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逐渐恢复血色,他离开床榻,伸开双臂,任由李总管为他套好衣袍。
    他走到简亦恪面前,低头看着伏地不起的儿子,失望道:你看看你,结交的周思然不堪大用,被沈照几个时辰歼灭;奉承你的圣火教,也转投我的麾下。除了我给你的太子身份,你自己还能任何可取之处?
    简亦恪从前被捧得多高,如今就摔得多惨,只是心中的傲气一如既往,即便落败,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误,但觉天不助他,人人趋炎附势、虚伪至极。
    皇帝见他如此,冷笑一声,问:你不服气?
    儿臣简亦恪心中不停回忆,自己在这半年内,究竟有没有露出马脚,想到最后,总觉得自己行事天衣无缝,皇帝难以觉察到自己下蛊毒一事。
    他还要再争辩,皇帝却一脚将他踢翻,骂道:你个畜生不如的混账,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觉得杀了我,你就能取而代之?你这种狼心狗肺、毫无远谋的人,不会当真信了自己有才华、有心计,能够收服满朝文武?
    简亦恪听到这番话,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原来是他下蛊这件事,早已被看穿。
    皇帝怒不可遏,气喘连连,捂着胸口停滞片刻,等胸口的疼痛过去,接着骂了半天。骂到够本,虽还未消气,却也将积压的怒火遣散些许。
    他这才沉声道:李由,将圣旨拿来。
    是。
    李由快步跑出殿外,很久之后,才带着圣旨回来。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怕圣旨被淋湿,于是揣在怀里,跑回殿内后,便将圣旨双手递上,之后立在皇帝身后,低头不言不语,仿佛神魂出窍,此后发生什么,他都听不见、瞧不着。
    皇帝一把将圣旨甩到简亦恪眼前,冷冷道:你自己看。
    简亦恪爬了起来,捡起圣旨打开,看了半天,一字不发,末了,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住摇头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这位置本来就是你的。皇帝摸了摸鬓边的白发,近年来,我愈发觉得自己昏聩,再听不进别人的诤言;身体也衰弱,白发满头,要找出一根黑发也难。我还能有几年好活呢?你就盼不得我去死
    沈飞云待在此地,只觉得百无聊赖,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别人的话仿佛催眠一般,又不能贸贸然离去,真真煎熬不已。
    原本外面就一片昏黄,殿内不得不点灯,到了傍晚,外面愈发灰暗。
    沈飞云越来越困,就快要忍不住打哈欠之时,皇帝终于调|教完简亦恪,转过头来,对着他身旁的苏浪道:你以为自己有权和我谈判?
    这一句话顿时拂去他的睡意,心想,总算到了正题。
    苏浪不慌不忙,笑道: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只是觉得如若能够为朝廷效命,是我们圣火教的福分。
    皇帝哈哈大笑,拊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浪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派天真悠然,看得沈飞云心中沉重不已,只好也淡然一笑。
    你们今日先去外面住着,皇帝沉思道,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明日我会让老三和你接洽。
    沈飞云闻言,知道皇帝并不放心,想要派一个人监督苏浪,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选竟然是老友简亦善。
    他朝简亦善望去,只见对方略有惊诧,随后便是深深的无奈。
    第34章
    一个月后,荆州。
    沈飞云呼出的一口热气,很快,在空中变成朦胧的雾水。天冷到沈飞云都不愿出门,早早醒来也窝在被子里,只是饿到不行,方才起身沿街走动,想要拣着些好吃的饱腹。
    沈二爷。远远有人瞧见他,抬手招呼道。
    沈飞云原想去喝口热饮,见到摊饼的分外热情,于是转了个头,走到摊子前,笑道:老周,今日不早了,你怎么还在。说话间,探头瞟了一眼对方的面桶,卖得很好,剩得不多,应该还够我一口吃的。
    沈二爷,你等着。周浓吹旺炉火,在铁锅上浇了油,取出面团摊开,正反各敲了一个蛋,翻覆几下很快取出包好。
    沈飞云从锦囊里取出碎银,对方笑着摆了摆手:二爷,你就不用给钱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收。
    沈飞云笑了笑,收起碎银,接过煎饼。他之前买了几次周浓的饼,给了不少钱,都没要对方找回。这次周浓同他热情招呼,也不是为了贪图几两碎银,因此他也不必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往常这个时候,周浓早就收摊,尤其天气愈发寒冷,只是为了给沈飞云摊个饼聊表心意,这才刻意在客栈前候了许久时光。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沈飞云啃煎饼,挑起扁担,告别。
    沈二爷,明日见。
    明朝见。
    沈飞云笑眯眯,挥手作别。煎饼热气腾腾,他吹了两口,缓缓咬下边角。他走回客栈前,从胸口抽出丝巾,将竹椅上的露水与白霜拭去。待得竹椅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湿气,才肯慢悠悠坐下。
    吃到一半,甜酱与煎蛋的味道混合在一处,真是快活胜似神仙。
    他缓缓抬头,冲对檐上的苏浪翩然一笑,张了张嘴,无声道:还晓得回来。
    苏浪自屋顶一跃而下,走到沈飞云面前,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沈飞云微微一顿,你吃过饭了没,饿了没?
