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婆娘的娘家事他竟是一点都不清楚的。当初他遇到婆娘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人。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在军营旁边给那小饭馆的老板打下手。两人看对眼后,婆娘抱着一个红布包袱就跟了他。后来他退役,带着婆娘从前线回到村子里,两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过日子。
    婆娘娘家有什么人,婆娘什么身世,她没说,他也没问。糊里糊涂二三十年就过去,突然身边苦巴巴的可怜寡妇成了婆娘的亲妹,方老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桂花婶子终于吃了几日汤药后缓过气来。
    某一日,方婆子陪她说话,她开了口,直说自己还是想回乡下。镇上不适合她,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活着:“这回是我糊涂做错了事,差点连累食肆,实在是对不住。琳琅,玉春姐,姐姐,我也不好意思再在食肆里赖着,欠你们的药钱我往后会还的……”
    方婆子哪里需要她还?
    人活着就什么都好说,别的也没什么要计较的。
    方婆子没拒绝,只红着一双眼睛帮她收拾了行李。虽说桂花在乡下的屋子被妯娌养了鸡鸭,但方木匠家的屋子还空着。琳琅和玉哥儿不怎么回去,她收拾出一间屋子给桂花住,还是可以的。
    方老汉一如既往的沉默,架了牛车,三个人连夜回乡。
    且不说几人牛车走到镇子口,正好遇上赶着羊回村子的余才。隔着熹微的夜色,余才与牛车上的桂花婶子远远地视线对上。
    余才还是那一副脏兮兮的黑熊样子,倒是桂花有些难堪。她低下脑袋,一言不发。
    ……
    人一走,食肆里冷冷清清。老爷子前几日怒气冲冲地离开都好几日,至今没回来。
    安琳琅与周攻玉一前一后地站在门里门外。
    周攻玉身姿笔直地站在食肆门口,抬头看着西疆一望无际的星空。微弱的光从食肆的屋里照出来,映照着他半个身子半张脸。与周攻玉疏冷的神色相得益彰,超脱于尘世繁芜之外。他本就是一副疏离冷清的长相,夜色之下,仿佛一尊没有情思的神像。
    广袤的星空明亮无比,相比于人心没有丁点儿污秽。
    许久,不止站了多久,他收回视线,转身回了屋。
    忙了一整天,谁也没顾得上吃饭。周攻玉回到屋内,大堂已经没有了人。他略一思索,穿过前厅直接去到后厨。此时站在后厨的门口,灯火阑珊,里面的人不知何时又开始忙碌。袅袅的水汽之间,安琳琅一手执刀一手按着香葱咄咄切葱的身影。一旁的灶台边上吊罐里香浓的鸡汤味儿弥漫开来。摇曳的烛火之下,安琳琅偏过半张脸来:“心情再不好也该吃饭。”
    光拉长了安琳琅的眼睫,影子在她精巧的鼻梁上拉出一道细长的线。
    周攻玉面上淡漠的神情骤然如冰雪化开,他怔忪了一瞬,转而笑起来:“嗯。”
    “需要我烧火吗?”他迈步进来。
    安琳琅切好葱段,一手拿着小勺飞快地在瓶瓶罐罐中挑起了调料:“自然。先烧一锅水出来。”
    日子眨眼就过,四月转念就过了一半。屋外灌木草丛里蛙声虫鸣一片。清风徐来,后厨飘着香浓的鸡汤味儿,安琳琅纤细的身影从中穿梭,倒是恢复了几分平静。
    两人就着鸡汤一人吃了一碗手擀面,饭后两人围在小方桌边算账。
    还是那句话,任何东西都是虚的,只有握在手中的资产才是真的。要想摆脱任人鱼肉的困局,只能将更多的话语权握在手中。安琳琅能想到的最有用的方法,就是快点挣足银两。财帛通鬼神,美食套人心。虽然想法未免幼稚,但道理确实是这样。
    “被琐事缠住许久,也是时候将生意再部署一番了。”
    食肆才开张两个月,通体来说是在试运作,其实没有章法。生意一直这般红火,靠得是安琳琅出众的手艺和层出不穷的新食谱。每日卖什么菜色都是当日变更,这般行径跟东打一榔头西打一榔头没区别。虽然也赚了些银子,但长此以往肯定会一团乱。
    “从二月初八开张至今,一共赚了八十六两。扣除成本,净赚大约六十两。这是在没有算大厨工钱的基础上,”周攻玉放下手中账本,“两个月,辛苦你了。”
    “还好,还好,”确实是辛苦,整个食肆最累的就是安琳琅:“这也没办法,目前来说会做饭的人就只有我一个。等到后期生意做大,咱们西风食肆的名声做响,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才来跟着我们干。到时候,红白案分出来,咱们的摊子就可以铺开的更大。”
    周攻玉端坐在安琳琅的对面,一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她。不知不觉中,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长出了水灵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犹如揉碎了天边的星辰。周攻玉发现,这个丫头的脸上,眼睛里,总是充满一种朝气蓬勃的光。仿佛不会被现实打碎,总那么的生机勃勃。
    不得不说,人跟飞蛾一样,都有着趋光的习性。周攻玉以往没觉得自己有这个习性,如今他有了。他喜欢跟着安琳琅,也喜欢她眼中不灭的光。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安琳琅被盯得头皮发麻,骨头也有些发酥:“怎么滴?你想要工钱?”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周攻玉差点没轻笑出声。
    他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若是给我开,那自然是却之不恭。”
    安琳琅本来是说着玩儿,没想到他还真的想笑。笑死,衣食住行都在家里的人要什么工钱?给他也没处花。于是还以假笑,干脆利落地打碎他的妄想:“你想得美!”
