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钟应不为所动,只是安静的看她。
    哈里森.贝卢知道沈先生有多重视十弦琴,他更知道这张琴对于沈先生的意义。
    然而,贝卢仍旧残忍的带走了它,让它与沈先生相隔万里,还编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讲述给这些怀着敬意去到贝卢博物馆的留学生听
    让他们相信,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友谊!
    一个小偷将自己偷来的赃物,小心保管在博物馆里欣赏,还编了一个故事自欺欺人,终于在死前幡然悔悟,选择物归原主。
    比起周俊彤的激动,钟应显得异常平静,我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值得尊敬。
    你!周俊彤气急败坏。
    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驳斥钟应不知道哪里得来的错误印象。
    忽然,主厅门外传来人群攒动的声音,博物馆走进来一列队伍。
    为首的男人年余五十,精神奕奕,身穿舒适对襟长衫,一派大师风范,一看就知道是名声在外的古琴大师樊成云。
    他左边是贝卢家族资产经理人马克.斯坦福,右边是清泠湖博物馆馆长,樊成云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樊大师来了。周俊彤喜出望外,如遇救星。
    她视线扫过钟应的琴箱,说道: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贝卢先生的好朋友樊成云先生。我这就去请他给你讲讲,这琴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钟应见她转身走向刚刚进馆的人群,鞋底砸出愤怒焦急的脚步声。
    然后冲着为首的人说道:樊大师您好,我是清泠湖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周俊彤,我以前在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工作,非常高兴能够见到您。
    贝卢博物馆的修复师?樊成云似乎觉得稀奇,你这是跟着我们的文物归国了?
    友善的问题,引得周围人欣喜的笑出声。
    人往高处走的惯性,总让国内的人才选择海外条件更好的地方工作。
    樊成云这一句话,不仅是问,更是夸奖。
    周俊彤腼腆的笑了笑。
    因为我在意大利学习文物修复,就是想为国家的文物保护工作做点儿贡献。能够和它们一起回国,得到馆长的认可,是我的荣幸。
    而且,我在意大利的时候,特别喜欢那张十弦琴。您和贝卢先生是朋友,应该是这世上除了贝卢先生,最了解十弦琴的人。不知道今天我能不能有机会,听您说说这张琴的故事。
    她说得落落大方,樊成云不置可否,神情总是宽容。
    讲琴?他眉眼弯弯,笑容慈祥。
    大师的视线悠然落在远处,抬手招了招,小应,快来。
    钟应为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心情就像惨遭告状的学生。
    他提起琴箱,迎着周俊彤诧异的视线,面对周围同行者的好奇,施施然喊了一声
    师父。
    樊成云并未察觉周俊彤错愕的神情,也没发现钟应的异常沉默。
    他欣然说道:正好,我的徒弟比我更了解这张琴,就由他来说吧。
    第2章
    也许周俊彤非常尴尬。
    钟应想。
    但他不过是想唤醒一位单纯的文物修复师,将可怜的受骗者从贝卢的谎言里拯救出来。
    没想到,周俊彤还想叫师父评评理。
    平时樊成云对他管束严格,不允许他随便讲述那些隐藏的真相。
    毕竟,他们想做的事情,还需要更多人的认可。在这条道路上,结交朋友比树立敌人更稳妥。
    幸好,周俊彤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尴尬的站在队伍一侧,假装自己仅仅是需要一次关于十弦琴的专业讲解罢了,给了钟应一个侥幸逃脱师父责罚的机会。
    钟应感谢她的窘迫,礼貌的提着琴箱,领着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前行,默认无事发生。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和樊成云更懂这张琴。
