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任何办法,乔薇他们能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们仍旧在劝说着,安慰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古振羽的父母还是在做着对抗。
    在这一片喧嚣混乱中,icu病房外走廊上坐着的那个女人显得非常安静。
    她是古振羽的妻子任欣兰,她清秀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就这么走了。
    而她的身边,则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齐刘海,圆脸蛋,黑玻璃珠般的眼睛,看着像是一个瓷娃娃。
    这是他们的女儿古萱萱。
    古萱萱还小,她不懂什么是生死。她拉了拉任欣兰的衣袖,但任欣兰处于悲伤之中,没有意识到女儿的动静。
    古萱萱只得翻动了自己的小短腿,从座位上滑了下来,摇摇摆摆地来到了icu病房的玻璃墙前。她踮起脚尖,“呀呀”地唤了两声,想要看里面的爸爸。
    乔薇不忍心,便抱起了古萱萱,让她得以再看一下里面的父亲。
    古萱萱轻轻地拍着玻璃,她记得前几次,她这么做时,古振羽都会虚弱地睁开眼,对着她微笑。
    可是今天,古振羽却没有任何动静,处于沉睡中。不仅是沉睡,他整个人身上照着一层灰色的死亡的气息。
    古萱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有些着急,她再次拍打了玻璃,“呀呀”地叫着。
    “爸爸……起来……爸爸。”
    可是里面的古振羽再也不会醒来了。
    古萱萱生了气,她鼓起了红红的苹果脸,声音更大了些。
    “爸爸……陪萱萱……起来……陪萱萱呀……”
    孩子的童声,充满了生的希望,而icu病房则堆满了死亡的气息。生与死相互交杂,让人的情绪变得格外混沌和复杂。
    任欣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的情绪终于决堤。
    “捐吧,爸,妈,就捐吧!”
    古振羽的母亲章爱凤冲了过来,想要制止住自己的儿媳,但任欣兰却拿出了手机,点开了一个视频。
    视频是前两天,古振羽在病房里面自行拍摄的。
    那时候的古振羽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录下了这个视频。视频当中,古振羽戴着呼吸机,神色憔悴,他的声音也非常虚弱,每说一句话,便要停下来歇息许久。
    “爸妈……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请你们帮我照顾好欣兰和萱萱……另外,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同意让我捐献器官的……但是我希望……希望你们能理解。我没有办法陪萱萱了,但至少……我希望自己的一部分,能活在这个世界上,陪着萱萱一起长大……请你们理解,我作为父亲的心愿……”
    手机屏幕上,“啪嗒啪嗒”地落下了眼泪,太多太密了,已经分不清那眼泪属于谁。
    icu病房门外,哭声也混成了一团,同样分不清,属于谁。
    终于,在一小时之后,古振羽的家人一致同意了器官捐献。
    他们希望古振羽,能够陪着萱萱一同长大。
    紧接着,器官捐献流程开始进行,乔薇又投入了忙碌的工作当中。
    而在休息的间隙里,她也抽空去vip病房看望了林书兰。
    林书兰的病情已经好转,也喝下了周阿姨送来的汤。乔薇忙了一天,头发也乱了,林书兰便让她坐在自己床边,帮她梳着头发。
    乔薇记得,自己住在大伯父大伯母家时,根本没有人会帮她梳头。她每天只能披着头发上学,被老师批评了好几次,而同学们也都开始嘲笑她。
    后来,她被林书兰给接回了陆家,那段时间,林书兰的身体也不太好。但每天早上,她都会强撑着起来,给乔薇梳最好看的发式。每天踏入班上的时候,便是乔薇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每个女同学,都会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的发式。
    她们会问:“乔薇,这是你.妈妈给你梳的吗?好漂亮啊。”
    乔薇记得,自己用力地点头:“是啊,是我妈妈梳的。”
    也许那个时候,她便已经把林书兰当成了自己的妈妈。
    乔薇闭着眼,感受着梳子从自己头皮上划过的那种酥麻感,她忽然问道:“兰姨,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昨天晚上,当慕私年说出真相后,乔薇终于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她以前一直觉得疑惑,林书兰说自己和陈秀雯是挚友,可为什么陈秀雯在生前却从来没提起过林书兰?林书兰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呢。
    而现在,乔薇终于懂了。
    林书兰在心脏移植手术之后,休养了一年,等身体恢复了,便过来找了她,也许是想看看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私底下进行慰问。
    只是,兰姨后来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好呢?
