始处理这段时间积攒的事务。
    宋訾专心致志伏案而作,时间过得飞快,等他处理完岭南和北境的事,天色渐渐昏沉,书童悄悄点了灯,确保屋内光线足够明亮。
    还是底下的人敲了敲门,提醒宋訾到了应该用晚膳的时候,他才察觉腹中饥饿,望了眼窗外,月上柳梢,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日的时间。
    厨子用木制的托盘把菜都端进来,一样样的放在书房里的小方桌上,宋訾望了眼外面的皎洁月光,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这两日,他这个点都在宫中陪着阿言,现在怀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陪伴。
    宋訾拿起筷子,看了一眼今日厨房为他备的菜色,跟着他好几年的老人,不需要他费心点菜,也会安排上符合他心意的菜色。
    今日的晚膳依然和往日一般安排十分丰盛,有花了几个时辰烤制出来的明炉烤鸭,鸭子外皮酥脆,鸭肉却汁水十足。除了烤鸭三件套,还有切的薄薄的白切鸡,鸡肉上面铺了一层葱姜蒜混合在一起的汁水,另外还有一碟当季的新鲜时蔬,一碗看起来非常清澈的菌菇汤,汤的层次感很丰富,使用了豆芽、胡萝卜多种食材调味,撇去了已经榨干汁水素材,只要了这一碗清清爽爽的素高汤。
    大厨的手艺可要比他好上许多,而且这里面相当多的菜都是要花上几个时辰去做,他就算是有材料,也没有那个时间给阿言做。要是阿言肯出宫,日子肯定过得比里面快活许多。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叫阿言对他的提议面露难色。
    说到阿言,宋訾吩咐负责为他研墨的书童:把十三叫来,为我打听一个人。
    阿言这样容貌绝世的琴师,被送入宫中的时候,应该会有痕迹才是,虽然他的势力还不足以深入宫中,但是现在通过宫廷底层那些宫女侍卫打听一个小小琴师的基本情况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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