    他在展柜前站定,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解说,介绍道:
    十弦琴,唐代斫制,取千年乌木,通体漆黑,鹿角调霜上生漆,制以十根冰弦,腹部刻有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字样,故名雅韵。它通身断纹似蛇鳞,琴尾断纹似梅花,是千年古琴中最为罕见的一种。
    雅韵琴在民国之前的踪迹,暂时没有资料佐证。
    直至1932年,琴家沈聆先生成立遗音雅社,携手民国音乐大家,为古琴、琵琶、二胡、编钟、筑琴谱曲,试图重现汉乐府古曲,这张十弦琴才在沈家、遗音雅社有了详细的记录。
    1937年,遗音雅社首次公开演出,为抗战义演募捐,奏响乐府名篇。
    四海皆赞遗音雅社鸣琴日,乐府佳篇复华光,至此,十弦雅韵沈静笃与遗音雅社声名远播,盛极一时。
    他声音不疾不徐,时间介绍清晰无比,用词跟展板一般委婉标准。
    然而,钟应顿了顿,才重新提起那段伤痛往事。
    1942年,清泠湖沦陷,因遗音雅社拒绝给日本军官表演,沈先生被捕入狱,从此十弦琴连同其他古乐器,流失海外,不知所踪。
    说完,他便话音一转,看向贝卢资产经理人。
    我非常感谢斯坦福先生代表哈里森.贝卢归还此琴。如今雅韵归来,也算是弥补了沈先生生前遗憾。
    只见斯坦福的翻译完美转达了钟应的意思,引得那位资深经理勾起笑意。
    十弦琴一直是贝卢先生心头挚爱,沈先生更是他惦记多年的好朋友,我很高兴能够代替他来到这里。
    斯坦福赞美道:而且,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听樊先生演奏曲子了。
    樊成云哈哈笑道:我多年抚奏七弦古琴,并不是十弦琴最适合的演奏者。我的徒弟九岁谱曲登台,经验丰富,对十弦琴也更有研究。如果斯坦福先生不介意的话,就请由他来展现这张千年古琴的魅力。
    大师话一出,别说斯坦福不信,就是听过大师无数次演奏的余馆长也不信。
    您徒弟这么年轻,才学琴几年啊?樊大师,您就算谦虚,也不能在十弦琴面前谦虚。
    樊成云笑意不减,说道:我在七弦古琴上绝不谦虚,但是琴多三弦愁煞人,我对十弦琴的研究,也就五六年。我徒弟三岁学十弦,如今十八岁,我说他在十弦琴弹奏上的经验比我丰富,绝对没有诓骗你。
    那不行。
    斯坦福听完翻译皱了皱眉,说道:贝卢先生临行前特地叮嘱我,除了您,谁也不能碰这张琴。
    无论你说这位年轻人,经验如何丰富,我也会坚持履行贝卢先生交予的职责。
    馆长神情为难的看向樊成云。
    他肯定信任这位大师的话,偏偏斯坦福固执无比。
    因为这项任性要求,古琴甚至没有经过文物鉴定,直接进入了展柜。
    毕竟,贝卢先生不允许任何机器、任何射线去影响这张琴的品质,以至于余馆长也将希望寄托在樊成云身上,希望这位古琴大师能够准确判断这张琴的年代和状态。
    这样吧樊成云理解斯坦福的坚持,他温和的扫过钟应手提的琴箱。
    小应,带的秋思吗?
    嗯。钟应点点头。
    那就好。樊成云笑道,在我弹奏雅韵之前,先请诸位听听我徒弟的曲子。
    博物馆特地留出来的演出场地,为的就是十弦琴千年遗音再现于世。
    场馆内的参观者都聚拢过来,以为传闻中樊成云真的会亲自试弹古琴,纷纷都不肯走了。
    然而,走上表演位置的,不是那位风姿优雅的大师,而是一位俊逸清秀的年轻人。
    他从随身携带的琴箱之中,取出一张朴素古琴。
    那琴木漆色极淡,通体浅棕,琴弦泛着冷光,琴身不像常见的仲尼式、伏羲式拥有凹进的线条,而是笔直如松,仅在琴头琴尾拥有的圆润边角,显得粗犷狂放。
    琴面琴腹均无雕花,更谈不上古琴雅致的刻字,通体素雅无痕,一看就知道是现代制作的新琴。
    不过,说它是琴,不如说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棕色木板,拉上了几根弦凑数。
    然而,围过来的参观者,视线异数了数琴弦。
    这年轻人用的古琴,居然和玻璃展台里的琴一样,是十弦!
    钟应安置好十弦琴,不多寒暄。
    他一双手悬于琴弦之上,毫无预兆地按徵拨弦,流畅的琴音立刻回荡在空旷的场馆内。
    十弦音律,宽广浑厚。
    他猱挑抹擘,落音刚健有力,弹如断弦,时而双弦齐拂,踢打进复。
    但是,钟应弹奏的陌生曲子,全无古琴应有的弱而不虚、刚柔并济,他从第一个音开始,就气势夺人,如戈矛纵横,旋律激昂!