    周攻玉:“……”
    两人对视一眼,利索地翻过这一篇。谈起接下来的安排。
    老实说,在武原镇开食肆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地方虽然能接到第一批的西边商旅商队,但毕竟不是日日有的生意。再来,武原镇没有府衙没有能代表朝廷管事的办事处,成了最大的问题。先前没出事儿之前还不明显,这回一出事弊端就显现出来。
    若安琳琅早前没有那个运道跟林主簿打上交道,后来又引来老爷子相助。这回老鼠药吃死人的事很难掰扯清楚。即便最后掰扯清楚了,食肆的名声还是会受损。别处不知内情都人还是会怀疑吃食安全。毕竟事关自己的命,谁也不会侥幸。
    “想去别处开分店,目前来说有点难。”周攻玉跟有读心术似的,一眼看出安琳琅蠢蠢欲动的心,“先不说说服爹娘背井离乡不容易,就说目前六十两净赚,去武原镇以外的地方可能不够开分店的成本。再来,就算有本钱开,武原镇的这个食肆你预备如何处理?卖掉?”
    卖是不会卖的,这食肆是安琳琅来古代开的第一家店。虽然才两个月,但付出了不少心血。
    安琳琅沉吟:“……我们不可能一直在武原镇待着。”
    时机到了,总会离开。
    就像安琳琅想将生意做到京城去,周攻玉也不会永远待在小镇上。她有眼睛,不瞎。这厮一看就是受过精心的贵族教导,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公子的贵气。指不定是哪家流落在外的贵公子。安琳琅回顾了全书原剧情没找到这么个人,但这不妨碍她认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周攻玉眼睫覆盖在眼睑上,遮掩了他眼眸的复杂。
    安琳琅瞥了他一眼,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份企划书。白纸在桌子上铺开,上面是一堆没见过的表格。大小不一且缺胳膊断腿的字标注在方格里,周攻玉眉头不自觉地扬起来。
    “这是我做的企划书,”安琳琅咳嗽一声,眼神示意他忽略字体,“三年内,至少开两家分店。净收益八百两,除去所有费用后能盈利五百两。”
    周攻玉努力辨认了纸上的表格,靠着惊人的理解能力依稀能够理解。可一旦理解,他方发现这怪模怪样的表格还挺好用,竟然意思表述清晰无比!他拿开安琳琅指着表格的手,盯着这表格细细看来。
    须臾,他抬起头一副惊诧的眼神看安琳琅,仿佛敬佩她的聪明才智。
    安琳琅心虚地收下了他的敬佩,并反问:“你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周攻玉忽略她怪异的形容,忽然问了一句:“你这么努力赚钱,可是有什么愿望要达成?”
    安琳琅一愣,顿了顿,忽然伸手收银盒里抓出一把铜钱放手心。当着周攻玉的面儿,她拿起其中一枚倏地砸下去。顿时,铜钱的碰撞发出叮地一声金属碰撞声。她侧耳听,歪着脸看向周攻玉。见周攻玉神色沉稳如山,她于是一手抓着铜钱一手拿到周攻玉的跟前,当着他的眼睛又砸了一下。
    她问:“……好听吗?”
    周攻玉:“……”
    “喜欢吗?”又砸一下。
    周攻玉:“……”
    “有一种灵魂被射中的感觉吗?”安琳琅悠悠问,手下叮叮地砸。
    周攻玉:“……”
    “你觉得我有首富相吗?将来有机会垄断大齐的饮食行业吗?”安琳琅发出丧心病狂的疑问。
    周攻玉:“……”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
    安琳琅放下手中的铜钱,转过身一手搭在周攻玉的肩膀上。
    周攻玉面无表情地瞥了眼那只爪子,再抬头看她。
    她那张已经恢复白皙细腻的脸上挂着传销似的亲切微笑,声音也温柔如水:“玉哥儿,知道你还有本事没拿出来,别保留,以后就跟着我干吧。相信这些日子你对我的手艺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我还有不少杀手锏没拿出来,全部拿出来,那肯定能开创一个新局面。将来,我们定然成为饮食界的一霸。要不要考虑以后都跟着我干?”
