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要钱,仍旧表示拿到钱就可以不再骚扰陈越持,也不骚扰他身边的人。陈越持把身上最后一点生活费给了他。阿刚笑着要来拍他:小子,够义气!
    陈越持错身让开他的手。阿刚这一回毫不在意,还相当豪爽地夸奖:说真的,一起坐了三年牢,出来了想以前,监狱里都他妈是混蛋,就你还像个人。
    请你说话算话。陈越持转过身回书店。
    阿刚在背后保证:真的,我这次一定会翻身!赚了钱我会还给你的!谢谢你啊陈!
    谢天谢地,陈越持躺在沙发床上想,关容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冬天的月亮好像是冷的,他面对着阁楼的那扇窗,有光照过来,他在沙发床边上看到一件毛衣。似乎是关容换下来放在这里忘记拿走的。
    他把毛衣拿过来,摩挲片刻,忍不住把脸埋进去,闻到了关容的味道。月亮让人狂乱,他在这个月夜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迷信者,虔诚又绝望地去亲吻一件毛衣,渴望某种其实并不存在的力量降临。
    抱着毛衣睡过去,他毫不意外地梦见了关容。醒来却只觉得心口空芜。
    第二天关容打电话说要去看电影,已经买好票了,让陈越持从面包店下班就去少年宫等他。
    陈越持被店里的事情绊了一下脚步,过去稍稍晚了一点。到少年宫门口,撞见关容的那个男同事正缠着他在说什么。
    看到陈越持,那男的眼神忽然一变,说不上是厌恶还是什么。陈越持愣了一下。关容一脸漠然,看都不愿看那同事,撇开头说:对不起,我们要走了。
    他径直走到陈越持面前:走吧,等你好一会儿了。
    陈越持说:刚才在结这段时间的账,耽误了十几分钟。
    走出很远,陈越持回头,看到那人还站在少年宫门口,依然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望。
    不要紧吗?陈越持问。这是他第一次就这事情问关容。
    关容冷漠地应:不管他。
    陈越持没再发表意见,没走几步,关容说:他追我。
    嗯。陈越持应,表示自己在认真听。关容又说:但是他有老婆。
    陈越持一脸震惊。关容侧头看他,好笑地问:还觉得我过分吗?
    啊?陈越持耳根有点烫,结结巴巴地说,没,没觉得你过分。看关容笑,他诚恳地说:真的哥。我觉得你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关容心情骤然好起来,说话的时候拖着声音:哪来什么理由啊,我只看自己开不开心。他有老婆还来追我,我不开心,所以不跟他玩。就这样而已。
    电影是个犯罪片。
    中间的座椅扶手没有拉下来。关容自然地垂着手,陈越持也垂着手,手背靠着手背,没有人挪开。这点皮肤互相接触的感觉让陈越持觉得安心。
    他有心想去牵关容的手,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迷惑,只好保持着现下的状态。这种感觉开始让他慌乱,跟身份会被点破的慌乱完全不同。
    因为注意力都在手上,陈越持基本是心不在焉地看完整场。散场的时候关容才挪开手,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评价:烂片。
    陈越持只是笑。手机提示音响起,是雷哥发的短信,上面说:小陈,在忙吗?有空来店里一趟。
    他把短信递给关容看:估计是扎帐的事。
    关容点头:我过两天要去一个图书馆收点旧书,也要整理一下书单,我先回店里。
    啊?收书?陈越持一愣。
    关容说:你傻的吗?不收书我哪来那么多书卖?难道是祖上传下来的?
    陈越持傻呵呵地笑起来:对哦。
    两个人在下沉广场入口处分别,陈越持要去面包店,关容回书店。
    站在路口,陈越持看着关容的背影,喉头忽然漫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关容会就此走到他不认识的地方去。摆脱他。他在风里喊:哥!
    关容回头。陈越持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最后苍白地找补一句:注意安全。
    关容噗地笑出来。大概在下沉广场还没人跟他讲过这样的话,但他还是应了:早点回来睡觉。
    好!陈越持重重点头。
    回到店里,只有雷哥一个人在。他低垂着头立在柜台后面,但能看出面容凝重。这还是陈越持第一回 见到他这种表情,不由得一愣。
    察觉到有人进来,雷哥抬头,看到是他,眉头稍稍松开一点。可是松得很勉强。
    雷哥?陈越持询问地喊。
    雷哥直起身子:来了啊。他招招手:你过来,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看。
    陈越持走过去,雷哥把一个拆过的信封交到他手上。他迟疑地看向对方。雷哥只是轻点下巴:拆开看看。
    他看向陈越持的眼神带着不明显的警惕感,陈越持对这种神色太过熟悉。他心里一凉,几乎能知道这信封里是什么东西了。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陈越持是个杀人犯!!!
