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一出来,蒙三那股子挑剔的姿态便收起来。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见着方婆子就笑了:“……这个时辰点来是不是打搅了?”
    方婆子看到他顿时惊喜不已,端着杯子就急冲冲地过来。她已经将近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娘家人。早前在瓦市东边的匆匆一面都不算见过。
    事实上,今日从瓦市那边回来,方婆子的这心里就闷闷的难受。对于过去的亲人,相见自然是一桩幸事。但她如今的日子过得不算好,至少比起以往是差的。近乡情怯也好,羞愧也罢。她心里有种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感觉。回来以后,一个人人在后厨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加半下午,靠着忙碌才将心里头那点酸涩难言的滋味儿压下去。
    此时看到蒙三,惊愕之下有种接受的木然:“……三哥来了,真是好多年不见。”
    蒙三听她这一句‘三哥’,浑浊的眼睛顿时就湿润了。
    他哎地应了一声,连连点着头坐下来。
    方婆子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鼻头也有些酸。两人默默无言地对是许久,千言万语在此时都成了漠然。她被安琳琅搀扶着走到蒙三的对面坐下来,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老得跟比她大十几岁的蒙三差不了多少。
    岁月对任何人都很诚实,过去的日子所吃过的苦都会一一刻在脸上。
    几人相顾无言,还是蒙三叹了一口气,起了话茬:“你们两口子孩子养得真不错。这孩子……”
    说着,他目光就落到周攻玉的脸上。
    今儿上午隔得远,他虽然瞧见了周攻玉的样子,老眼昏花看不是那么清晰的。这般真人贴近了坐在跟前,蒙三猛一抬头看清楚周攻玉的五官,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周攻玉的皮相那是在京城一众美人中都鹤立鸡群的,几乎到了看一眼都会呆住的程度。别说蒙三第一回 瞧十分吃惊,安琳琅这般日日看着都会时不时被蛊惑一下。蒙三不错眼儿地盯着周攻玉好一会儿,转头又瞥向方老汉夫妻俩。来回地瞧了好几次,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说句亏心的话,这夫妻两的长相,根本就生不出这么出众的孩子。
    蒙三面上神色有些犹疑,欲言又止的。
    方婆子心知蒙三要说什么。她心里头也乱的很,难得鼓起勇气让周攻玉安琳琅先走:“玉哥儿,琳琅。你们先去歇息吧。三伯父晚上在咱们食肆留下用饭的,先让娘叙叙旧。”
    “好,娘,爹,你们聊。”安琳琅知道不是坏人就放心了,点点头,看了一眼周攻玉。
    刚要动,先被他拉住了胳膊带离大堂。
    蒙三盯着两人的背影许久,直至两人背影消失在门里才收回来。
    他的目光看过来,方婆子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才道:“玉哥儿不是我们的孩子。这孩子一看就出身富贵,不是凡人。一年多前,老头子从山里背回来的,认作了儿子。琳琅是老头子去年年末在瓦市带回来的,给玉哥儿做媳妇。”
    蒙三虽然料到了,但听了还是觉得心酸:“那你们没有孩子么……”
    “有,丢了。”孩子丢了几十年,方婆子提起来还是会刀绞似的难受,“到处找,花光了积蓄找,一样找不着。如今我俩都放弃了,相依为命地过下半辈子。”
    蒙三没想到里头有这一遭,喉咙里梗了半天。那些个久别重逢的话噎在嗓子眼。
    许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三哥,我们老夫妻俩的日子没那么差的。”
    方婆子抹了抹眼泪,牵着嘴角笑,“玉哥儿和琳琅都是聪慧善良的孩子。尤其琳琅,就是十分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她来到我们家,短短五个月就将我们家从村子干到了镇子上。去岁我们一家还吃不上饱饭,今年我跟老头子都穿上绸缎了!琳琅说了,往后我们老两口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往日看不起我们老两口的人,往后只能巴着我们老两口捧。日子不苦的……”
    “琳琅就是那个丫头的名字啊?”
