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然端起茶碗,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对面这人,面容显得不太真切,等到他放下茶碗,季思才听到淡淡的语气,私事,路过。
    闻言季思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加追问。
    那季大人又是为何深夜在此?他不多言,祁然反而问道。
    季思对着碗口吹了吹热气,勾唇笑道:同子珩一般,私事,路过。
    两人互相笑了笑,一个温和,一个和善,远远望过来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感觉,只有身在中心才明白这其中的暗潮汹涌。
    就在这时店主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紧张的氛围,来了来了,两位大人慢慢吃,不够老汉我再煮。
    多谢。祁然接过后道了谢。
    谢谢老伯。同他相比,季思则显得热情许多。
    馄饨摊老板是个朴实的中年汉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那么多规矩,被他俩左一句谢谢右一句谢谢弄的涨红了脸,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还是他媳妇提着个竹篮走了过来,在身后用手肘怼了怼自家男人,老板这才接过竹篮又走了回来。
    他笑了笑,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说:祁大人,上次多亏了你,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们自家养的母鸡下的蛋,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祁然连忙放下勺子,起身推辞,不打紧不打紧,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替百姓排忧解难乃是为官本分,又不是为了图个赞赏,张伯你快把东西收回去。
    若没大人替我儿寻了大夫,怕是今日他以无药可救了,祁大人对我们一家有着莫大的恩情啊,今生做牛做马都偿还不清。
    大人快快收下吧。那妇人也着急道。
    这祁然皱着眉有些为难。
    季思坐在一旁嘴里嚼着东西,伸长了脑袋直愣愣的望着,他极少见到祁然这副为难的神情,顿时觉得颇有意思,不由多看了看。
    这位置不错,待戏看的差不多,嘴里的馄饨也咽了下去,他才挥了挥手出声:祁大人你就收下吧,怎么说也是这位老伯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总归你不是嫌这东西拿不出手吧。
    话说完,不知为何,他觉得祁然瞪了他几眼,吓得立马缩回脖子噤声,生怕这人同以前一般,冲过来就是一脚,那就真真丢脸丢大了。
    季不言这番话倒真让这对夫妻觉得自己礼物寒碜,半点拿不出手,祁大人何等人物,会缺这么点鸡蛋,顿时有些尴尬,送也不是,收也不是。
    无法,祁然只能叹了口气,从男子手中接过竹篮放在桌上,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既如此便谢过了。
    祁大人快别这么说,是我们应该谢谢您,此份恩情今生定当不忘,馄饨摊老板笑了笑,馄饨还得趁热吃,就不打扰二位大人了。
    说完老板娘端上一碗卤的油亮油亮的牛肉,冲季思笑了笑,后者有些慌张,也急忙回了个笑容。
    这是自家卤来下酒的,二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尝尝。
    两人再次道了谢,季思用筷子加了一块薄薄的牛肉塞在嘴里咀嚼,八角茴香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肉香立马在口腔中扩散开来,他冲祁然挑了挑眉,子珩果真是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今日借了祁大人的光,我也跟着有了口福。
    祁然低着头喝汤,食不言寝不语是他从小就学会得规矩,季思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自然清楚,也不着急慢慢喝着茶,等到这人吃完再聊也不迟,小一会儿,他将碗筷放置在一旁后,才缓缓开口:季大人可知这馄饨摊是一对老夫妻开的。
    后者耸了耸肩,一副我又没瞎当然看得出来的样子。
    他也不生气,继续道:前年北燕召集周边十八部落,大举进攻我便西北边境洪门关,郭敬义领旨受封为平北大将军,率十万将士驻守洪门关,这两年中大大小小战役数不胜数,北燕不退我军未进,便如此僵持了一年,直到去年北燕幼主暴毙,原摄政王安德努继位,需要扫清朝中异己,这才退兵。
    季思没出声,他不知道祁然说这话的意义何在,但依旧愿意听着,能够更好的清楚各国目前形式,不用费尽心机去打听。
    祁然停了停接着说:这两年来,有的将士牺牲尸骨甚至无法运回来,只能客死他乡,有的较为幸运回是回来了,却落得个终生残疾,这对老夫妻有一儿子年纪比我还小上一些,十八的时候从了军,十九就折了双手回来,皇上本有下旨,让户部特批给从前线退回来的将士补贴俸银,可他们为何只能喝米糠,食野菜,以至于旧伤复发都无法得到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
    听到这儿,季思突然明白祁然这番话是何含义,紧抿嘴唇,脸上的血色去了几分。
    季大人,祁然沉声道:下官见过不少从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他们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旧伤复发死在自家草屋里,直至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像这种将士没有几千也有百八十个,他们为了大晋奉献出了全部,乃至生命,可大晋却未给他们一砖一瓦,一粟一栗,连最起码的吃饱穿暖都许不了他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有的苦楚只能自己强撑着,敢问季大人,户部下发的那三十万两银子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季思回答不了,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也许被原本那个季大人拿去享乐了,也许他屋里那块春日群宴的屏风就是这般来的,也许买了田地置了房契,也许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也许