    林书兰缓声说出了原因:“当时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心脏跳得非常快。就像是有一件珍宝,丢失了很多年,忽然找到的那种感觉。”
    林书兰至今还记得,当她第一次看见乔薇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非常想哭。那眼泪并不是从眼眸里出来的,而是从心脏内出来的。
    从那一刻起,乔薇的喜怒哀乐便牵动着林书兰的心脏。看见乔薇笑时,林书兰就会非常开心,而一旦乔薇悲伤时,林书兰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陆景年和汪敬意都认为,林书兰收养乔薇,是为了报恩。
    可只有林书兰知道,不是的,她收养乔薇,什么都不为,只是想让乔薇快乐开心地成长。
    她是真的把乔薇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林书兰有时候会想,如果她们同时遭遇了意外,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把生的希望让给乔薇。
    她可以为乔薇去死,心甘情愿。
    乔薇闭上了眼,她感觉眼睛非常热,似乎有眼泪要落了下来。
    乔薇始终相信,器官是有记忆的。陈秀雯的记忆,还在林书兰的心脏里。
    陈秀雯和林书兰的灵魂,已经混为了一体。
    这么多年了,她们再也分不开了。
    两个灵魂从不会分崩离析,因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爱乔薇。
    //////////////
    古振羽的器官捐献,按照流程迅速进行着。
    经过评估,古振羽捐献出了心脏,皮肤以及双肺。
    其中,心脏的受捐者也在明远医院里,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叫廖浩淼。
    同样根据“双盲”政策,古振羽的家属以及廖浩淼和家人,都不知道对方的任何信息,也不知道他们会在同一所医院里进行手术。
    他们也不知道,双方的手术室就在同一楼,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
    在这一例器官捐赠案子里,乔薇负责运送古振羽的心脏。
    和所有器官获取手术一样,古振羽在手术室内,接受了亲属的道别。
    古振羽的父母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任欣兰则抱着古萱萱,不住地落泪。
    手术是在半夜进行的,古萱萱刚还在睡觉,现在被叫醒,仍旧是一脸茫然,她没有哭,只是疑惑地看着四周。她弄不懂大人的世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亲属道别之后,全体医护人员给古振羽默哀致敬。之后,主刀医生取下了呼吸设备,等古振羽心跳停止后,手术开始。
    心脏从古振羽的身体里取出来后,便立即被放入了人体移植器官箱里。
    乔薇提着那器官箱,走出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古振羽的家属都在等待着,默默哭泣着,而古萱萱则揉着眼睛,小小的苹果脸上全是疑惑。
    乔薇出来的时候,为了以示敬意,便停住脚步,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而就在这时,乔薇发现,古萱萱盯着她手中那蓝白相间的器官箱,就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爸爸!”
    孩子从懵懂当中猛然清醒,那悲伤便显得更加鲜明而尖锐。哭声毫无顾忌,伤痛酣畅淋漓,她哭到整张脸都胀红。
    “我要爸爸!……啊,我要爸爸!”
    也是到这时,孩子才终于意识到,她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孩子的哭声触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在那一刻,古振羽的家属全都嚎啕大哭,那么多的哭声,形成了庞大的哀痛,盘亘在手术室的上空。
    乔薇像是被一支利箭刺中了心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以为停顿很长,但其实也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乔薇的身体知道,器官不能耽误。于是她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朝着前方走去。
    她几乎是小跑着,越过了那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廖浩淼的手术室外,把古振羽的心脏,递给了手术室里的医生。
    廖浩淼的手术室外,同样站着他的亲属。当看见乔薇拿着器官箱跑过来的时候,廖浩淼的家人终于放下心来。
    他们互相笑着,欢呼着,脸上全是喜悦。
    “心脏到了,有救了,有救了,这次浩淼一定会好了!”
    “对啊,咱们浩淼以后啊,绝对能长命百岁了!”
    “等浩淼出院了,我一定要去酒店里摆上二十几桌宴席,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同时有人过来,激动地握住了蔷薇的手,不住地道:“姑娘,谢谢你啊,真是太感谢了!”
    乔薇想要微笑,但是那笑容刚升起,却又按捺下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护送完了心脏之后,乔薇今晚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来到了两个手术室中央的走廊上,走廊是露天的,抬头便可以看见天上的银月。
    那月亮,永远都挂在天际,看似温柔看似慈悲,但其实不是那样的。
    那月亮,压根就没有悲喜,就这么无情地看着世人,经受生离死别。
    乔薇想,她应该是要笑的,毕竟一个生命获得了新生。
    可乔薇又想,她应该是要哭的,因为另一个生命去向了死亡。
    这个时候,有风吹过,乔薇的右耳边传来了古振羽手术室那边的哭声,低沉的,哀伤的,无望的。
    同时,乔薇的左耳边则是廖浩淼家属们的笑声,高亢的,欢愉的,充满希望的。
    在那瞬间,乔薇忽然觉得,这走廊化为了一座桥。
    一座生死的桥,一头连接着生,一头连接着死。
    她站在桥的中央,彷徨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一边。
    是该去安慰死亡的悲哀,还是恭喜生命的喜悦。
    在那瞬间,乔薇终于理解了头顶的月亮。原来那月亮并不是无情,它只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仅此而已。
    所以它只能够挂在天上,安静地看着世间,看着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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