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么多年她早该习惯了,习惯了母亲的尖酸刻薄和偏心眼儿。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家里就没有一点存在感,可能因为血浓于水的缘故,每一次都会受到影响, 一字字一句句似乎扎在她心上。
    她试图了好几次想要冷静下来,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她忍无可忍:“口口声声你儿子你儿子,你倒是管管啊, 他跑到外面借高利贷, 那群要债的骚扰我就算了,还骚扰我朋友!他有钱给女人买衣服,没钱还高利贷。他不该打谁该打?”
    “什么?他借高利贷了?”万春梅闻言, 可惊了一大跳,随后又着急忙慌的说:“那你赶紧帮他还了啊!我听说高利贷要债的都是社会上的混混,万一他一直还不上钱,那帮人打他怎么办?你赶紧赶紧帮帮他啊!”
    喻婉冷着腔:“我没钱,要还你自己帮他还!”
    “你是他姐!你凭什么不帮他?!晨晨昨天跟我说你找了个有钱人,你去问他要钱啊。”万春梅说得理所应当。
    又是这样,又他妈是这样!
    每一次都这样。
    喻晨洋没钱了,她妈就会说你是他姐,你给他花点钱怎么了?喻晨洋生病了,她妈就会说你是他姐,你照顾照顾他怎么了?
    你是他姐,你是他姐。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将她困住。
    她一个月的工资最少也七八千,在北城这样高消费的城市这样的工资不值一提,但她至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自从喻晨洋来了北城上学,隔三差五就问她要钱,她不给万春梅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来烦她。
    就像她的债主,逼得她永无宁日。
    喻婉眼皮突突突的跳,她气极反笑:“凭什么?我凭什么帮他?他是我生的吗?我上辈子欠他的?不对,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凭什么我是他姐我就要帮他填窟窿,凭什么我是他姐我就要把我每个月工资拿给他花?”
    委屈和怨念的阀门一旦打开,再也收不住。喻婉失控般的吼了起来,“为什么?我他妈都躲这么远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来缠着我?我真的受够了。妈,今儿我把话就撩这儿了,他喻晨洋从以往后是死是活,还是被人打伤打残都跟我没半点关系,我没有他这个弟弟,我绝对不会帮他还钱!他也别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一口气吼完,她没有给万春梅回应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将手机关机。
    她站在路边,气得胸膛不断起伏。
    风吹得很大,她将外套拉链拉开,冷风不断往衣服里灌,她下意识摸了摸衣兜,想抽根烟,可摸了个空。
    烦躁越发汹涌。
    她踹了一脚路边的树。
    秋天的树叶都脆弱,被她这样报复性的一脚,泛黄带枯的树叶哗啦啦往下掉。
    她吹了会儿冷风,这才转身走进了大排档,周围都热热闹闹的,只有他们这一桌异常的沉默,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吴归看见喻婉回来,简直就跟看见救命稻草似的,激动的站起身:“鱼丸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吴归说这话时,下意识还看了眼乔寄月,发现此时此刻的乔寄月,已经不见一丝凌厉的锐刺和锋芒,又变成了以往那个清润温和,人畜无害的少年。
    吴归露出了便秘一样的表情,满脑门的黑线。
    他严重怀疑刚才坐在对面的那座大冰山是他眼花缭乱,产生的错觉。
    喻婉完全没发现吴归和乔寄月之间的奇怪气氛,她坐下。扬起手对服务员吆喝了一嗓子:“来箱啤酒。”
    服务员忙得晕头转向,反应慢半拍的应了声:“好勒!”
    吴归瞳孔放大了些许,惊讶道:“你疯了啊?就你那酒量,还喝一箱?”
    别看喻婉在酒吧工作,喝酒的时候也不少,可这么多年也没把酒量给练上来,不说三杯倒,比三杯厉害点,三杯半人就不行了。啤酒的话,可能两三瓶就晕了。
    喻婉拿起串儿咬了一口,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咱俩喝呗,不醉不归,开心嘛。”
    话锋一转,烤串儿的竹签指着乔寄月:“你不能喝啊,小孩子不能喝酒。”
    乔寄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蹙了下眉,问:“你怎么了?”
    喻婉心不在焉的摇了下头,又笑了一下,看上去没心没肺的:“没怎么,就开心呗。”
    接了个电话回来,她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能察觉到她是在强颜欢笑,他也能看出来她是想借着喝酒发泄情绪。
    没几分钟,服务员就抬着一箱啤酒走过来,放在喻婉的脚边。
    喻婉拿出一瓶,在桌沿边一磕,瓶盖弹得老远。她将开盖的瓶酒递给吴归,紧接着又在桌沿上磕开了一瓶。
    她拿着一整瓶啤酒,碰了碰吴归的,“来,走一个。”
    她没等吴归有所反应就昂起头咕噜咕噜灌酒,没多久,一整瓶啤酒就快要见了底儿。
    “卧槽,你悠着点儿,你那三脚猫酒量还对瓶儿吹啊。”吴归又惊了一大跳,说着就要去抢酒瓶子,结果被喻婉手一抬,挡开了。
    一瓶喝了个精光,喻婉“砰”一声将酒瓶撂桌子上,她手背随意一抹嘴唇,指着吴归,眉毛一皱:“我酒量怎么了?我酒量好着呢,你赶紧喝啊,愣着干嘛?等我喂你啊。”
    喻婉又拿出来一瓶,正要开。
    乔寄月终于做不到旁观,扣住了她的手腕:“别喝了。”
    喻婉眉头皱得更紧,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撒手!别管我啊。你赶紧吃饭。”
    乔寄月瞳孔幽深,沉吟的看了她几秒钟,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的手。
    喻婉又开了一瓶酒,她面向吴归,双手握成拳,“来,咱俩猜拳,谁赢谁喝。”
    吴归一脸蒙圈:“没事儿吧你?喝了一瓶就醉了?”
