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我并非一厢情愿。
    他倾下身,冰凉的手指抚上周长明的前额,又缓缓下移,拢住那颤抖不止的双眸:
    可就算我整整寻了你两百年,就算六瓣华莲和霜昀古剑都认出了你,你却依旧不肯回应。
    既然你恨不能斩断过往的一切,那么天劫前的以身相护,你我朝夕相对的点滴,都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吗?
    一字一句,痛彻心扉。
    以他如今的修为,根本不可能被区区一柄匕首伤到。
    不过是出于某种莫名的笃定,再被现实伤得鲜血淋漓。
    如同一场幻梦,在记忆中沉淀得越发醇香美好。
    当自以为抓住了那抹易逝的影子,却发现是团淬了毒的刺。
    那些日夜纠缠的心魔,辗转反侧的痛楚,不过成了一场笑话。
    视线从周长明霜白的脸颊移到耳后那粒殷红的痣。
    他心头一阵恨意上涌,忍不住用力捏住它,又狠狠地堵住了那人的唇。
    蔺楚疏这一吻,带着绝望的仇恨与血气。
    眼前一片黑沉,周长明浑身发颤,泪水涔涔滚落。
    不是不愿不想,只是不敢不能。
    他心头有一杆称,天平的一端是至亲和生活,另一端则是蔺楚疏。
    每次相聚和分离,都在那一侧不断加码。
    微妙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他将要踏出的那一步,或许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唇齿间是熟悉的乌木香气,清冷而苦涩,留恋又决绝。
    关于以往的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在黑暗的彼端,风雪呼啸的山路尽头,静静伫立着一道小小身影。
    他似乎在原地等了很久。
    久到积雪都铺了厚厚一层,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沾满了白霜,连气息也断断续续。
    周长明脚步一顿。
    分明他没有说清归来的时辰,却不知为何蔺楚疏竟在那条唯一的山道上等待。
    分明那孩子冻得快要失去知觉,却依旧能够笑靥如花地从怀里捧出一块温热的海棠糕:
    义父快吃吧,我一直揣在怀里的,还热着。
    我宝,你是不是傻,
    他叼着糕点,抖落了蔺楚疏身上的霜雪,敞开大氅拥他入怀,爹爹我又不是找不着家,外面这么大的风雪,把你冻坏了可怎么办?
    依偎在他怀里的身躯小小一团,白生生的脸蛋冻得发红,墨黑的瞳孔如同被溪流清洗过一般纤尘不染。
    蔺楚疏微笑着摇摇头,抬手拭去他颊边的糕点屑:
    可我不想让你等。
    他勾着周长明的颈项,温暖的气息呵在缀着红痣的耳垂上,一刻也不行。
    时光淘换,纵然身份改变,那个人却总愿意为他守候。
    从晨间到夜幕,从总角到长成。
    即便那些温暖的情愫已经被岁月熬得发苦发憷,温情脉脉化作执念疯狂,内里涌动的鲜血却依旧炽热。
    百年爱离,一吻作别。
    紧接的唇齿渐渐分离,蔺楚疏胸口一半灼热,一半冰冷,冰火两重天翻生到死的煎熬,映出啼笑皆非的心若死灰。
    感觉到蔺楚疏的温度一丝丝抽离,周长明目不能视,身不能动,心头骤然涌上极度的绝望:
    不是不是做戏。
    他声若蚊蚋,甚至带着嘶哑的哭腔。
    在蔺楚疏听来却如同仙乐,幽暗的眼眸中蓦然重燃了一点星火。
    覆盖在周长明眼眸上的手缓缓放下。
    只见那张明丽的面孔上早已泪痕交错,被泪水洇得通红的眼底,盛满了破碎的挣扎。
    他们都是你,对吗?
    蔺楚疏不等他回答,便苦笑道:
    所以你能顺利进入我的梦境,窥视我的心魔看着我执念成魔,自甘堕落,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是,怎么会
    周长明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却依旧被他刻薄的话语刺得心痛欲绝。
    他不忍伤害蔺楚疏,却也没办法抛下弟弟不管。
    激烈的情绪冲突着脏腑,一股腥气几乎是直窜喉头。
    鲜血从他口中淋淋漓漓地呛出,容色惨淡的面颊冷汗遍布。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抚蔺楚疏的面颊:
    我舍不得见你受苦,我只会更心痛,又怎会觉得可笑?