    蒙三比起老夫妻俩更有眼力一些,方才趁着人在,他可是也仔细打量过安琳琅的。安琳琅的皮相也不必说,少见的美貌,只是人不如那玉哥儿会收拾才显得灰扑扑的。
    提起安琳琅,他忍不住也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怕是出身也不低哦。”
    安琳琅虽然不若周攻玉那般举止优雅,气度非凡。但安琳琅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股劲儿在穷苦人家被打压着长大的姑娘可养不出来,何况那一手做饭的好手艺。指不定哪个名厨的弟子,打小手把手教着教出来的,出了事才流落到这里。
    蒙三看这夫妻俩懵懵的没听明白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把话说得更白些:“这两孩子你们是留不住的。往后他们要是走了,你们夫妻俩打算怎么办?”
    话音一落,大堂安静下来,谁也不说话。
    “不怎么办。”许久,方老汉才开了口。
    方老汉从一开始有些慌乱,到这会儿已经沉静下来。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再敦厚的性子也不至于那么上不得台面。至于蒙三提的这一点,他们早就想过,心里明白得很,“我们老两口该怎么活还怎么活。把两个孩子带回家,是我们老两口正好看到了怕不管人死了心中难安。种善因得善果,算我们运气好。若是当真没得善果,我们也不抱怨。”
    “再说,这两孩子心性好的很,我们老两口如今的日子也算得了善果了。”这话,方老汉说得掷地有声,倒是令第一眼对他印象不好的蒙三改观。原以为就是个唯唯诺诺的瘸子,结果听这话似乎心性还不错。
    蒙三瞥了一眼方婆子,见这丫头也是连连点头。蒙三也不好说那等令人扫兴的话。
    想了想,他还是点了一句:“这丫头今日在瓦市上就扬言要卖食谱,你们可得防着点。”
    “方子本就是琳琅的!这是她的本事,她要卖,那也随她!”方老汉对他这句提点感觉很不自在,仿佛他们收养安琳琅和周攻玉就是为了好处似的。他们做事全凭良心,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蒙三被方老汉这么一说,都诧异了一下。
    软柿子好似也不是软柿子,他意外地看着有些不高兴的方老汉,倒是把话压下去。话虽压下去,心里却不大高兴。毕竟他也是好意不是么?这房契菜圃的,都是之前的东西。若在那两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手中,两孩子将来一走,玉春这丫头后半辈子该怎么过?
    但看方婆子不好看的脸色,两夫妻团结一致的模样他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转念一想也是,就凭那丫头的手艺想走也容易的很。去到哪里只要露一手,再大的酒楼都会收留她。但是听说从去年就在方家,忙碌一通,结果在武原镇上开了食肆,那必然就没打算甩开老夫妻俩。
    “罢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蒙三也是出于一个兄长的角度考虑罢了,“兴许你们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且不说蒙三一语中的,方婆子夫妻跟蒙三在前头叙旧。安琳琅坐在后厨灶台后面,跟周攻玉肩并肩商量起臊子面小食摊子开张的事情:“这小食摊子第一日我来带,后头就交给娘来做。”
    爷爷上辈子六七十岁还在做小食摊子挣钱养她,方婆子才五十几岁,自然也能做。
    “如今难的,是怎么把酸菜鱼和酸汤肥牛的食谱给高价卖出去。”单纯的做生意,猴年马月才能挣到足够的银两。要赚钱,就不能拘泥一种方法。
    “你想让我去谈?”周攻玉学她歪了歪脑袋。
    “对。”周攻玉这厮的眼睛毒辣,极擅察言观色猜人心思。他就是有那个本事能在别人的底线边缘达成目的。安琳琅很有自知之明,她的脑子一激就犯浑,情绪上来容易做错事。
    周攻玉微微一笑,“谈也不是不可以。”