    无论是哪个,总归没有一个也许是送到了那帮将士的手上,他一直明白原本那个季大人是个作恶多端的奸臣,却没如现在这般清楚直白的明白,他一向最不屑于这类奸人,可当这个奸臣变成了自己,那又该如何。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抱歉,是下官逾越了,还望大人莫要同我计较,祁然笑道,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衬着昏暗的烛光,整个人显得有些冷酷,季大人政务繁忙,颇得圣宠,又怎会关心这等小事,许是户部发了,那些将士自个儿没收到罢了。
    季思依旧垂着头未说话。
    祁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收回视线看向一旁收拾东西准备打烊的夫妻俩,轻声而言:我不知季大人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才一改常态欲同我相交,可是早些年就已知,你我并非同类人,注定只能陌路,难以成友,还望季大人以后莫要在虚情假意的好,徒增没有必要的麻烦。
    若季思嗓子有些哑,清了清嗓子待舒服了些又重新说:若我说,以前种种并非我所愿,我想做个好官呢。
    闻言,祁然先是一愣,随后轻笑出声:我少年时有人同我说过一句话,为官者:当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斗胆问一句,季大人所为与好一字有关吗?
    话音一落,他未等季思张口说话,随机起身摸了几个铜板轻放在桌上,语气淡淡的说:时候不早了,丞相府与季府不在同一条道上,季大人同我自然也不顺路,如此下官先行一步了。
    说完直直转身走去。
    季思看着桌上的几个铜板,心中对祁然的这番话颇有感触,思考片刻一口将碗中凉掉的粗茶饮尽,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顺手牵羊的把铜板捏在手中,追着祁然跑去。
    后者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喊自己的声音,侧头一看,发现又是季思,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道:季大人,侍郎府在那边。
    他指了指同自己这里相反的方向。
    季思摆了摆手,笑道:我知,这不是吃的太撑,消消食吗。
    祁然看这些人笑脸,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他觉着季思这户部侍郎许是靠厚颜无耻得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祁然:【作揖】近些日子天气越发寒冷,还望各位多多注意身体。
    季思:【哈哈大笑】多穿点啊!冷死了我们可不负责埋。
    ps:脸皮不厚,怎么追祁子珩这种小闷骚呢!
    第10章 子珩今日安否?
    连着花了几天的时间,季思才把衙门文册审核完,感觉整个人都瘦了几斤,用朱砂红笔标注好,也顾不上再检查一遍,直接递给了主事就散值回家。
    大晋是六日一朝一休沐,他不用去户部衙门当值,又没心思出去瞎溜达,正巧连着阴了好几日的天气今日放晴,橘黄色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把身上的霉气都给驱散开来,他便索性在留在府中,逛了逛卧房库房,从身上摸出把贴身的钥匙,顺道还去了原先这个季大人的书房,借着府里需要透气的借口,打算核算一番他的金库,心中也好一点数。
    不盘算不知道,一盘算是真正吓了一跳。
    原来这个季大人为官这些年头,没少敛财,古董书画,金银器具,珠宝玉石,还有地契屋契,统统归纳整齐的堆放在书房后头的小密室里,一进去眼睛都快给人亮瞎。
    季思也没叫人,自个儿进来的,就背着手一处一处的看过来,顿时都有些惊了,里面甚至还有一副苏东白的《冬日咏梅图》真迹,怪不得祁然说朝廷每年派下来分发给前线将士的银子到手的没多少,合着都被这些人给分了用于享乐。
    里面的东西大多价值连城,唯有一个放在正中央锦盒里的扇子显得普通了些,这扇子是市面上常见的绢布款式,虽说瞧着讲究了一些,但用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普通之及,几两银子便可买到,还不如装他的这个盒子来的昂贵。
    可原季大人这人猜忌心重,重要的钥匙都是随身携带,许是小时受苦没见过世面,也不怕招贼,什么好东西都得放在自个儿看的见的地方,心中方才安心,因而屋里堆放的都是他的心头宝,这么个东西放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
    季思心中越发好奇,走上前去将之取了出来,入手还能感觉到扇柄粗糙的做工,缓缓打开,只见白色的扇面上画了一片水墨群山,群山之后白云皑皑,一轮红日破云初升,色彩浓艳分明,右下角还有一首题诗,斜日云端远山横,此景与共掩愁容,来日携马啸西风,纵月同舟水向东。
    这诗看私写景实则写情,季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却明白能放在这儿估计是对原来季大人意义不同,许是哪位故人相赠,亦或者是亲人之物,再或者是他意中人的东西,便又给小心翼翼放了回去,一一把每个东西都看了一遍,出去关上了密室,把钥匙紧紧放在里衣中。
    刚抬脚准备离开书房,余光就瞥见放置在书架上的一把纸伞,不知为何瞧着有些眼熟,便走了过去。
    正巧这时听雪上来奉茶,看见他这样,将茶杯放下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季思听见声音头也没回问道:这把伞一直在这儿?