    我曾以为每一次天劫,都能让我斩断与过去的联系这样我能心无旁骛地面对你,也能咳咳,更好地保护你
    但我做不到,他咳着血,流着泪,
    一想到你会为我的死痛苦不堪,就会愧疚得受不了,我只能逃避,只能拿弟弟劝自己
    我不用你保护,只要你安然无恙地活着,就已足够。
    蔺楚疏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在我心里,不论何时,都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或事。
    相伴时,那人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
    相离后,那人也是日日夜夜挥之不去的心魔。
    不管是真实或虚妄,温情或伤害,他都尽数接下,甘之如饴。
    不,你不明白周长明连连摇头,你的天劫必须由我来承受,否则
    话说到一半,他却忽然哽住。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也就在此刻,尖锐的系统警报声在耳边炸响:
    警告,警告,游戏关键信息泄露,安保系统启动。
    游戏程序重置开始玩家信息清除中
    信息清除?
    这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压迫感让周长明根本无法呼吸。
    他神情痛苦地抽搐着,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颈,脸色也迅速变得灰败。
    周长明长明,你怎么了?
    系统界面的异变蔺楚疏当然察觉不到,他只看到周长明近乎扭曲的表情,急忙握着他的手腕,不断将中正温和的灵力输入。
    救救救我,我不要
    玩家信息删除,意味着以往所有的经历都会被抹去。
    不论是杨峤、秦沧砚还是霜昀,都将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揭露真相的刹那,便是诀别。
    周长明眼底尽是碎裂的绝望。
    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抹除出蔺楚疏的世界。
    麻痹的感觉从指尖开始蔓延,接着是整条手臂,身躯乃至心脏。
    五感也在随之逐渐消退。
    朦胧的视野里,他看到蔺楚疏似乎正在焦灼地呼唤着些什么,想要回应,却根本动弹不得。
    周围的一切声息都悄然远去。
    他感到身体在两股拮抗的力量中漂浮不定。
    一方似乎要将他远远推离,另一方又强有力地拉扯着他的身躯。
    无尽的黑暗张开了大口,周长明无力抗拒,只能放任自己朝着深渊缓缓下坠。
    他身子一沉,苍白手指无力地向下滑落。
    而就在此刻,禁地山洞之中,也突然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静卧在冰棺中的那具躯体,开始毫无预兆地颤动起来。
    从指尖开始,整副身躯逐渐化为纷纷扬扬的粉末,再消散于虚空之中。
    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昏暗的房间里,中年人紧盯着面前的光幕,神情无比专注。
    只见幽蓝的底色上,一团团淡金的光雾分散在各处,它们的中部都缀着一枚耀眼的内核,彼此之间并无连接,亦无接触。
    然而在光幕一角,却有一缕红线将其中两团光雾相连。
    其中一团显得极为黯淡,甚至连内核都已经龟裂,另一团则气势极盛,内核的形状也格外独特,精致如同雪花。
    不远了,不远了
    中年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睛,清雅的外貌掩不住眼底的灼灼疯狂。
    他近乎狂喜地盯着红色光线上涌动的流光,望着它悄无声息地延伸进那团璀璨的光雾,再丝丝缠绕在内核之上。
    原本如雪剔透的内核,也渐渐染上了一丝猩红,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浸染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他真不愧是你的儿子,周章。
    多亏了你的时空之力,我才能瞒过法则,送他进入那里。如今,一切总算走上了正轨。
    中年人嘴角泛起笑容,在光影的映照下,显得诡异而不详。
    游戏,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了掉马了掉马了!!!大家看得开心吗!!!
    但是这个故事在我心里才刚刚开始,毕竟掉马只是个表象,相信一直追文的小伙伴应该能感觉到,这个游戏绝非小长明想象得那么简单~
    那么他还能再回到游戏里,和疏疏见面吗?