    里面有一张信纸,上头就这么一句话。字体歪歪扭扭,如果不是让小孩子帮忙写的,那只能是用非惯用手写的。
    陈越持的手有点抖,信封里还有纸张,他抖出来一看,是一张剪报,大概是半份报纸的三分之一大小,上面简短地记载了一起少年弑父案,还有一张面部做了模糊处理的照片。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陈越持抬起头看雷哥。雷哥从他表情上读到了一些东西,面色当即显得更加沉重。
    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沉重。不管对方是谁,只要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是人与人之间有个重要的东西彻底破碎了。
    陈越持想喊雷哥一声,还想说点什么,然而一张开嘴,他发现自己又不能发出声音了。
    刚才我去了便利店一趟,欢姐也挺惊讶的。雷哥说,关老板多半也知道了。
    第31章 寂寞
    遍体生寒。
    刚开始陈越持心里还有各种复杂情绪在奔涌,从雷哥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面对关容?
    怎么面对关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蛋糕店的,但是走出蛋糕店没两步他就决定了,他要走。他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去面对关容。
    关容会俯下身跟他说话,也会站直了头也不回地走远。在看到他的背影之前,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先转身。
    陈越持恍然想起从前的很多东西。他记起来的不是监狱里受过的事情,不是那些面孔已经模糊的人,是很多无关紧要的,但一直被他刻在脑海深处的场景。
    监狱围墙下面被雨水长期浸过后留下的木耳边状的痕迹,冬天走廊里被人故意踢倒的深蓝热水瓶,床铺铁栏杆边缘长年累月摸出来的光滑,缝纫机踏板上磨得中间缺了一块的浮雕图案。夜复一夜的猩红噩梦。
    没有人会比他更深切地知道那里有多寂寞。
    天黑了。
    走到附近的小巷中间,阿刚不知道从哪里追过来的,他堵到陈越持面前,对着他着急地说:462号,你还有钱吗?
    陈越持停下脚,认真问他:你不是拿到钱了吗?
    阿刚有点不耐烦:这都要过年了,看在一个监区的份上,再给点。
    我没有钱了。陈越持说。
    没有就去借,别他妈废话?给不给?对方开始骂骂咧咧。
    陈越持很平静:我没有钱了。我家还欠了很多钱,我每个月都往老家亲戚手里寄,但是这个月的工钱全给你了。
    我没有钱了。他说。
    阿刚逼近他,换了恶狠狠的语气:给钱!
    陈越持不说话。对方咬着牙:你要是不给钱我立马告诉你老板!你姓陈的是他妈的杀人犯!该死的杀人犯!你那几年是462号就一辈子都是462号!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陈越持歪着头看他。
    阿刚眉心一皱,像是有点迷惑,转头却换了一副调笑的面孔:说了怎么着?他狞笑,话语里满满是恶意:我看你老板对你不错啊,又有钱又长得好看,你找他要去呗!他是不是还让你干屁/眼了?
    陈越持耳朵嗡一声响。
    回过神来的时候,阿刚已经被他抵在地上。他的双膝跪在阿刚的手腕上,双手不管不顾掐住了他的脖子。
    阿刚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嘶声,更枉论求救。远处的路灯光很吝啬,但依然能隐约让人看到他的脸已经胀得不像样,近乎恐怖。他的双脚在地上无力地蹬,死命挣扎之间,一只手摆脱了陈越持的控制。他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狠地朝陈越持后脑上砸过去。
    有一股热流从额头淌下来,把视线遮挡了一下。陈越持双手一点也没有松劲。那点温热让他想到十五岁那一年,十五岁的他用一把水果刀刺进了父亲的身体,血溅在手上脸上就是这种触感。
    他惊讶于自己还能有触感。
    也许他真的会杀了阿刚。一个人如果一朝成为了杀人犯,那他一辈子都是杀人犯。杀人犯是有基因的,陈越持想,他的基因一开始就是坏的。所以他会成为杀人犯。
    当初他一刀捅进被称作父亲的那个人的身体的时候,他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在此刻突然想起自己当时的状态。他为之觉得可怕,也为之感到轻松。他的基因一开始就是坏的,所以他才能杀了那个带给他坏基因的人。他能杀掉一个,那也许就会杀掉第二个。
    他的眼前充斥着血红,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人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血红他很熟悉,空白却生疏。像雪地吗?好像也不是,他对着空白注视太久,那里就变成一个巨大的洞口,吞掉一切声音和思绪。
    弟弟!
