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极好。齐鹤唳见书房一角立着一张没画完的话,其上绘着一枝素梅,只有一两朵花点染了淡淡的墨色,他疑惑地问:这画为何放在这儿?我帮你取下来,放到桌上去,立着不好画吧?才会画得这样慢...
    江梦枕止住他道:这是我画的九九消寒图,这上面有八十一瓣梅花,从冬至那天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齐鹤唳觉得,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优美的雅趣,江梦枕指着画又说:你细看这些花瓣晕染的方式,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天气下点天阴上点晴,左风右雾雪中心。图中点得墨黑黑,门外已是草茵茵... ...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放在这儿,你不必管它。
    齐鹤唳的目光纠缠在江梦枕身上,一刻都不舍得离开,这个人宛如是明月梅花的化身,玲珑风貌、剔透心肠,让他越是接近越是喜欢,心口鼓荡着一股爱意,却不知如何表达。
    光顾说这些闲话,都忘了正事,江梦枕拉开一侧书柜,向齐鹤唳招了招手,我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书,什么武经七书、三韬六略的,我全选了出来放在这里,你不要嫌弃是我看过的旧书才好。
    原来这间书房,不是江梦枕自己用的,而是为他准备的!齐鹤唳已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憋出几个字:...你对我真好。
    江梦枕哑然失笑,他并没有刻意讨好谁,只是想和齐鹤唳好好相处,至于他对他如何,但看齐鹤唳新婚后连续几天睡在下人房里,便实在称不上一个好字。
    齐鹤唳抽出其中一册低头翻了几页,江梦枕不想扰他读书,转身要走,却听身后那人急急唤道:别走!
    怎么?
    齐鹤唳怎舍得这梦似的相处草草结束,眼神飘忽、半真半假地说:这书里写的东西太难了,我...我看不懂!
    哪里不懂?江梦枕果然走了回来,二人坐在一起并头看书,齐鹤唳用指甲掐着手心,强令自己集中精力,将心猿意马全都囚在发乎情止乎礼的樊笼里。
    就这样,齐鹤唳白天出去练武,晚上回来和江梦枕共用完饭、之后一起读书,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江梦枕这才发觉,齐鹤唳其实极聪明,常有些剑走偏锋的奇妙见解,令他忍不住心内惊奇。
    我看你并非不会念书,也是个坐得住的,怎么往常不见你在这上面用功?
    齐鹤唳含糊道:以前只懂混玩罢了。
    说不定就是齐夫人发觉他也有读书的天赋,怕他抢了自己儿子的风头,才叫人从小就诱着他胡闹,周姨娘又是个没眼界的,直把一棵好苗子当成了烂草若不是江梦枕,齐鹤唳八成也当真会变作烂草,将所有的天赋平白辜负了。
    二人的关系眼见着越来越好,就像江梦枕所想的那样渐近水到渠成。有一天晚上,碧烟进来添了四五回茶,时辰已到了深夜,江梦枕把手遮在书页上,轻声道:明日再看吧,这些日子你已进益颇多了。
    齐鹤唳嗯了一声,黑沉沉的眼眸里全是江梦枕在烛光下的侧脸,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江梦枕的指尖,盯着他道:...你要回屋去了吗?
    江梦枕点了点头,齐鹤唳的喉头上下滚了几次,他把身子向前微探,凑在江梦枕耳边,说悄悄话似的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回去?
    烛火摇曳中,两个人的心跳都有点快,这是他们第一次把这件事捅破来说,江梦枕并没有闪躲,他微微侧头,与齐鹤唳额头相抵、鼻息相闻,诚恳又歉然地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齐鹤唳并没奢望能得到回应,这时如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他不是不能等、只怕江梦枕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好、好...他紧紧攥着江梦枕的手,一字一字道:我知道了,我等你。我会等你忘了哥哥、等你喜欢上我,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江梦枕出门前,衣袖从身后被人牵住,在廊下站的人看见他走出门后,又被一只手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江梦枕再走出来,脸上的霞色潋滟动人。
    他快步走回正房,对着镜台抬手轻触自己眉间的红痣,方才齐鹤唳趁他不备,在这里印上了一个珍惜温柔的吻,江梦枕脸红心跳、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是和齐凤举在一起时也没有过的感觉。
    齐鹤唳躺在纱橱里,望着那幅九九消寒图傻笑,画上的梅花已染了大半,他只愿江梦枕完成这张图画时,他们将会迎来一个最美好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金莼玉粒噎满喉。
    红楼梦
    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
    《帝京景物略》
    红楼梦里,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后,说:这就是茶了。
    昨天上夹子,我也想说:这就是夹子了。
    本来还担心会被排雷,一看评论觉得竟还挺和谐,这种文不被留言痛骂就是凉了,果然无事发生凉且默。
    大概是我写的还不够虐,没关系后面管够!
    他俩的感情这才渐渐正式开展。
    先来甜甜的一章!!!!