    周攻玉:“……”
    第四十四章 (修)   改良版三杯鸡……
    这段时日忙着杂七杂八的事儿, 把那日周攻玉去瓦市买的四个仆从忘在了脑后。安琳琅终于抽出空,把人都叫去了后院。
    四个人,两男两女。安琳琅的目光扫过去,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
    他有一双栗色的眼睛, 跟小马儿似的, 头发卷曲, 轮廓深。应该是有异族的血统。他旁边的站着一对中年男女, 男的约莫三十岁,女的二十七八的样子。两人都是读过书的,男的名唤杜宇, 是锦州人。会打算盘,识字。女的名为五娘, 曾是晋州景王府的厨娘,有一手出众的厨艺,会绣花。再旁边一个小丫头,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的模样。
    安琳琅仔细打量了片刻,问了名字, 就放他们去干活了。人是周攻玉选的。他这人眼神毒得很, 看中这几个,至少性子是入了他的眼。
    安琳琅对管理这方面一知半解,差不多就行了。点点头,目光看向两个小的。
    “你们呢?”
    两小的被安琳琅一眼扫到顿时就有些窘迫。怯生生地上前回话。少年果然是个混血,名叫南奴,是中原人与异族的子嗣。小姑娘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家中没余粮,亲爹把她拉到瓦市换了一袋子面。年纪还不大, 将将十岁,还没有名字。
    虽说古代重男轻女是常态,但十岁的姑娘还没名字也有点离谱。安琳琅看她小心翼翼的,正好看到后院盛开的一排梨花树道:“那就叫小梨吧。”
    那小丫头愣愣的,被身后的妇人推了一把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谢。
    “行了,都下去干活吧。”
    名字和脸对上号,安琳琅收拾收拾,预备出去一趟。
    地窖里的存货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桂花婶子的事儿,方家老夫妻俩许久没有去收菜。地窖里如今用的,还是安琳琅从瓦市上买的。不得不说,瓦市上的东西确实比乡下直接卖的贵上许多。安琳琅勉强撑过这段时日,觉得这些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两个月的生意做下来,食肆里有哪些弊端足够显现出来。
    安琳琅心里盘算着,就有些着急。虽然知道做生意是个长期的过程,但武原镇的客流量实在是太小。单纯地依靠往来的商旅车队,只能维持生意不到而已。离她想要的赚大钱,相差甚远。
    其实粗略一算也能明白。每年从中原前往西域的商队不会超过一百支,每支商队人数二十人到三十人不等。换言之,一次途径武原镇的商旅客流量至多不过三千人。去一次得两三个月,商队全年不休的跑最多也就只能五次。总共算下来,才不过一万五千人次左右。
    算上来中原的西域商人,满打满算地翻一倍也不过三万人次左右。而武原镇上有九家供商旅打尖住店的食肆或客栈。均分的话,西风食肆能分到三千三百人次。这还是没算商旅停留武原镇的概率,若是扣除这一部分,保守估计,还达不到一千六百人次。
    当然,西风食肆的入住率不可能在均分,但对于安琳琅来说还是太少了。
    桂花婶子的事情给她敲响了警钟。她一直以为只要远离剧情就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看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县令就能轻易叫人家谱人亡。她如今无名无姓,被人捏死还不是轻而易举?安琳琅不确定女主是不是有什么类似光环的东西。但要有更多的资本才会没人敢轻易捏她。
    上辈子做过,安琳琅心里才这么清楚。
    如今的食肆根本不够,得必须再开设一门生意,一门本地居民也能消费得起的生意。安琳琅思来想去,决定改装食肆,设一个对外的窗口做小吃——酸辣粉。
    酸辣粉,材料便宜常见,出餐速度快。价格可以定低,这样武原镇的百姓也能消费得起。
    不要小看小吃,后世很多小吃做得好,几年就发家致富了。有那做得好的,直接把小吃做成了品牌。连锁店遍布全国,赚得满盆钵。说实话,若非没有辣椒,安琳琅当初就不会开食肆。而是开火锅店了。她上辈子就是做火锅发得家,年纪轻轻身价上亿。
    不过在致富之前,先把地窖的货给补齐了。酸菜鱼已经成了西风食肆的招牌,托这次闹剧的福远近闻名。原本打算过季就撤下酸菜鱼的安琳琅放弃了这个打算,所以现在有个务必要解决的问题。好吃的酸菜能否持续不断地供给,她需要跟刘厨子谈一谈。
    “去哪儿?”周攻玉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镇子上走动,武原镇拐子盛行。
    安琳琅心里想事儿,顺口回:“王员外家走一趟。”
    走了两步,她忽然顿住脚步歪着脑袋看向身边的人。
    迎着安琳琅的目光,他微微扬起一边的眉:“?”
    账上有资金周转以后,安琳琅给老夫妻俩春夏秋冬的衣裳全订做了两套。自己和周攻玉添了一身绸缎。周攻玉今日刚好就是一身白绸长袍,四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皮肤白到透明,一双眼睛的眼底都在蕴藏着细碎的光。
    ……不是,安琳琅忽然发现一件事。这段时间以来,她几乎跟周攻玉形影不离。
    倒也不是不好,就是这样会不会太黏?
    “玉哥儿,你跟爹娘提过要认我为义女的事情了么?”安琳琅忽然问了一句。
    周攻玉一愣,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脚下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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