    一阵风过,远在悦来客栈的几个“贵人”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第五十八章 (修)   近墨者黑
    次日一早, 孙师傅就带着一帮徒弟来西风食肆报到。
    与他一道过来的,还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体面妇人。这人生得一张方形长脸,眼角吊梢, 鼻翼两边深深凹陷, 看着一副不大好相处的模样。
    此人不是旁人, 正是孙师傅在府城的大东家刘玉夏。她为了酸菜鱼的食谱亲自来了武原镇。原本十拿九稳的比试, 结果人财两空, 此时心里很是憋着一股火呢。
    孙师傅虽在县城干活,却算是她手下能力不错的大师傅。这人性子执拗得很,哪怕刘玉夏昨夜为了留下他找了不知多少折中的办法, 孙师傅却还是要走。妇人自打回省城以后就没吃过这样的瘪,憋了一夜, 特地一大早跟过来。她倒要看看当着她的面,西风食肆的东家敢不敢收。
    安琳琅还真敢收。白送上门来干活的人为什么不收?她不仅敢收,还早就想好这些人该用怎么用。不过那都是生意铺开之后的部署,目前这些人还得培训。孙师傅他们过来,安琳琅就直接交给杜宇。杜宇是做过管事的,这些人交给他安琳琅很放心。
    “我是孙师傅的老东家, 往日他在我这干, 给他开的是十两一个月。不知西风食肆的掌柜你预备开多少?”刘玉夏张口就是一句挑衅。
    安琳琅还没开口,孙师傅自己就挡下:“够养家便可,掌柜的不必太为难。”
    刘玉夏被气了个仰倒,不敢确信这是她手下脾气最硬的孙师傅:“孙达,我自认这些年待你不薄。你这脚还没迈出去呢,就翻脸不认人?”
    “东家也知道愿赌服输,我输了,自然就得认。”
    “你!”
    安琳琅顿时就笑了:“这你不必担心, 我必然不会亏待你们。”
    孙师傅得了这句话就够了,带着一帮徒弟跟杜宇下去安顿。
    这大汉脾气人一脸凶相,倒是守规矩的很。人走得叫一个干脆利落,叫跟过来的刘玉夏气得指着安琳琅的鼻子好半天竟然不知说什么。西风食肆看她来者不善,后院干活的人都出来了。刘玉夏一看这么多人,若是在这闹事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低低地骂了孙师傅一句‘自甘下贱’,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安琳琅听着这话就不高兴了,留在她西风食肆就是自甘下贱?
    她本不想跟这个陌生人闹,此时忍不住追着人屁股后面撵了好几步。但那刘玉夏也不知是气狠了还是知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跑的飞快根本追不上,安琳琅只能作罢:“什么人啊!”
    一场比试闹得满城风雨,周攻玉借着这个东风,将西风食肆预备将酸菜鱼的食谱要卖的消息传出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一上午就传遍武原镇。就连刚从西边回来的商队都忍不住问杜宇这事儿是不是真的。酸菜鱼名声有多大,他们这些商队都知道。
    “卖,自然是卖的。”杜宇笑眯眯的,“掌柜的有这个打算,只要价格公允就卖的。”
    商队倒吸一口气,转头就讲这事儿传得更远。且不说为了酸菜鱼,不少县城的掌柜,省城的掌柜千里迢迢赶过来,就说安琳琅中午食肆里就推出了一盘新菜——东坡肉。
    这道菜大家没吃过,但熟啊!今日西风食肆的东家与那县城的大师傅比试,就是靠这盘肉赢的。这道菜值得那些眼睛长头顶上的省城名厨放下身段,可见多好吃。有那家境还算富裕的,咬咬牙带着一家子来打打牙祭,专点这道菜。
    且不说食肆里生意不减火爆,安琳琅抽了空终于跟人谈好了酸菜作坊的场地。
    场地就选在西街的最西面,位置稍稍偏一些,价格便宜不少。酸菜这东西不是那等摆在商铺里卖的东西,这东西主要是针对往后卖了酸菜鱼的商家。
    安琳琅这边签好了契书,那边就火速开始招工。