    第30章 傲雪白梅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很晚, 下半晌阴沉沉的天上掉了雪珠儿,没一会儿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将天地覆盖成一片银白。
    碧烟, 你再打发人去门口瞧着,二少爷怎么还没回来呢?
    公子急什么, 左不过是下了雪马滑难行, 误了时候。碧烟见江梦枕不停地向门口望,忍不住打趣道:您那样疼他, 前几日把那件海龙皮裘都给了他, 还怕他冻着?少见了一时一刻, 怎么就想成这样?
    江梦枕脸上发臊,又等了盏茶功夫, 到底坐不住,干脆罩了件猩猩毡大氅带着碧烟去大门口等。没过一会儿,只听风雪中传来马蹄声, 齐鹤唳一眼就认出了江梦枕的红色大氅,心里一热忙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赶上前去, 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你在等我吗?
    江梦枕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齐鹤唳欣喜若狂,拉起自己的披风将夫郎紧紧裹住, 拥着他往回走, 大雪迷眼, 不敢放马跑怕撞了人... ...我心里也急呢!
    在漫天风雪中,他们互相依偎着向前走,各自小心呵护着心底萌发的爱苗。江梦枕在这段新建立的关系中付出了极大的真诚,他是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与齐凤举感情的契机源于救命之恩,那是一种以生命为代价、感情能量爆发式的转变,而如今他与齐鹤唳的相处是细水长流的,二人都带着一点期待,在日常的生活里一天天试着靠近对方。江梦枕很喜欢这样的相处,他既已嫁给了齐鹤唳,俩人之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就并不急于一时的欢情,用诚恳从容的心态养润情根、使之坚实深厚,方是长久之道。
    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亲手帮齐鹤唳解去披风和外衣,齐鹤唳拉起他的手哈气揉搓,江梦枕任他焐着手,柔声问:今儿冻着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最怕冷,还去外头站着...齐鹤唳指着刚解下的皮裘道:我穿着这衣裳耍了一回枪,身上竟出了汗,这是什么狐皮貂绒?这样柔韧轻暖,我还是头一次见。
    碧烟将那浅黄色的皮裘双手一抖,只见浮雪瞬间全落在地上,皮裘连一丁点儿都没打湿,她笑着道:什么狐皮貂绒能比得上这个?这是海龙毛,从极北之地深海里打来的,绒毛最是细密,每一根上都生着半寸长的银毫那雪只落在这毫毛上,所以里头是浸不湿的,略一抖就恢复如初。因极难得所以价比黄金,尤其是这浅黄色的,听说只有初生幼兽的皮毛才是这个颜色,过了半年后就变成暗褐色了,达官显贵得了几块做个帽子已颇值得夸耀,何况这样一整件呢?
    你怎么给我这个穿?碧烟姐姐快收起来!齐鹤唳暗自咋舌,只怕翻遍了齐府也找不出这样一件东西来,他以前过冬只穿和老三老四一个样式的镶毛棉衣而已,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就湿透了,他父亲与大哥倒有几件裘衣,却也绝不是这个成色。
    你听她说的那样金贵,不过是我父亲少时到极北之地游历时穿的旧物罢了。他与祖父带回了不少好皮毛,又用海龙毛给我母亲做了一身裘衣配上昭君套,放在聘礼中,咱们成亲的时候,母亲把这两件皮裘改了尺寸给了我,反正他们在江陵也穿不上。 江梦枕牵着他走到饭桌前,收起来又做什么,你只管穿着,好东西是让人受享的,难道压在箱底去受虫吃蚁蛀?
    俗话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齐家已为官三代,乍看上去也算高门大户,可细节处到底还是远比不上侯府显贵,更何况齐鹤唳从未享受过家里的财富荣光。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听雨楼和江梦枕一起用饭,饭后碧烟端了香茶来,他接过就喝了,却不知那只是漱口用的,惹了小丫头们好一顿笑话。
    齐府的好物从来都是嫡兄嫡姐的,童年的遭遇对人的影响颇深,他在心底有种难以摆脱的卑微感,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值得人喜爱,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就如同他配不上江梦枕,即使得到了也还是难免惴惴不安,唯恐不知何时又失去了。
    我还是穿棉衣就好,万一弄坏了怎么办呢?
    这不是本末颠倒?你只知道心疼东西,却不知我心疼...江梦枕忽然住了口,起身避到屏风另一侧去了。
    齐鹤唳拿着筷子有些傻眼,一直瞧着他们的碧烟急道:二少爷今儿怎么竟犯傻?他心疼的不是东西,是人呐!这还要人说明白?