    有很熟悉的声音在喊,喊的好像是他,空白猝不及防被撕出一道裂痕。
    陈越持!
    有一只手穿过那条裂缝,快要抓住在虚空中逃跑的陈越持。
    陈越持!
    关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陈越持的后衣领被他扯住了。他的力道很大,可仍旧拉不动陈越持,后来陈越持的手松了些,关容得以将他掀翻开去。
    你他妈疯了!关容对着陈越持大吼。因为刚才那一下太过用力,两个人都跌到地上。陈越持半跪半坐,关容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他头发往后扯,迫使陈越持仰着脸,跟他对视。
    陈越持一开始没有知觉,后来眼神逐渐聚焦,对外界的感知缓缓回来。他心头漫上一股巨大的哀伤。
    他看到关容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通常懒散得无懈可击,或者平静得无懈可击,偶尔才奢侈地对他显示一点真实。那张脸现在正毫无遮挡地对着他,全然是没有假装的痛惜。
    这是他见过的关容最真切的面容。
    又错了。
    陈越持绝望地想到。又错了。
    每一件事看上去都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也不后悔,但每一件事都是错的。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里。如果他没有到这个城市,他就不会看到关容露出这样的表情。
    今晚的风异常地烈,刮得他的脸生疼。好冷,于是他发起抖来。
    崽,关容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这样不合时宜地喊他,他脸上的神情已经隐失,只剩下空白,他轻声对着陈越持说,你疯了。
    陈越持怔愣很久,忽然泪流满面。
    他终于发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一种不分白天黑夜的渴望,这种日夜的渴望在拯救他,也在消磨他。
    他恐惧,他阻挡,他后退,同时又要靠近,抓紧。他生怕自己把什么东西捏碎。他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懂了,他跟自己用尽了力气,原来所有说得清的说不清的和想得明白想不明白的,都只因为他想要关容抱抱他。
    监狱围墙下面被雨水长期浸过后留下的木耳边状的痕迹,冬天走廊里被人故意踢倒的深蓝热水瓶,床铺铁栏杆边缘长年累月摸出来的光滑,缝纫机踏板上磨得中间缺了一块的浮雕图案。夜复一夜的猩红噩梦。
    没有人会比他更深切地知道那里有多寂寞。
    但是这所有的寂寞加起来,都不如当下这一瞬来得深刻。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 终
    第32章 小狗
    关容有时候觉得陈越持像一条小狗。
    最有这种感觉的那一回,是陈越持的出租屋被烧了。他早晨起来开门,在门口看到一个蹲坐着的人影。听到他的动静,陈越持抬头望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安静。好可怜。那时候他很想上去摸摸他的头。
    小狗没有家了啊。关容当时看着陈越持,忍不住这样想。
    关容不敢说自己阅尽世间百态,可是他见过的人确实不少。各种各样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像陈越持。陈越持是年轻的,但他比很多人都明白生活。他对世界的忍耐度似乎超过绝大部分人,然而他也有他自己的领域,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去。
    总之是一个不好形容的人。也是一个容易接触可是不容易走近的人。
    关容第一次见到陈越持,远比陈越持第一次见到关容要早。
    书店二楼的窗临街,能看到对面的一排店子。陈越持出现在下沉广场时还是初秋,天气正当热,关容在某个早上开窗透气,看到斜对面便利店侧门口正在下货。
    他对着街口点了一支烟,看到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掀起T恤下摆擦汗,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线。有人在店里催,男孩子侧头应了一声,姿态平和,是劳作很久却毫无怨言的样子。关容看清他干净俊朗的面孔。那张脸上生了一双很好的眼睛。
    几天过后的雨夜,关容进入便利店,才真的看清那双眼,黑的黑白的白,眼睑边缘偏圆润,线条干净,显出某种认真。一看就跟下沉广场的气质格格不入。
    关容不得不承认,他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难免的,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没什么可否定的。但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人都值得看。
    男孩子放下衣服,扛着一件啤酒进了便利店。关容抽掉最后一口烟,准备去少年宫上课,出门就看到日出。
    那天晚上事情有点糟糕,关容在后街立威久了,已经长时间没有打过架,没想到会被两拨人堵在巷子里。下雨天,他站在巷子中间,路灯亮起,有自行车从巷口掠过去,车上的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不露痕迹地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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