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有何不足,使你不快?”
    “儿并未觉其有何处不足。”李璘面对母亲的质问,并不愿多言。
    如今摄政已死,而余党初平,因而李璘尚未称尊号,上下随附者仍呼其世子殿下。摄政妃提起世子妃来,总是称呼她的小字“和中”。虽名取自淑而和中,然而和中其人却是相当跋扈的。摄政妃相信年轻男子应当最中意美丽热情的女子,便在其母家诸甥侄中择选了和中。
    然而双方并不和睦。不仅李璘对和中颇为疏远,和中亦不满于李璘的冷淡,常常叱打女侍,更常与男子结伴游猎以遣心怀,而李璘对此不闻不问,似乎并不在意。
    摄政妃对儿子的冷淡并不满意,再度追问。“然而这十几日间,你可曾与她相问候?”
    “而今战事初平,诸事无端,儿以为不应因儿女事荒废军务。”母亲连他的私事也一清二楚。他其实知道,虽身为他的亲生母亲,摄政妃并不十分信任他。自他的父亲亡于兵乱,他的生母改嫁,多年来曲意逢迎于夫仇,却再未得子女。而摄政多有新宠,其中便有那位亡于鸣州城下的慕容铎勒的生母。
    “恪儿!”摄政妃忽然低声唤儿子。
    “今日儿当于郊野告慰父亲亡魂,母亲应及早准备。”李璘对母亲一时间的温情流露无动于衷。
    摄政妃闻言再不开口。李璘知晓,母亲并不会出现在祭典上。王廷上下皆知,摄政妃十分惧怕先王的亡魂。时至今日,李璘并不想追究背后的原因。
    战后的天启颇显凋敝,处处可见灰白的焦墟。他骑马独行在天启的秋风中,看着道旁人纷纷致礼,心中却无多少大权得握的喜悦。如今的胜利,是乌仁将军和摄政妃的胜利,却不是他的。
    他遥遥望见了为祭典树起的幡微微摇动,胡僧的念诵亦随风飘来。他的父亲曾被枭首于天启城头,故而尸骨无存,又无坟茔,如今只得招魂以供祭祀。在城郊荒白的草场上,有十几个跪缚着的人。其中一人身着囚徒的麻衣,须发皆已灰白,是他叔父的骁骑将军高行远。高氏是北方大族,而高行远其人素来得慕容萨勋倚重。自慕容萨勋于夏末死于天启之围后,高氏携摄政幼子奔于长州。乌仁率军攻城时,高行远于城头顽抗,发七十一箭,七十一骑应弦而倒,以此神勇,竟以残兵百人之力坚守数月。后李璘亲自披甲携军士登城,长州城方破。是时,高行远的儿孙均已战死。
    李璘幼年时,也曾见过高行远。那时他将至中年,仍郁郁不得志,不过是西海汗麾下末流。而今天下尽识英雄,却已是英雄末路。
    “将军受此苦楚,是孤之过。今摄政已死,将军为何仍自苦?”李璘低身以佩刀割断绳索,待搀扶其高行远,后者却坚拒不起。
    “人食其禄,而终其事。彼待我以诚,我答之以死。”
    “将军博学,岂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一语?慕容萨勋固然于将军有知遇之恩,而孤一心仰慕将军高才,愿以天下相托,我心与彼心相较,又有何异?”
    “老夫非俊杰,亦非英豪。不过是一迂夫,欲报效于知遇者而已。殿下自英明无匹,而老夫与殿下有杀子之仇,此仇夙夜难忘,老夫与殿下必不共戴天。”言罢,竟夺李璘佩刀戮颈。李璘待施救时,已是血如泉涌,回天无力。
    纷纷热血抛洒于白草。“慕容萨勋其人,竟有大将如此。失高将军,是孤寡德而悖运。”李璘立起身来。哀戚地注视着高行远的遗体。
    “吾等欲报效于殿下,虽万死而不辞!”当中跪缚的一人,忽然高声道。
    李璘冷眼看过去,那人虽双手就缚,却低身叩首不已。“孤记得你。当日孤率军登城,小高将军身死时,你为孤开了长州的城门。”
    “臣感于殿下圣德,故弃暗而投明。”
    “如卿所言,卿当报孤以死。今日战事终平,望卿报于先王。”
    方才还高声美言的副将扑倒于衰草之上。
    此是大仇得报之时,他诛灭了最后一位叛臣,将天启城踏于足下,而他心中并无一丝快意。主祭正在高声念诵祷辞。
    天际的层云被风撕扯成碎絮,当中并不会有两只青灰色脊背的鸽子。
    他所期望的自由仍遥不可及。
    【登封十八年秋,上驰猎于西苑,坐骑为白狐所惊。上深恶之,敕国朝上下不得私蓄狐属。十月,河阳地震。是年改元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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