    齐鹤唳不至于驽钝如此、只是心内不敢相信,这时让碧烟一点,忙蹿起来奔到屏风后,见了江梦枕的背影又硬生生止了步,只试探着用手去扯他衣袖。
    扯着扯着,二人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江梦枕靠在齐鹤唳胸前,听见他如鼓擂般的心跳,自己的心脏也被这声音牵动着狂跳起来,鼻尖嗅到齐鹤唳身上的味道,没有复杂浓重的薰香只有干净的皂角香和清冽的雪气,被少年郎身上的热力一蒸,竟让他全身软了大半。
    明日别去练武了,在家陪我一天吧...
    好!齐鹤唳哪有不应,他觉得世人真是冤枉了那些昏君,他们没被倾国倾城的佳人软语温言地挽留过,只会兀自埋怨君王从此不早朝,简直是夏虫不可语冰!
    江梦枕微微一笑,我让人把裘衣和昭君套找出来,明儿我们穿一样的出去踏雪寻梅... ...好不好呢?
    那可真是好极了!齐鹤唳紧紧搂着怀里的人,觉得怎么爱他似乎都还不够,一颗心直要化成了一滩春水。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手牵手地回到饭桌上,又是互相夹菜、又是脉脉对视,拖了好久才吃完了这餐饭。
    第二日新雪初晴,齐鹤唳像个头一次与心上人约会的毛头小子、起了个大早,却不知隔壁的江梦枕也是天亮即醒,正对着晨光在镜前梳头。
    头发束起来吧。江梦枕对着镜子照了照,转而又道:...不好,还是放下。
    我的公子,你们成亲都有这些日子了,怎么还跟情窦初开似的?碧烟拿着梳子直笑,您就放心吧,无论头发梳成什么样,那只呆头鹤都只有着迷的份儿!
    江梦枕拿起一根簪子比了比,强道:谁要迷他?我为自己好看,不成?
    我不知道,奴婢读书少,只听人说什么为悦己者容的,公子知道的多,赏脸教教我?
    江梦枕从镜子里嗔怪地瞧了她一眼,作势要把梳好的头发打乱,碧烟忙赔不是道:都怪奴婢多嘴,我只是为公子高兴呐!你们现在这样要好,以后就跟侯爷和夫人似的,做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如此一生还求什么别的呢?
    齐鹤唳恋慕江梦枕已久,江梦枕又有心与他好好地培养感情,二人的关系可谓是一日千里,除了尚未圆房,相处时俨然是一对恩爱的伴侣,众人看在眼里,有人欢喜、有人妒忌。
    朱痕眼见着自己的情郎对江梦枕殷勤备至,恨得眼睛都要滴血,这些日子齐鹤唳回到挽云轩就陪着江梦枕,他找不到机会单独和他说话,不知齐鹤唳是不是已被江梦枕迷得变了心。有时他向他使眼色,那人却如瞎了似的视而不见,某次竟还问他是不是面上吹了寒风、抽了筋,惹得江梦枕也看过来,小心思险些被发觉了。
    亏他向时还大言不惭地说:彼此有情的话,即使对着个绝色佳人,也能坐怀不乱。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得了新人便把旧人都忘到脑后去了。
    他因为齐鹤唳喜欢自己,在江梦枕面前颇有些隐秘的得意之感,江梦枕待他不是不好,只是同是哥儿,江梦枕从家世到容貌都占尽了优势,直把别人比进泥里。朱痕本来只敢偷偷地羡慕,但江梦枕嫁给了他一直喜欢的齐鹤唳,他的心态就有些失衡起来。
    朱痕本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只等着齐鹤唳扶他做偏方,但后来在心里偷偷比较自己和江梦枕,又觉得毫无信心,他一面因为江梦枕的丈夫喜欢的是自己而感到莫大的满足,一面又时时刻刻都在担忧齐鹤唳会变心。
    他之所以在江梦枕的新婚之夜,冒着被发觉的风险把齐鹤唳扶到听雨楼,就是怕二人洞房后,齐鹤唳便会把他抛之脑后,因此他要抢在江梦枕之前,让齐鹤唳给自己揭盖头、同自己圆房,才能安心。哪知道齐鹤唳掀了他的盖头后,便像死猪一样栽倒在床上睡着了,他没能成功献身、由此失了先机,眼看着情郎一日日陷进江梦枕的温柔圈套里,对他连眼都不夹一下。朱痕又怨又气,便天天去找胭脂的不痛快,看她唯唯诺诺不敢还口的样子,稍微得到些微末的心理补偿。
    他哪里知道,胭脂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江梦枕,齐鹤唳喜欢的也不是他,只因为他是江梦枕身边的人才屡次客气示好。朱痕受人高看一眼,皆因为他是江梦枕的近身侍从,可他却在心里惦记着主子的丈夫,还自以为真爱,实比为求出路的胭脂还要不如了。
    他见江梦枕换好衣服往外走去,忙道:碧烟姐姐,今儿我跟着公子,你在屋里歇歇吧。说着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江梦枕头上戴着华贵的昭君套,海龙毛蓬松浓密、显得脸只有巴掌大的一点,他身量清瘦穿着皮裘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比平时还贵气精致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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