    苏浪弯腰,摇摇头,张嘴:啊
    沈飞云将手中的煎饼递到苏浪嘴边,对方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吃得太急,唇边满是甜酱汁。
    你带手帕没?沈飞云摇了摇头,无奈地问。
    没有。苏浪边咀嚼边含混道,抬手指了指椅背上挂着的丝帕,这里不是有一方素帕,你拿来给我擦擦嘴。
    沈飞云收起丝帕,塞到苏浪掌心,挑眉道:这湿透了,我刚拿来擦椅子的,你没有瞧见。
    那算了。苏浪愣了一下,撇撇嘴,却未归还丝帕,将其收到自己怀中。
    沈飞云不去管苏浪仪容,只顾将手中的煎饼,悉数塞入对方口中。
    苏浪吃了个餍足,探头冲屋内的伙计大喊:给我拿块干净的白布来。
    沈飞云看着苏浪眼皮底下的青痕,淡淡道:早些歇息,你睡得太晚,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这样消耗。
    嘴上如此道,心中却想,苏浪这脸上的面具确能以假乱真,就连青黑的眼圈也如常人一般。
    我倒还好,主要是世子劳累。苏浪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浅,此次夹枪带棍,将荆州的人一一敲打,却不知他们是真的听从,还是阳奉阴违。不过也无妨,我已竭尽全力,此后便是世子之责
    一个月前,苏浪与皇帝谈好,收束全国各地的圣火教徒,促使其与普通伤人无异,凡是圣火教旗下商人,皆登记在册,归陈王世子简亦善管辖。
    圣火教原来能分到十之七八的银钱,如今一来,只能占到十之二三的便宜。
    你又这样不放心我。苏浪沉沉叹息。他行事这样拘谨,生怕有所差池,沈飞云却还一路紧随,一个月内不肯对他放松片刻。
    沈飞云但笑不语,接过小二递来的白布,细细替苏浪擦去满嘴的酱汁,而后择了干净的一边,顺道抹了抹自己的嘴。
    回去睡吧。沈飞云起身,意兴阑珊地回到客栈。苏浪跟了上来,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问道:你陪我睡?
    沈飞云懒得回应,冷淡地瞥了苏浪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指了指隔壁那间,示意苏浪回自己房间歇息。
    苏浪却偏不挪脚,摊了摊手,耸肩道:我听到一件事,你若请我进去,我便讲给你听。
    不必。沈飞云迈步入内,双手握门,将人堵在门口,俨然不肯放人进屋。他气定神闲地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讲么?
    苏浪笑得烂漫:这件事,关乎你师父许清韵,我的父亲莫无涯,还有流岫城主辛含雪。
    你以为我会好奇?沈飞云缓缓合门,末了顿住,无奈道,算了,你先进来再说。
    苏浪颇为得意地走入屋内,坐在桌前,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还是温的,看来沈飞云在门前坐的时间应当不长。
    说吧,你知道什么事。沈飞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苏浪饮茶。
    苏浪喝了一杯,抬头道:我的父亲给我传信,约莫在我们离开长安之时,他接连收到两份生死约。
    沈飞云一听,点点头:看来是许清韵和辛含雪递出来的。莫无涯藏头缩尾,如今可算被冤主寻到。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接着道,不过,这并不是我想要听到的。
    苏浪略有疑惑沈飞云严防死守,就是不肯让他入内,只是想听他说消息,这才放人进来,可怎么他讲明之后,又说并不想听。这倒是令人不解。
    我想你听说,沈飞云沉声道,关于你自己的任何事,并不想听别人的恩怨情仇。
    我?苏浪抬手指向自己。
    良久,他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趣事,只是苦笑,轻声道:原来你竟更情愿听小魔头的恩怨情仇,远胜你师父我莫听风的事迹,你上街去,看到佩剑带刀的人,随手一拦,他便能滔滔不绝讲个不停,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你并不懂。
    沈飞云忍不住蹙眉,此时此刻,苏浪仍然不肯揭露身份,想用莫听风的相貌瞒天过海。
    我多无趣,不若说说前辈们。苏浪托腮,凝望沈飞云,还记得你阿姊之前说,流岫城主同我父亲勾结,两人沆瀣一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哦?沈飞云兴致缺缺。
    苏浪却极认真地争辩:倘若流岫城主真与我父亲一道,他又何苦在前些日子下生死约?