    明天依旧是0点更新,我们不见不散,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
    第26章 离恨x1
    魔界, 鸣玉坊。
    储月熹身着一袭黄袍,负手立在落地的琉璃窗前,遥望着黝沉的天幕。
    那双深邃的幽紫色眼眸中, 隐约划过一丝不安。
    他撩起袖管, 只见修长劲键的小臂上, 盘桓着丝丝缕缕翠绿的枝叶,细小的新芽轻轻律动, 似乎传递着某种讯息。
    你也察觉到了,是么?储月熹蹙起眉尖,
    因核的力量正在变得强盛,可那股异样的能量也在随之增长, 方才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爆发得肆无忌惮。
    倘若放任下去,因核或许会有危险
    感觉到叶芽上传来焦虑的情绪, 他抬手抚摸,以示安慰, 你放心,我既然身在这消息最为灵通的三界商坊, 定会尽快查出它的下落。
    话音刚落,他忽地眉目一凝,猝然挥袖转身。
    虚空中毫无预兆地绽开一道裂隙, 一阵强光闪过,从中跃出两道身影。
    能够自由穿梭空间,而丝毫没有惊动鸣玉坊的防御结界, 来人的修为想必非同小可。
    他袖中银光一抖,利刃下一刻就要出鞘,却冷不防嗅到了极为熟悉的气息。
    深夜擅闯不请自来, 仙尊可真是随心所欲啊。
    储月熹注视着来人,悻悻地收回武器:还好本座反应得够快,这才避免了误伤诶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鬓发散乱、浑身狼狈的蔺楚疏,眼睛瞪得像铜铃。
    那人的模样确实和一贯的丰神俊朗天差地别。
    甚至一贯冷静的神情也显得微微慌乱,雪色衣袍只挂了半只袖子在肩头,从前胸到下摆都染了斑驳的血渍。
    请你救救他。
    蔺楚疏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储月熹这才注意到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个人。
    双目紧闭气息全无,除了身躯还柔软着,整个人瞧不出一丁点活气:
    这是你那个小美人灵仆?怎么伤成了这样?快,快放榻上。
    那个向来心高气傲、运筹帷幄的蔺楚疏何曾这样惶然无措。
    他即使看在眼中,也觉得难以置信。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他握着周长明的手腕切了阵脉,又掀开他的眼皮查看。
    诶,奇怪,奇怪
    他越瞧越是眉宇紧皱。
    他身上没有外伤,体内却有三股本不属于他的灵力彼此纠缠,以他如今的经脉强度,根本不可能长久承受,不过一时半刻,就会爆体而亡。
    只听砰的一声,蔺楚疏手扶的床沿纷纷化为碎屑。
    仿佛整个天幕都在往下塌陷,压得他喘不上气。
    曾经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邪气四溢,流窜的猩红如同炼狱的触手,将最后一丝理智吞噬。
    为何他历尽艰辛才寻找到的那个人,转眼便要失去?
    还是说,正是因为自己咄咄相逼,甚至不惜以灵契来折磨他就范,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天杀的绛月!你知不知道我这深海琼琚木有多难得?被你掰碎的那块,可抵得上整个鸣玉坊十年的吃穿用度了!
    储月熹气得尾音都变了调,当即一掌朝他拍去。
    蔺楚疏的修为本就高于他,躲过他的攻击易如反掌。
    可没成想那人居然失了魂似的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下了这一击。
    逆血夺口而出。
    蔺楚疏身子晃了晃,颓然坐倒。
    你这又是发得哪门子疯?本座话还没说完呢!
    储月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能反常到这种地步,忙不迭塞了颗固本培元的药丸到他口中。
    倘若没有你及时为小美人护持心脉,加上其中一股灵力早已被他纳作同源,他早就没救了,不过现在暂时还死不了。
    蔺楚疏木然地咽下丹药。
    坠落到谷底的心被骤然牵起,他苍寂如死灰的眼眸中,又隐约燃起了点滴希望。
    鸣玉坊乃三界至宝汇聚之所,而作为坊主的储月熹,自然也通晓常人所不知的门路。
    虽说他并非医修,但如何救治周长明的伤势,或许也只有他能想出对策。
    储坊主,我曾答允过你完成一件事,蔺楚疏哑声道,
    眼下你若能救回他,便是赌上我的性命,我也绝无怨言。
    你储月熹一时愣住。
    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的神情,勾起了他模糊的回忆。
    自己和蔺楚疏在混沌深渊里初次相遇时,那人还是个半大少年。
    他不知道蔺楚疏是如何落入那里的,甚至连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不清。
    但还依稀记得,这片空间存在于三界之外,其中满是凶险莫测的灵力风暴。
    唯一脱身的办法,就是找到出口。
    可深渊的出口位置飘忽不定,往往还没来得及到达,就已经被风暴夺走了性命。
    而那个少年却仿佛不知疲倦,纵然浑身伤痕,也没有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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