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喝粥吧,喝完吃药,早点休息。”他说。
    乔薇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反抗,于是她听从了慕私年的话,来到了开放式厨房的餐桌边坐下。开始一勺勺地喝起了他盛的粥。是养胃的小米粥,清甜香醇,温度恰好。今天一整天,乔薇都在市三院的icu病房门外对罗佳欣的父亲做劝解和协调,压根没来得及吃饭,那胃里像是装着石头,又硬又冷。
    如今这暖热的粥下了腹,那胃也逐渐活了过来。吃完了粥,她再度拿起了玻璃杯,水温计算得恰到好处,她吞下了退烧药,也许是心理作用,整个人也逐渐活泛了起来。
    乔薇边吃边用眼角瞥着沙发上那正处于沉睡中的慕私年。他个子高,小沙发根本装不下他的长腿。按理说,他应该是睡得极不舒适的。可他那线条明晰的脸上,罩着宁静散漫,甚至有丝温顺。
    每次和慕私年在一起时,乔薇总觉得自己像是蒙着眼在走楼梯。她用力地握紧了扶手,但在下楼梯时,仍旧免不了双脚踩空。虽然每次都是有惊无险,脚底也落在实地上。可踩空时的那几秒惊惶,却让她耗尽了心力。
    乔薇闹不准这慕私年到底有没有睡着,她喝完粥,吃完药之后,便关闭了客厅里的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悄悄地把门锁上。
    然而就在乔薇要把门关上时,她听见幽暗的客厅内,传来了慕私年那毫无睡意的清清沉沉的声音。
    “别锁门。”
    乔薇愣住了,她不仅是想锁门,并且还想要端个凳子摆在门后进行双保险。
    “你要是锁门,我下一秒就撬开。”慕私年的声音过于平直温和,会让人第一时间忽略了那是威胁。
    乔薇最终妥协了,毕竟这锁也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慕私年要真是想对她做什么,一道锁能防得住?
    乔薇没有锁门,她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退烧药开始起了作用,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摇晃,在逐渐地进入药物带来的睡眠当中。
    也不知怎么的,乔薇忽然就梦见了母亲陈秀雯去世后的事。
    乔薇记得,母亲陈秀雯是在明远医院去世的,去世之后,便移到了医院附近的无量园灵堂里,供亲属们进行祭奠。
    无量园灵堂共有大小四个灵堂,那三天里,无量园的小灵堂里,还躺着另一位和乔薇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女人。
    乔家算是城内有名的人家,陈秀雯的追悼会,有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来参加,乔薇的父亲忍着悲痛,忙着招呼客人,也没有空闲去管乔薇。
    乔薇大伯父一家也来了,大伯父和乔薇的父亲向来不和,所以直接导致乔薇和堂姐也不和。
    这个时候,堂姐便挽住了自己妈妈的手臂,虽然嘴角没有笑容,但是眼里却有笑容,似乎在说——“从今以后,我就赢了。”
    乔薇什么也没说,她没有了妈妈,确实是输了。
    乔薇的心里像是塞了无数的棉花,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趁着大人不备,离开了陈秀雯的灵堂。
    这个时候的乔薇已经不想哭了,她哭够了。哭没有用,大人们只是对她产生同情。同情也没有用,她还是觉得很孤独。
    她想,大人们是没有办法理解一个失去妈妈的小孩的。
    乔薇边想,边走到了另一个小灵堂的门口。她看见里面非常清冷,只有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男孩。
    大人们说,那小男孩的妈妈也是这两天在明远医院去世的。
    大人们说,那小男孩好像没有爸爸,只有年迈的外婆帮着处理后事,非常可怜。
    大人们还说,那小男孩很坚强,都没看他哭过。
    可是乔薇知道,他不是不想哭,他只是觉得哭没有任何用处。
    乔薇知道,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是没有妈妈的小孩了。
