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邸之后自是少不了一顿罚,只看这罚是重是轻了。
    引竹见容时表情恹恹的,安慰道:鸣玉你就别担心了,你病尚未完全痊愈,公子不会罚你的。
    容时垂眸,忽地又咳嗽两声,眼睛里漫上了一点水雾。
    他也并没有担心罚不罚这种小事,他只是刚刚感受到了来自高台之上皇帝的目光,心里产生了不适之感,胃里犯恶心似的翻滚,让他只想呕吐,却碍于人多,只得以咳嗽来掩饰一二。
    呀,你怎的哭了?引兰小声惊道,低头倾身去瞧容时,容时觉得她靠太近,偏了一点头。
    引竹闻声去瞧,果然看见容时眼睛湿润,眼角噙着一滴泪,将掉未掉,煞是惹人怜爱。
    哎呀,我一个屁股要遭殃的都没哭,你哭什么?引竹嘀咕道,被引兰锤了一拳,立时就闭嘴了。
    容时低着头,没有说话。
    引竹凑到引兰耳边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的态度变冷淡了?
    引兰瞥了他一眼,回道:他不一直都这样吗,不大爱说话。
    不一样。引竹道,这不说话是不说话,冷淡是冷淡。有区别的。
    不太懂。
    引竹恼道:真是个榆木脑袋。
    引兰在底下踩了他一脚,引竹哎哟叫了一声。
    旁边两人打闹起来,就更显出容时的安静。
    他披着一件淡青色斗篷,小小的一张脸被斗篷上的动物皮毛掩住了一点,面部冷淡着没什么表情,眉宇间笼罩着深重的病气。
    精致又脆弱,不论谁家有这样的小孩,都是要揣回家好好护着宠着的。
    大概,帝王家除外。
    皇帝狠心丢弃自己的儿子,将他的名字从谱上去除,甚至在容时第一次病重,宫人上报的时候,也只是冷冰冰一句: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他恼恨皇后的背叛,连着皇后所生的孩子也一并厌弃。
    帝王高坐在台上,底下重军把守。
    陛下。随侍的张望德上前来禀告,戚将军求见。
    让他上来。
    戚洲上来后先跪下拜见了皇帝,然后将景淮不把祭神大典放在眼中,公然带着一个孩子进行仪式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皇帝听完却半晌没有回应,戚洲渐渐不安起来。这才想起皇帝的残暴来,倘若皇帝一怒之下迁罪于他,这可如何是好?
    不料皇帝只是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虽然祭神大典名义上是离国皇室用来祈求朱雀神降下庇护的一个仪式,但实际上却早已成了神殿加深在百姓心中信仰的一个方式,皇帝苦其久矣,如今景淮这般肆意随性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他又怎么会降罪于景淮。
    这时,主持仪式的司仪过来禀告:陛下,神使和神子要登祭坛的天梯了。
    皇帝摆手不让戚洲再说。
    祭坛处,神子和四名神使站在一段一百二十层的阶梯前,这个阶梯被离国人民称为天梯,通往的是祭台的最高处,据说在那里能与朱雀之神通灵。
    祭典的最后一步,神子身穿红色披风,头戴朱雀玉冠,如同神的眷者一样,在万众瞩目下踏着天梯登上了祭坛的最高处。
    祭坛的最高处如广场一样宽大,中间有一个栩栩如生的朱雀雕像,雕像是个年轻的少年,长发如瀑倾泻而下,背上生有如火焰般美丽的赤红色双翼,他低眉合眼,恩降世人。
    神子和神使在雕像前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低头开始祈福。
    高高的祭台周围乌压压围了一群人,他们如神子一般跪在地上,诚心地恳求朱雀之神显灵,拯救和庇护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这个大陆正处在战乱时代,四国烽烟不绝,打了一百多年的仗。离国近年来连连战败,割让了不知多少城池土地。新帝登位,雄心勃勃,举贤用能,倾尽全力打了几场胜仗,却根本无力挽救颓势。他们的辎重快耗尽了,精壮士兵死伤了一批又一批,逐渐加重的赋税和不断的征兵让百姓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
    明年是关乎离国存亡的一年,倘若再输,离国东部最重要的军事要塞被攻破,往西几百里的十几座城池就更没可能去阻挡敌军兵马,敌军兵临皇城,离国国破,百姓也会就此沦为敌国的阶下囚。
    他们久久匍匐着,请求他们的朱雀之神降下神恩,保佑他们来年出征抵御外敌的军队凯旋归来,保佑离国和离国的子民。
    他们在虔诚地祈求。
    容时静静地凝望着神子身边的景淮,然后看向高高祭坛上的那座雕像,随即,一声叠着一声、宛如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声声低语在他的耳边模糊响起。
    祭神大典完毕,景淮作为神使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与其他相熟的人匆匆寒暄几句,就往容时的方向走过来,见他安然无恙,便先松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询问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宦官的声音:景大人,陛下召见。
    景淮转过身去看来人。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内侍,张望德。
    张望德对他微笑,又伸手指向容时,道:陛下口谕,让景大人把这位小公子也带上。
    景淮眼睛微眯,下意识看了容时一眼。
    容时手捏着斗篷,没有动作,只愣神地看着景淮。他不愿意走。
    景淮揉了揉他的头,转头对张望德:他身体抱恙,不宜见贵人,张公公可瞧见了?