    闻言听雪抬头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答道:从奴婢进府时就已经在了,大人以前也常常看着这把伞发呆。
    听见她这回答,季思越发觉得这个季大人奇怪,这锦衣玉食的,还留着把破伞破扇子干嘛,这人也不像念旧的性子,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于是他便也懒得去想了,绕着府里慰问了一圈,一天便这么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鸡还未鸣,外头静逸无声,飘着点毛毛春雨,周遭雾气弥漫,凉意袭人,只余几盏灯火,于夜里还留有一丝暖意。
    季思正于睡梦中,还未等这梦境展开,就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间被人从床上摇醒,困的今夕不知是何夕的任由他们收拾,穿好官服坐上轿子还眯着眼睛打了几个哈欠,眼角的困意挡都挡不住,就这样一路到了宫门口,掀开轿帘望向外头时才发现自己来的不算早,宫外空地哪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正三五成群的交谈着。
    他立马收了困意,弯腰出了轿,揉了揉打算的肩膀,眯着眼睛打量四周,左右都扫视了一遍。
    其实除了开始那几天较忙,这几日户部没多少公务,一堆人无事的时候就会聊上几句,他也大概对朝中局势有了些了解。
    承德帝大病了一场之后这几年身子不如从前,太医进寝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各方势力像是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明争暗斗时常便有,细细分来,大概可以分成几方势力。
    梁王李弘烨,其母为端妃,本是承德帝当太子时的侍妾,后头母凭子贵也被封了妃,李弘烨的梁王妃乃是兵部尚书之女,礼部也多是他的人,虽折了一个周铭,不过新上任的礼部侍郎也是经他提携的,他握着礼部有了人脉,握着兵部有了权,越发不愿藏锋,想是觉得长兄为尊,这几年没少和几个弟弟对着干,虽在朝中挂了个温良恭俭的美名,实际上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勾当。
    太子李弘炀,其母当今皇后,外公为原已逝御史大夫曹关,其舅为户部尚书曹为远,掌控天下土地,赋税,财政收支,吏部尚书之子是他少时伴读,关系亲厚,大晋虽无必立嫡子的规矩,但于大多数人,嫡子才更是正统血脉。
    瑞王李弘煊,其母为已逝容妃,独占盛宠多年,承德帝甚至还曾说出容儿已逝,吾心已死这般话语,因而爱屋及乌,四皇子自幼便得承德帝喜爱,虽有宠爱却不足同李弘炀他们相争,能够互相制衡的原因之一便是大将军郭敬义之母是他嫡亲姨娘,他身后立着的是平北将军府,虽然手中握着实权较弱的刑部和工部,却依旧未让人小觑。
    至于秦王李弘煜,其母淑嫔原本为皇后栖凤宫掌灯宫女,承德帝酒气上头一夜荒唐,未曾想一击必中,无奈便下旨封了个嫔位,谁知秦王自生下来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淑嫔多年来居于自己寝宫,诵经念佛为秦王天下苍生祈福,以此希望自己儿子能够一辈子幸福安康,李弘煜出宫有了封地后便常居封地,京中住处反倒没怎么待,为人谦和有礼,性子比较淡然。
    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大多的都提前站好,除却三公的祁相,方太傅和镇国候严时正,直属于皇上的尚书省和又称天子私人的翰林院以外,三方势力各自泾渭分明分庭抗衡互相制约,谁也不让谁,半点不让对方讨的好处。
    以至于季思从下了轿看到的就是这么个三足鼎立的场景,也不知这些个大人是许久未见他想念的紧,还是听到了什么市井传闻,他一出现,各个把视线投了过来,倒弄的人怪不好意思的。
    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真理,他对着众人露齿一笑,诡异的是,他笑后众人的表情更是奇怪,有不屑的,有藐视的,有讨好的,甚至还居然有翻白眼的,这让他更不自在了,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往去哪边。
    其实按道理说,他现在这个身份是个人都知道那是李弘炀那一派的,可他实在是烦透了曹为远那老匹夫,前日还被单独喊过去痛骂了一顿,也没个正当理由,官阶没老匹夫高他还不能怼回去,只能垂着头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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