    在那一刻,乔薇的孤独被风吹散,人生当中,她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同病相怜。
    关于那小男孩的记忆,乔薇非常模糊,毕竟她当时年纪小,又正处于极度伤心的状态中。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和他说过什么话,之后又见过几次面,但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于那小男孩的模样,她都不太记得。
    乔薇只记得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就像是大冬天里被冻得麻木,忽然之间来了个暖炉供你摸着,可是骨血刚活泛过来,那暖炉又移走了,让人重新觉出了冷。
    可是冷就冷吧,总归是活着的。
    为什么同病相怜?因为大家都凄惨,可是凄惨就凄惨吧,总归是活着的。
    这一晚上,乔薇睡得很不踏实,高热让她浑身像是着了火一般。她被烧得满身是汗,喉咙干涸得快要裂开。
    乔薇想要爬起来,去厨房里面倒水,但她的骨头都烧得软绵无力,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难受地皱眉,发出了小动物的呜咽声。
    恍惚之中,乔薇听见卧室的门被人打开,有人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随即,一双紧实有力的手臂将她从床上半抱了起来,让她躺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随后,温热的水杯出现在她的唇畔,乔薇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彻底地解去了干咳的折磨,仿佛重新又活了过来。
    乔薇嗅到了那冷冽清淡的乌木沉香,她知道照顾自己的就是慕私年。
    乔薇那烧得昏沉的脑子,仍旧在警惕着,慕私年怎么会这么好呢?他是不是想接下来对自己做什么呢?
    喝完水后,乔薇被重新放回到枕头上,慕私年随即离开,可没多久,他又重新返回。
    这一次,他伸出手来,开始解乔薇睡衣领口的纽扣。
    第17章 蔷薇   你当然不在乎,你不过是仗着我在……
    乔薇顿时大惊, 但此时的她毫无反抗的力量,她甚至连睁眼都非常困难。
    乔薇唯一能做的,便是伸出手来, 用指甲快速地在慕私年的手背上一划。她这两天忙碌,指甲忘记剪, 还算尖利, 至少可以让慕私年疼一疼,至少可以让他知道病猫也是有利爪的。
    黑暗中, 乔薇也没有睁眼,她只听见慕私年似乎因为疼痛而短促地吸了口气。但这并没有对慕私年有多大的妨碍,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乔薇的双腕,将它们举高,放置在她的头顶, 放置在她那如丝绸般的天然卷黑发上。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开始继续解那睡衣纽扣,一颗, 两颗, 三颗……
    就在乔薇准备用嘶哑的喉咙对慕私年破口大骂时,她忽然感觉到, 自己的颈脖覆盖上了一条温热的毛巾。
    原来,慕私年并不是想要对她做什么, 他只是想要用温热的毛巾替乔薇擦拭汗珠——因为高烧, 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乔薇现在唯一庆幸的, 就是自己还处于高烧状态中, 不用睁眼面对这尴尬。
    这么看来,慕私年之所以不让她锁门,也就是为了预防半夜时她突发高烧, 好来到卧室里照顾她。
    原来这一次,小人竟是她。
    乔薇感觉自己像是沉浮在幽暗的夜色里,神智飘飘荡荡,挨不到边际。就在这番飘忽之中,她听见一个声音,落在自己耳畔。
    “陆晚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坏。”
    那声音非常轻,轻得似乎要融入夜色里,轻得像是幻觉。
    但乔薇就是非常确定,这话就是慕私年说出来的。
    这话击中了乔薇,让她人生当中第二次感受到了“同病相怜”这种情绪。
    她曾经不也是想这样告诉陆晚山吗?