    谁知道沈飞云淡然开口,或许这两人曾是一路人,后来为了利益闹翻,撕破了脸。
    沈飞云说完,想起离开长安前,大姐终于同他讲清当年之事。
    原来许清韵和辛含雪曾是恋人,两人共同创办了流岫城。可辛含雪或许是嫌弃流岫城来钱慢,暗地里与莫无涯创建了圣火教。
    圣火教横行无忌,杀人纵火,奸^淫掳掠,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又因为功法奇诡,很快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杀了一批前来清剿他们的名门正派。
    许清韵后来得知,圣火教竟有自己恋人的手笔,当即大发雷霆,但到底顾念旧情,不愿就此分手,只是让辛含雪签下字条,从此不再与圣火教有所来往。
    辛含雪表面上虽答应得好,背地里却与莫无涯来往密切,最终被许清韵察觉。两人一战之后,辛含雪被许清韵打断腿脚,逐出中原,去往东海。许清韵怜他残废,分手后便将流岫城拱手相让,自此鲜少过问江湖世事。
    莫无涯得知辛含雪远遁东海,得意非凡,不再与对方往来,直接吞并圣火教。
    这便是当年的隐情,如今知道的人不过寥寥。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沈飞云缓缓道,你很是关心流岫城,话里话外有些维护辛含雪。
    苏浪闻言,皱眉道:是你的错觉无误。
    沈飞云见他强辩,只好点头称是,并不逼着苏浪承认。
    这样看来,苏浪是被蒙在鼓中,应当不知辛含雪的真面目,还以为自己的一番行为利国利民,因此才不恤自身安危,甘心与虎谋皮。
    苏浪喝完暖身的茶水,起身关上木窗,走到沈飞云身边坐下,笑道:一同歇息?
    我早已睡饱。沈飞云冷声道,你要是愿意睡我的屋子,我这便出门让给你,好叫你睡得安稳踏实。
    随你。苏浪并不挽留,自顾自宽衣解带,漫不经心道,你同我相处融洽,再亲密的事,我们也早在东宫做过。一个月来,你对苏浪只字不提,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乐不思蜀。不料此刻,你却又在我面前假清高。
    沈飞云忍不住笑出声来,苏浪就在他眼前,与他在同一间客栈住了一个月,两人朝夕相对,还要他如何过问苏浪,如何提及苏浪?
    我真不懂你。他撂下这一句话,无可奈何地转身出门。
    你放心,我已遣人放归他。苏浪抿了抿唇,眉头紧皱。他将衣物放在床尾,躺进沈飞云的被窝,合上双眸,疲惫道:我也不懂你的心思。
    沈飞云耐心地听完,这才开门,准备离去。他的屋子离楼梯很近,刚开门,便瞧见一位两鬓霜白的女人款步而上。
    沈飞云心下一沉,迈步出去,关好门,转身恭敬道:师父
    许清韵点点头,走到他身前,冷冷道:闪开。
    你要做什么?沈飞云愈发不安,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清韵冷笑一声,问:你有听过近来的流言蜚语么?
    不曾。沈飞云摇头否认。
    许清韵长叹一口,无奈道:听闻你与仇人之子同起同住,很是快活自在,仿佛已经忘了你父母的仇怨。我实在看不下去,因此前来,替你了结这一段孽缘。
    第35章
    不!沈飞云眉头紧皱,神色肃然,我想你误会了,我与苏莫听风两人并未同起同住,不过恰好投宿一间客栈罢了。
    许清韵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颜,摇头道:你当我傻么?
    沈飞云无言以对。
    我并非反对你爱慕男子,也并非反对你和仇人之子情意相通;许清韵长舒一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莫听风无恶不作,不是良人。
    沈飞感恩师父的关照,认同她所言,自己也十分厌恶莫听风的为人,所以才会在初见之时,动手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既然已经知道,里面躺着的人并非莫听风,而是苏浪,这件事又不好明说,因此只能竭力拦住师父,以免两人真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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