    安玲珑背地里干的事情给了她很大的危机感,一种利刃悬在头上的威胁让她没办法安逸。她不懂,原主到底跟安玲珑有多大的隔阂才让她背地里搞这些事。但眼下最紧迫的还是壮大自己。回京城安家这事儿,安琳琅原先心里是不愿的。如今却不得不改变主意。
    身份不明地流落在外,势单力孤,太容易被人鱼肉。就是大家族里规矩多,她不明不白在外半年多,也不知安家是如何看待现在的安琳琅。原著中原主的悲惨遭遇再一次萦绕安琳琅心头,她心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罢了,先搞钱是首要。
    酸菜作坊地址一定,人员就必须马上跟上。
    安琳琅给方婆子和方老汉一人派了一件活儿。为此还特地去贿赂了老爷子,让他借能耐的仆从给老两口撑撑腰。方婆子负责替她招工,方老汉则负责帮她买猪。
    半个月前,安琳琅接到了冯掌柜从中原寄来的信。说是她给他制的那些香肠在中原得了不错的反馈。那些东西带过去,还没撑到市区就被往来的商队分食一空。他们吃了以后意犹未尽,一直在向冯掌柜打听,何处能够买到这些香肠。
    冯掌柜的意思是西风食肆能不能扩大生意,也做香肠外售。
    安琳琅当初就有过这想法,否则也不会弄这个卖给冯掌柜。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的,自然是一口答应:“除了买猪,还有一桩事。镇上卖的猪肉味道都太骚了,往后这猪还得我们村里养阉割的猪才行。你拿着银子跟村子里几家养猪的商议商议,看能否让他们按照我的法子养猪。”
    “那不如抓些猪回家,我在家里养。”自家养的,比较旁人养要放心不是?
    若是给旁人养,他们给猪吃什么,养成什么样,那可说不准。
    安琳琅如何没想过?但是养猪这事儿说得简单,其实操作起来很难。养殖场不是那么好搞的,一个不好,就是大损失。安琳琅这般不过是分散风险罢了。
    “这事儿慢慢商议,当务之急,是先买到合适的猪肉。”
    冯掌柜那边既然提了,自然也有下订单。他这回写信,一要就是一千根。这还不包括卖到市区的,就是分卖给同样往来的商队。一单就给了二十两。
    大生意如何能耽搁?方老汉立即套了牛车回村里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腌菜这种活计在乡下一向是妇人在做。招女工不难。只是安琳琅存心让方婆子去出一趟风头。叫那些个欺辱她背后骂她的妇人好好看看,故意折腾这一出:“招人咱们招那等干活利索,事儿少的。毕竟咱家给工钱,要招的人,自然得对得起这个工钱才是。”
    这个理方婆子自然知晓,她脑子清醒的很,就是苦于性子弱。不过今日去可不怕,安琳琅特地问老爷子借了几个能耐的仆从。这些大家族里跟着主人跑的仆从个个是人精。安琳琅此举什么意思,他们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做的只有比安琳琅预料的更好。
    且不说方婆子此去招工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就说酸菜作坊这边最重要的还是刘厨子。
    几日前收的那批菜,已经运送到酸菜作坊。要怎么处置,还得尽早。不过女工还没到位,就只有刘厨子先劳累些。
    日子一晃儿就过,转眼就是半个月过去。
    等安琳琅这边安排好,得到信儿的县城酒楼掌柜们已经抵达了武原镇。来得快还来了不少人,这可把还在为孙师傅的背叛愤怒的刘玉夏给气得不轻。她飞书传信会晋州城,想对策,叫人来。只不过书信一来一回没那么快,这下子可等不及了。
    怕酸菜鱼的食谱到最后被别人买走,鸡飞蛋打,她硬着头皮也参与了。
    人到齐当日,周攻玉在西风食肆开了个竞拍的活动。
    安琳琅得知这事儿的当时差点吓傻了,再一次将天皇盖地虎来试探周攻玉。不过只得到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才放心。这人不是穿来的,纯粹只是脑子灵活点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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