    他揽着容时的肩让容时站到了张望德的面前,张望德转眼去看,果然看见一个病弱至极的少年,便道:确实身体不适,但能不能见贵人,却未可知。
    景淮露出温和而疏离的笑:张公公只需如实禀告便可,有劳张公公带路了。
    景淮与张望德暂时离开,容时站在原地,风吹过来,他连声咳嗽,伸手拽紧了斗篷。
    忽然,祭坛周围一阵喧闹,一波传一波,传到容时身边后,他听到周围人连声议论:神子是人假扮的!
    容时想起之前在城内看见的那个肖似神子的少年。看来他没有认错,那人就是逃走的神子。
    容时转头看向高高的祭坛,一个穿着神子服饰的少年被押着跪了下来,以一种忏悔的姿势。
    押着他侍卫手里捏着一张人皮面具。
    人群暴动起来,引竹这边开始有大量人群冲挤着涌过来,在混乱之中,有人撞了引竹一下,引竹跌倒又爬起,再抬头时,已不见了容时的踪影。
    第14章
    景淮在皇帝跟前见到戚洲时,看他一副苦闷的模样,就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不满神殿久矣,自然不会计较他称得上放肆的行为。当然,神殿那边必然会事后找他麻烦,不过他自回京后的麻烦事已经很多了,不差这一桩。至于这最大的麻烦,就是眼下这一桩。
    景卿从朕宫里带走了人,如今朕想见一面都不行?
    陛下,他身体不适,面色不佳,实在不宜面圣。如不信,张公公可以见证。
    张望德闻言躬身答:是,奴婢见过这孩子,的确身体羸弱,恐有碍圣目。
    啪的一声,皇帝挥掌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怒道:怎么,朕要见什么人,需要你们来决定了?
    张望德身体一震,忙跪了下来:陛下息怒。心道人家在宫里几年,您老人家都不去看他一眼,现在又发哪门子脾气?果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景淮默默打量了皇帝陛下片刻,心里有了猜测。但容时不愿见皇帝,景淮自不会让他做不愿做之事,便道:陛下,前线战事吃紧,在旁的事上浪费精力,恐不妥。
    皇帝视线掠过景淮:景卿思虑好了?
    景淮作了一揖:臣是离国人,为离国尽一份力是应当的。
    天下之主,能者居之。皇帝如何与景淮其实没什么关系,但他转念又想到家中捡回来的那个小孩是离国的前太子,那么助一助离国也没什么,总归他掌了权,日后这离国皇帝的宝座除了那孩子,也无人能坐。
    皇帝不知景淮心中所想,他盯着景淮,怒火渐渐平息。
    忽然,外面一阵哄闹,一个侍卫急匆匆进来禀报:启禀陛下,神子被发现是人假冒的,现已被羁押,只等陛下发落。
    景淮心跳一滞,扭头朝着下方容时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本来没什么人的角落忽然人流涌动,而容时早已不见,引竹和引兰两人正四处张望。
    他面色一沉,即刻下楼朝着那处快速赶去。
    公公子。引竹自知做错了事,慌张地舌头打结,鸣玉他,他不不见了。
    景淮冷冷地看了一眼引竹,引竹最后一个字都颤抖了起来,虚虚扬了一个尾音。
    出动府中全部侍卫,即刻搜人。景淮冷静地吩咐道。
    是,公子,我现在就去传令。引竹不敢耽搁,飞快行动了起来。
    容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幽暗但是庞大的房间里,床铺、纱帐、装饰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庄严。
    你醒了。
    突然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容时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缓步走了过来,他穿着宽大的黑色衣袍,衣袖宽大,两条长长的腰带从他的腰际坠下,他面上敷着脂粉,眼角用红色胭脂勾勒出弯月的形状。明明是冬天,手里却握着一把摺扇。
    此人容时曾经见过,他是神殿的大祭司,是离国国师身边最受重用的下属兼弟子,名叫温鼎,人称温祭司。
    看来太子殿下还认得我。温鼎笑意吟吟地说。
    容时漠然地盯着他,悄悄握紧了袖子里那把弯刀。
    温鼎仿佛看穿了他的动作,眼底露出了然的笑意,没靠近他,只道:太子殿下,在您昏睡期间,我没有没收您的刀,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容时问:你想做什么?