    他丝毫不打算作什么悲春伤秋之思,弹什么哀怨、凄婉的调子。
    弹出来的曲音,和他说过的话一样,声声带刃,仿佛琴弦铿锵击石,坚硬不屈。
    那双手抚过繁复弦线,用本该哀怨愁苦的琴,挑起战火铁蹄。
    深深铭刻在灵魂里关于战争的一切记忆,在他弦震、掌击的节奏之中,爆发出金戈擂鼓,誓死杀敌的狂风。
    音律从琴中传出,却在听者心中擂鼓齐鸣,众人耳畔雷霆万钧,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张造型怪异的十弦琴拨弄弹出的声响罢了。
    却纷纷从这样的声响里,感受到所谓的
    誓死不屈,战至胜利。
    室内回荡着十弦琴宽广的音域。
    所有人都被这与众不同的演奏感染。
    连对钟应颇有微词的斯坦福,也震撼得失去语言能力,灵魂磕磕绊绊的跌撞在眼前弦音之中。
    他感受到波涛汹涌,感受到鹰击长空。
    耳畔悲怆宏伟的音乐,超越了他对中国古琴的全部理解,他甚至觉得刺耳的滑弦,都像是穿透魔鬼的利刃,带出了沸腾的血色。
    斯坦福无法形容他的心情,更无法找到准确的词语去描述琴音。
    他大脑失去理智的跟随着旋律,人已经不是坐在原位,而是冲向了千军万马的战场。
    钟应掌抚琴弦,结束演奏,刚才的一切惊涛拍岸、波澜壮阔都随着弦音声声,颤颤地渐行渐远。
    可博物馆空旷上空,依然回荡着陌生鼓点的节奏,逐渐回到胸腔,与心跳融为一体。
    斯坦福深呼吸了许久,才抚平了激动情绪,这首曲子给他带来的感觉,绝不逊色于他初次听到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时的心潮澎湃。
    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视线惊喜,谦虚问道:
    樊先生,这是什么曲子?
    《华歌》。
    樊成云听过无数次,仍觉得钟应每一次演奏都能带来全新的感悟,这是他九岁谱写,在这片土地上才能演奏出来的中华之歌。
    九岁作曲,年轻至极!
    刚才铿锵的曲风,有了《华歌》的注解,忽然就变得意义深重起来。
    斯坦福立刻站起来,低声跟翻译快速的说着什么。
    片刻,翻译完美的转达了他的意思。
    余馆长,斯坦福先生希望您打开展柜。
    十弦雅韵马上就能奏响的消息,令周围听过《华歌》的参观者不肯散去。
    他们低声议论着刚才乐曲的绝妙、激昂,亦步亦趋的跟着钟应,随着博物馆工作人员,来到展柜面前。
    参观者都见过这张乌木古琴。
    但他们更加期待,神色平静的年轻人,抚动它琴弦的声音。
    钟应迎着所有人的期望,走到雅韵展柜前,视线里没有吵杂议论的人群,只有俯视众生的乌木十弦。
    仿佛刚才一曲慑人的音乐,不过是他平静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调子。
    巨大的玻璃展柜,在馆长监督下,小心翼翼的打开。
    尘封在琴架上的雅韵,黑色琴身光芒熠熠,散发着历史的沉重味道。
    慢点。钟应伸手接过,虔诚又慎重的怀抱它。
    宛如等候已久的信徒,终于迎回了他遗落的圣物。
    人群围在钟应身边,都好奇的去看离开了玻璃防护的千年古琴。
    而周俊彤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直愣愣的盯着钟应怀抱雅韵。
    她学过钢琴、学过小提琴,听过无数交响乐团和民乐演奏。
    但她发誓,钟应演奏的深邃乐思带来的震撼,远超过她听过的任何一场表演。
    之前钟应在演奏过程中掌击琴身,震出声声擂鼓,她已经意识到了这首曲子的主题
    战争。
    中华大地发生过的所有战争,都在钟应的琴音里。
    她听到英勇抗争的刀枪剑戟,听到高呼前进的擂鼓号角,无论鲜血淋漓,无论尸横遍野,中华大地的生者,都如这《华歌》激昂曲调一般,绝不会屈服于列强铁蹄。
    懂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容易,可她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位年轻演奏者九岁就能做出来的曲子!
    当钟应抱琴而来,即将奏响雅韵,站在一旁的周俊彤才恍然回神。
    她明明是来等人的,怎么听完曲子,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
    她赶紧颤抖着手发送消息,唯恐晚了。
    你人呢?
    消息没有秒回,她按捺不住,直接打出了紧急电话。
    嗯?那边睡意朦胧,显然还在床上。
    哥,你怎么还没来?周俊彤压低声音,急切催促。
    那边回应懒散,毫无诚意,睡晚了,明天再来。
    周俊彤焦急的出声,不行,必须今天,不然你就错过了。
    错过什么?声音有点儿好奇。
    十弦琴啊!昨天我跟你约好一起听樊大师弹琴
    下次吧。好奇散得干干净净,还忍了个困倦的呵欠。
    周俊彤气死了。
    钟应弹的琴那么好,不仅不输樊大师,而且弹奏的是千古十弦,世间罕见。
    她哥就这?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被钟应几句话气得跺脚的窘态。
    因为她哥永远比任何家伙都要气人。
    我跟你说,今天弹琴的不是樊大师,是他年轻的徒弟,才十八岁,绝对的天才!刚才他弹了一首特别厉害的古琴曲,他自己作曲的。马上他就要弹那张唐代的古琴,你现在起床,肯定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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