    想喝酒就直接喝呗,还谁赢谁喝,喻婉猜拳很厉害,那不是注定她喝吗?
    喻婉啧一声,不满的催促道:“别那么多废话行不行?一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烦死了。”
    吴归也不管了,搓了搓手,双手握成拳头,“来来来,还怕你了?我还就偏要赢你。”
    喻婉嗤之以鼻:“就你?”
    吴归很不服气,两手撸了撸袖子,一拍桌子:“来!”
    他们俩玩猜拳玩得如火如荼,战况激烈。
    前几局都是喻婉赢,她每赢一次都直接干掉半瓶啤酒,没多久就喝光了好几瓶啤酒。她的碾压忽然激起了吴归的胜负欲,专门奔着喝酒去。
    到最后喻婉似乎喝得有些上头了,气焰渐渐消退下去,吴归便借此机会,乘胜追击。
    一整箱啤酒被他们这么一顿猛喝,硬生生全干完了。
    最后一瓶喝了一半,吴归就不行了,他干呕一声,嘴里的啤酒还没咽下去就全了吐出来,趴桌子上连连摆手:“我不行了,我不玩了。”
    喻婉整个人左摇右晃,扑过去推了一把瘫在桌子上宛如一滩烂泥的吴归,挖苦道:“你太菜了,吴归。”
    吴归醉得迷迷瞪瞪,哪里还听得到喻婉在说什么,只不停的摇头。
    喻婉也醉了,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手扒拉着空酒瓶子,弄得哐当一阵儿响。
    喻婉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趴在桌子上,挪了一下脑袋,目光涣散的看向乔寄月,傻乎乎的乐一声:“小徒弟。”
    乔寄月无奈失笑,抿着唇,“嗯”了一声。
    不错,还知道他是谁。
    喻婉眯着眼睛,对着他神秘兮兮的勾了勾手指。
    乔寄月朝她靠过去。
    天已经黑了,头顶亮起了大排档的一串串灯帘,灯光多彩。她就身处于这片氤氲之中。
    一靠近,浓烈的啤酒味扑面而来,不过他仍旧没有因此而退后,他低下头,目光与她持平,温声问:“怎么了?”
    喻婉突然打了个酒嗝,然后慢吞吞说:“你怎么不吃鱼?”
    她说着,还直接上手去抓锡纸烤鱼。
    桌子上的菜压根儿就没怎么吃,全被他们霍霍得惨不忍睹,甚至刚才吴归嘴里的啤酒还吐进了菜里。
    她的手伸进去,还来得及抓起鱼肉,乔寄月就按住了她的胳膊。
    将她的手迅速拿了出来,手指还在滴着汤汁。
    喻婉软绵绵的挣扎了下,很是不满:“我要吃鱼。”
    乔寄月捏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去捣乱,耐心的哄道:“明天再吃。”
    他抽了几张餐巾纸,将她手上的汤汁擦干净,然后叫来了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急匆匆走过来,说:“扫桌子上的二维码支付就可以。“
    乔寄月摸出手机扫了码,其他桌有人也在叫服务员,就在服务员要走时,乔寄月出声说道:“不好意思,麻烦你帮个忙可以吗?”
    服务员疑惑了一瞬,“什么忙?”
    乔寄月一手牵着喻婉的手怕她胡闹,一手伸进裤兜摸出了钱包,单手打开钱包。他平时很少带现金,钱包里就只有四百五,四百是他自己的,另外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是喻婉给他的。
    他细长的食指和中指将红钞夹了出来,递给服务员。
    看向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吴归,淡淡说:“麻烦给他叫个车,把他送到南淮鼓巷。”
    服务员看了眼烂泥一般的吴归,似乎有些为难:“啊?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乔寄月将昏昏欲睡的喻婉扶了起来,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毫不犹豫的说:“不顺路。”
    服务员莫名有种非常强烈的直觉,如果真不帮吴归叫车,他可能真的会被扔在这儿无人问津,于是慢吞吞的接过了钱,一数竟然有四张红钞票,非常实诚的还了三张回去:“用不着这么多。”
    乔寄月没有接,弯下腰将喻婉打横抱起。
    “麻烦了,谢谢。”乔寄月的姿态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乔寄月抱着喻婉离开大排档,朝车子走过去,他将喻婉放进副驾驶,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喻婉喝醉了之后很安静,没有大吵大闹,一动不动的窝在副驾上,歪着脑袋,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乔寄月启动车子,车速平缓,怕开快了让她不舒服。
    这时候,喻婉突然动了动,吃力的半掀着眼皮,她紧皱着眉,似乎有些难受,闷着声说:“我有点热。”
    乔寄月便将车窗落下来一半。
    谁知她好像并不满意,在门把手边上摸索了一番,东按西按,终于按到了车窗键,将车窗全都落了下来。
    凉风簌簌,霎时间扑面而来,她顿时觉得身体里那股子躁意淡下去不少。
    她胳膊搭在窗沿,脸埋进去,呆滞的盯着这沿路的风景。
    这不是市中心,街边很多路边摊,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在把酒言欢,他们在多愁善感,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人间烟火之中,或放肆、或压抑的活着。
    “北城.....太大了.....”她轻声呢喃着:“....太大了....”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她仍旧趴在车窗沿,脸埋进臂弯,声音又轻又沉的哼唱道:“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
    恰逢红灯,车子停驻。
    她像是突然来了精神,直起身,头微微探出窗外,她原本消沉的气息忽而变得浑厚沙哑,扬声高歌:“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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