    抱歉。温鼎笑,今日神子失踪,下面的人的办事不得力,他们没见过神子,仅凭特征抓人,抓错了。
    温鼎竖起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左眼角。
    容时和神子,他们的左眼角下都有一颗痣,且年纪相仿。这个解释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这时,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神殿里的人典型的黑色长袍,在温鼎旁边耳语。
    温鼎脸上的笑意收敛,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容时。等人汇报完毕,温鼎摊了一下手,状似无奈道:哎呀呀,没想到找来的这么快。
    容时随着温鼎往外走,穿过回廊,光线渐亮。推开门,便看见侍卫队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起来,而最前面的,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公子,俊秀风流,眉目如画,是一副让上京姑娘们倾慕的相貌和气度。
    景世子,别来无恙。温鼎与他打招呼。
    景淮从马上下来,脸上的表情至始至终都很和善,甚至在挑过去一抹视线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乍一看,像一个温润知礼的世家公子,前来拜访好友。只是这周围来势汹汹的侍卫队可不是这么回事。
    温大祭司,舍弟有劳招待,想是给温大祭司添了不少麻烦。景淮语气不疾不徐,目光早落在一旁的容时身上,鸣玉,过来。
    容时看了眼温鼎,飞快跑了过去,握住了景淮对他伸出的手。跑得太急,没及时刹住,猛地一下撞到了景淮的身上,景淮怕他摔了,下意识就去扶他。容时个子只到他的腰,他手自然一抬就扶住了容时的肩背。
    景世子乃景国公独子,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一个弟弟?
    景淮揽着容时,对温鼎假笑道:这就不劳温大祭司费心了。舍弟有疾在身,天气阴冷,不便多叙,告辞了。
    说完,景淮牵着容时的手转身离开。
    祭神大典结束,街上行人寥寥,容时扭头问景淮:公子,怎么不骑马?
    景淮闻言看他:你不怕?
    怕。容时抿了一下唇,道,可是你会护着我的,对吗哥哥。
    景淮目光一顿,道:对,会护着你。
    不弃,马给我。景淮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侍卫道。
    赵不弃点头,牵着马走上前。
    景淮将容时抱上马背,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纵马而行,马蹄声嗒嗒在上京街道上疾驰,一溜烟地把那群侍卫远远甩在了身后。
    容时紧紧抓住了景淮揽在他胸前的手,脸色发白,头发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开,整张脸都露在了空气中,没一会就冻得通红,艳色迫人。
    景淮低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直接在马上抱起容时转身,容时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然后迎面撞进了景淮的怀中,心有余悸的他直接紧紧抱住了景淮的腰。
    景淮哈哈大笑起来,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背。
    容时闷在他怀中,听着景淮愉悦的笑声,嘴角不觉也扬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景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还冷不冷?
    容时摇头:不冷。
    景淮驾马在晋安公府邸的门前停下,他将容时抱下马,却未将他放在地上,而是直接抱在臂弯里走进府。
    门口的守卫恭敬地拱手:世子。然后目光忍不住多扫了世子怀中的小孩几眼。
    世子人生得高大,轻轻松松将小孩抱着;小孩却抿着嘴绷着脸,似乎很不适应这样被这样抱着。但两人之间却莫名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景淮进门之后,便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容时在院门口看见了驻足等待的引兰、引竹二人。
    他们二人围过来,一叠声道:
    鸣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容时摇头:没有,我很好。
    进了屋,屋里火炉烧得正旺。容时也终于被放下。
    第15章
    祭神大典神子是人假冒的事在上京都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百姓都在传,今年的祭神大典没用,离国大难将至,上京人心惶惶。
    官府严令禁止传播谣言,违者打入牢房。
    但谣言这事,都是私下在谈,亲朋好友间聚个会喝个酒,过路人议论两句,谣言不声不响就传出去了。
    官兵们抓了三天,除了牢房里的人很快多到挤不下外,半点没有止住谣言的趋势。甚至在刚开始混乱的时候,不少有条件的人连夜收拾行李逃往他国,在第二天官府封锁城门后才压住了一点疯狂的趋势。却也因此引发了百姓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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