    秦云淡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乔薇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坏。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同病相怜,乔薇逐渐卸下了所有的警惕,她就这么躺着,任由慕私年为自己擦拭着热汗,任由他为自己贴上了退烧贴,任由他一下下地拍抚着她,哄她入睡。
    在坠入梦乡之前,乔薇想,是的,也许慕私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坏。
    隔天醒来之后,乔薇的烧已经退了,她身体向来如此,都是夜晚时高烧,而在白天时便会好上许多。步出卧室,来到厨房的时候,乔薇发现慕私年早已把早饭给准备好了。
    是一碗炖得嫩.嫩滑滑的鸡蛋羹,上面还加了一滴香油,既清淡又能增加人的食欲。
    乔薇依稀记得,慕私年昨天晚上一直都在照顾自己,基本没怎么睡觉。可此时的他,身着白衬衣,干净清贵,一丝不苟,完全看不出半点熬夜的模样。
    乔薇也说不出道谢的话,于是便在桌边坐下,拿着鸡蛋羹开始吃了起来。
    依照他们的关系,两人只要是能够坐在一起和平相处,便是缓和。
    慕私年也在对面的餐桌上坐了下来。
    “等会我送你上班。”他说。
    “不用了。”乔薇将口中的鸡蛋羹咽下,表示了拒绝。
    那怎么可以?要是被别人看见,可怎么得了。
    “等会我送你上班。”慕私年再度重复了这句话。
    嗓音仍旧是那样轻轻淡淡,柔和低沉,却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乔薇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她抬起了眼来,准备再度进行拒绝。然而此时,她看见了慕私年的手背。他的手背上,有三条指甲划痕,尖细的,鲜明的,刺目的。
    那是昨天晚上乔薇的杰作。
    那伤痕让乔薇走了神,当她再度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上了慕私年的车,任由慕私年把自己送到了市三院的门口。
    在乔薇解开安全带的时候,慕私年轻声嘱咐:“下班的时候叫我,我来接你。”
    “不用了。”乔薇仍旧下意识进行了拒绝。
    慕私年看着前方,轮廓立体而分明,眉眼上罩着层温和的寡淡:“提前十分钟联系就行了,我就在附近。”
    如果慕私年硬碰硬,凭乔薇的脾气,怎么的也得跟他闹上一场。可慕私年每次出的都是软招,让她的拒绝如同砸在了棉花上,那一腔子气,没处可发。
    不过这个时间段,乔薇也没有精力再去理会慕私年。走入市三院之后,她第一时间来到了icu病房门前。
    罗佳欣的第二次脑死亡评估判断已经出来了。
    很不幸地,罗佳欣被医师确诊为脑死亡。
    罗佳欣的父亲罗勇铭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断地恳求着医师。
    “再做一次判定吧,说不定孩子只是暂时性昏迷呢?说不定只是误判呢?”
    医生告诉罗勇铭,儿童(1至18岁)因为有独特的生理病理特点,因此脑死亡判定比国外标准更为严格,这两次专家评估,临床判定和确认试验完整,确认患者为脑死亡,不存在误判情况。
    “也许有例外呢?媒体不是经常报道,有些躺了十多年的植物人都能醒来吗?”
    医生告诉罗勇铭,植物人和脑死亡有根本上的区别,植物人脑干功能存在,可以自主呼吸,有苏醒的可能。而脑死亡则是全脑功能不可逆转的丧失,无法自主呼吸。
    “一定有奇迹的,一定有奇迹的吧,医生。”
    医生最后告诉罗勇铭,脑死亡就代表着,患者已经去世了,永远都不可能再醒来。
    医生镇定地说出这些话,但心里的某一处仍旧酸软——这次和死神的战斗,他又输了。
    医生离开了,留下了悲痛欲绝的罗勇铭。
    乔薇知道,这个时候不管再艰难,都必须得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她仍旧在感冒中,所以戴着口罩。乔薇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口罩中传来,嗡嗡的,很不真实。
    就像是之前无数次劝说潜在捐献者家属那样,她告诉罗勇铭,请一定节哀顺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请一定要向前看,请让孩子以另一种方式在世间存活下去。请一定要相信,孩子的器官是种子,能让她的生命在世间好几处地方发芽,最终开出新的花。
    罗勇铭处于情绪悲愤之中,有时根本听不进话。乔薇就这么坐在罗勇铭和亲属身边,帮他做力所能及的事,等他稍微平静的时候,再进行安慰,劝说,协调。
    这就是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工作,大多数时候明明知道会无功而返,但也必须得去做。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透入,先是清晨透薄的晨曦,再是中午浓烈的艳阳,最后,是如血的残阳。
    到最后,icu病房门前,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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