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说那时的雁通体湛青,颈长羽齐,当公府将雁接过时,雁引吭高鸣,声音清越。鸿雁鸣,是极好的兆头。
    到亲迎前,她不知听过多少,纳釆时有怎样的雁、鹿、玄羊,亲王的婚使又是何等庄严高贵。甚至连她母亲多年为她置办的嫁妆都要为此盛事再行更补。“我的小麑儿若嫁人,总得十里红妆才算好。”她想起母亲当初的话——连母亲留给她最宝贵的心意亦要被篡改。
    李瑽由着一众人妆扮她,她的周身上下似乎都已失去知觉,如同魂游天外,浑浑噩噩间并不十分难受。
    除了家里的侍女,还有宫中的女官也来经手打理她。身后女官正用忙着固定发髻,  “嗳,小娘子莫掉泪,红了眼睛六殿下见了岂不心疼!”
    怒火腾起,她霍地立起来,几乎把身后束发的女官掀倒,她伸手把发上累累珠玉尽数扯下,胡乱掷了一地。之前钗股合在她发里,此刻被她硬扯,连着许多乌玉一般的好头发都拽了下来,那发钗自然未能幸免,掠过一众聒噪的侍女,落在地上,众人慌乱拾起时,钗股已然断折。
    几位女官一惊,从未见过将出阁的贵眷脾性这等火爆,况且那发钗是礼聘之物,贵重更不待言,于是当下都手足无措。
    她冷眼看众人慌乱,“都给我砸碎了丢出去!”她只能以骄横掩饰恐惧。她无忧无虑的好韶光,她的凉州过往,她的一切都将离她而去。她将手边事物尽数向铜镜上掷去,那镜曾盛着哥哥和她的影子,她奋力击打它,直到它凹裂损坏。
    “如今这时候,要再寻什么才配得住头发?”见此形状,女官不住着急,众人纷纷慌了手脚。
    “小妹。”
    她自损毁的铜镜前回头,她残废的二哥坐在那张活动木椅里,一如既往温和地看着她。她茫然望着兄长那双残废无知觉的腿,忽然不知遗憾或羡慕。她曾是父亲最得意的女儿,她曾拥有在凉州城的风烟中恣意驰骋的自由,而纵容娇养十余年,她的用场与诸姊妹并无差别。承继于母亲的美丽只令她成为更奇货可居的珍物。
    这念头如冰雪一般,却终于让她平静下来。
    李珣见她目光茫茫,心下却了然——连他这幼妹亦羡慕他这残废的自由。“父亲卫戍凉州十余年,苦心保护家族,你须信他,不可负他。”
    “你们指望宁王?他是百无一用的人。”
    李珣为她这年少直言吃惊,退在门前的命妇还在向此方频频张望,他只道:“有用或无用,父亲与寻常家翁无异,只望你平安喜乐。”余下事他不愿再向李瑽提起,李氏曾助今上登基,有从龙之功,今上无嗣而多疑,废帝数位皇子得封亲王而皆未就藩。宁王能先于诸位得娶李氏女,可见心思沉密,并非荒淫无赖之辈。
    连她这残废的兄长都不肯对她坦承。她突然领悟——她的父亲并不只是忠诚的边疆公侯。凉国公绝不肯把女儿嫁给身份不明的北人。她必须要去,无论她的丈夫将给她敬重还是折辱。
    李珣向眠月低声吩咐:“你可记得夫人那件……”
    眠月惊讶,思索片刻,许久才取来一只朴素的剔犀匣。
    那匣打开,宝光耀目,泠泠如水——那是她母亲的旧物。那时她的母亲以王姬之身离开天启王廷,嫁给她父亲。如今这支发钗,如同命运的锁钥,转交到她手里。
    她的母亲已经在凉州城外化为无数飞散的灰烬,而件件事物尚存母亲手泽。她的婚姻并不是为了琴瑟和鸣。她和母亲,阴阳相隔,只分享着女子相似的命运。
    眠月将那支发钗扶上,臻臻美发间宝光流转,光辉灼灼。
    “小妹,”李珣唤她,“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何事,善自珍重,勿令母亲伤心。”
    她明白兄长给她的是怎样的嘱托,泪痕尚在面上:“我记得。”
    人心是多么任性的东西,软弱如蒹葭在风,望风而靡,有时却坚如磐石。那枚古朴的金彄环正紧握在她手间——这是她所剩唯一爱物。
    厅堂之下,为婚礼设下的青色帷帐飘动。
    “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此邂逅何!”……诸年轻王侯的催妆声渐盛。
    亲王的仪仗早已到达。侍女举起障面的扇使她无法看清旁边景象,她看不清那个走向她身旁即将成为她夫君的人。
    她的母亲已经去世,是一位姑母代替母亲的位置,告诉他李氏的女儿是如何温柔美好,告诫六殿下要敬爱他的妻子。
    如同所有父亲一般,她的父亲提醒她敬爱尊长,依顺自己的丈夫,告诉她到了与双亲诀别的时候。
    她向着父亲深深下拜。她随着宁王转身——“瑽儿!”她闻声回头,父亲微微颔首,似有千言万语。
    多么堂皇的婚姻。
    礼官高声赞:“……山盟岳誓,永结其好——”
    永结其好,她默念,哥哥,永结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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